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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天,下起雪来,花雁随本在暖如春日的花洲呆着,看雪落在半空就化了,倍觉无聊。
遂难得出了花洲。
花府的花木半数皆白,留雁居的墙头如粉雕玉琢。倾心院里,雪后初霁,有小鸟儿飞下啄食,一飞飞在断垣上。自从黎韶吐血那次将院子全毁了,花雁随就命人将院门紧锁。 花雁随望一眼都觉得烦,遂缓步,沿着黎韶爱走的旧路走过去,花府极安静,踩在雪上,能听见雪沙沙的声音。
山茶园旧树犹在。
花雁随站定。
雪里,越站越冷,他却无知觉。树影横斜,也无人知他在这里。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侍女走过,有些是赏景,有些是呼朋引伴。两位侍女款款而来,一侍女道:“柳姐姐,你专门养在暖房里的山茶开花了没?许久不见花君头上戴花了。”
柳儿道:“开了,但花君无心戴。”
“花君心情一直不好,我们几个都诚惶诚恐。上次我不小心将花君脖子上那串弯月琼山冰翠佩玉给摘下,花君登时就怒了,你不知他那脸气成什么样,吓得我当时腿都软了跌在地上。”
柳儿奇道:“什么佩玉这般宝贵?”
“因是黎少侠给的,花君宝贝得不行,唉,我就不懂了,那佩玉本来就是花府的,不过是过了一下黎少侠的手,就变得稀贵了。”
“原来如此。”
侍女抱怨:“黎少侠薄情了点儿,花君何止是尽心尽力,他却二话不说一走了之,叫人心寒。”
柳儿笑了一笑:“有人情浅,有人情深,哪能遇上相当的人?”
“……”
“情深者常怨情浅,却不知情浅者也已呕心沥血。有些情深者执迷过深,将情人禁锢到至死方休;有些情浅者平平淡淡,却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你愿意哪一种?”
“自然是……”侍女失语。
“我常到倾心院去,与黎少侠也说过几句话,他问我花君的年幼趣事,问我花君有什么喜好,还问花君的父亲是怎么离世的……若是薄情,怎么会问得那么细致?要不是练功那事,黎少侠说不定和花君都比翼双飞云游天下了。”柳儿叹道。
侍女却说:“我若有的挑,我就挑花君那样的,轰轰烈烈,彻彻底底,别叫人等得心都凉了。”
二人渐行渐远,花雁随抚了抚心口,果然凉凉的。
花雁随抖了抖鹿靴上的雪,步出花府。难得他一身素净的白裘衣,走在雪里,份外寂寥。他极少出府,识路不多,沿着旧路过去,不知不觉又到了裴府。
裴老六又迎在门口。
早把那石桌石凳上的雪扫干净,铺上了狐狸毛坐垫。裴子洲站在石桌前,笑意吟吟:“子洲在此恭候已久。”
本君又没说要来,你候什么。
二人把茶水泡了又泡,裴子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说梅花雪茶、菩提茶,而后说到曼生壶、若琛瓯,花雁随心不在焉,支手神游,随他聊去。炉火一点一点旺了,茶一点一点淡了。
“我一直以为,花君是极冷漠的人。”
听了这句花雁随凝神。
“小时就常听家父提起花君:七八岁时候时颖悟绝人,十二三岁锋芒毕露,到十八岁已富甲天下。他常以花君为榜样,训诫我兄弟数人。所以,自小我就对花君又敬又恨。”裴子洲微笑。
人皆爱听好听的,花雁随有了兴趣。
“花君自然没太见过我,我却是见过花君数次的,每次,你要么在处理生意事务,要么就在勤俭楼里凝思,再没有第三种模样。后来我就不再羡慕了,因为花君这样的人,只适合仰望就好。”裴子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神情不像嫉恨,倒像是释然。
这话,花雁随就不爱听了。
“穆少松曾说,他很惊讶,黎韶竟能在百司呆这么长时间。我也惊讶。”裴子洲笑了,“后来,见花君与黎韶站在一起,忽然觉得花君终于有了尘世之色,不再是高处不胜寒的模样。”
“本君亏待黎韶了吗?”
裴子洲一顿:“情人之间,能是用亏待不亏待说得清楚吗?”
说不清楚还说什么?真不明白裴子洲到底想说什么,花雁随心情极烦躁,便说:“本君出来已久,饿了,不知裴府有什么糕点没有聊以充饥。”
裴子洲遂起身,忙去了。
炉子的火苗暖意融融,烘得极舒服,花雁随手支着额头,倦意四起。他想,真是累了,这都多少天夜不成眠了。
裴子洲回来,将他的肩膀扶住:“花君,回花府吧。”
花雁随懒懒起身,默默走着。
他累极了,觉得雪下得有点儿花,雪飘在睫毛上有点儿湿。眼看花府在前,裴子洲忽然停下来:“花君,情人之间,若是太计较得失就成不了情人的……天下何处无芳草,黎韶若不愿意,花君何不将心许他人。”
花雁随一怔:“他人?”
“实不相瞒,子洲自幼就对花君……”
雪下得极大极大,望着裴子洲温润的双目,眸子里满含的是温柔与知心。花雁随浑身一股暖意涌上来。是啊,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百司的树多如牛毛,以本君的资质,何必苦苦追随一人。
裴子洲伸手抚了抚花雁随的鬓边卷发:“花君,如花君有意,子洲愿伴花君左右。”
花开几度,叶落几度。
裴子洲极好,为人既温润又聪颖,二人将花府打点得越发繁盛。裴子洲也极为贴心,知冷知热,丝毫不给人心里添堵,花雁随渐渐忘记了他心中曾有过一个人,如微风涟漪,那人就杳然无迹了。
花前月下,裴子洲极喜抚摸他的头发:“花君,我最爱看你湿漉漉的卷发,也最爱看你眸子湿了的样子,怎么看都心疼。”
花雁随有些恍惚。
“花君,你长白发了——不知不觉,我与你在一起都了三十年了,子洲真是幸运,与心爱之人能朝夕相伴这么久……”裴子洲轻手轻脚,拽下一根。
白发似曾相识,花雁随不禁茫然。
“花君,今日穆少松和黎韶要来花府,我们都三十多年不见了。”裴子洲微笑,他的容颜与三十年前相仿,一袭雪衣,谦谦君子。
“……他们?”
“花君莫非忘了,穆少松与黎韶两情相悦,携手天涯,武功双双为世人之巅,真是叫人羡慕。”
正说着,有人进来。
穆少松豪爽地说:“子洲、花君,多年不见!”
花雁随惊愕地看着穆少松手中牵着的人,黎韶,一袭初见时的淡蓝衣裳,眸子又黑又亮,飘逸如风如抓不住的海浪,嘴角含笑:“雁随,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花雁随心如刀绞。
他看着那两人携手在眼前,如璧人一双,不,黎韶鬓间也有丝丝白发,阳光下闪烁着。多年的冰封在眸子相对的刹那,融化了,花雁随情不自禁伸手:“黎韶,本君,一点也不好。这几年你过得开心吗?当年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呢?”
黎韶莞尔:“我与少松情投意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然是开心的。”
“本君待你不好吗?”
黎韶蓦然沉声:“雁随不也和子洲相敬如宾吗?”
花雁随上前将他拥住,抚摸他的脸颊,喉头如哽住般难受:“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当年是你把本君抛弃的!本君待你那么好,心也那么真,就是因为那一点点错你就走了。本君也是颜面薄的人,拗着一口气愣是厚不起脸皮来,早知道会这么后悔,就不该……如今白白过了三十年,你不后悔吗?黎韶,你后悔吗?”
虽然有人在拽他,可花雁随根本就想松手,他紧紧地抱着,望着黎韶。他不信黎韶这么狠心,他不信黎韶竟不后悔。
许久,黎韶说:“后悔。”
春日的暖阳熔熔,紫薇花开团团簇簇,花雁随泫然,将额头抵在黎韶的颈窝:“既然我们都那么后悔,蹉跎这三十年又是为了什么?”
“花君……花君……”
花雁随抬头,望着紫薇花团晕开来;望着裴子洲由模糊而清晰;望着热闹的人群变成寂寥的白茫茫的雪色一片。
“花君累了吗?天冷易染上风寒,子洲送花君回家吧。”
裴子洲笑意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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