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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是孤独的猎手(2)

作品: 锦葵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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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惶惶然地过了许多年才彻悟,人之所以渴望爱,急切地追求爱,乃是因为爱是治疗孤单、羞愧和悲伤的唯一解药。但有些情感隐藏在内心极深处,只有孤单能帮你寻回,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难堪,只有羞愧能帮你在阴影下生活。有些事太令人伤心,只有心灵能替你呐喊,发泄那悲痛。只是当时我太过年轻,我根本不懂得爱,或者说我以为我懂得了爱,但那纯粹不过是一场痴人说梦。

婶婶的目光怯懦。她手里的钥匙被碰到了,叮叮作响。我忽的想起了什么,急忙问她:“简宁呢?简宁去哪了?”婶婶怯怯地说:“她上幼儿园去了,”婶婶似乎在隐瞒什么,“他去接简宁了。”

“他?婶婶,他是谁?”我很疑惑。

婶婶叹了口气,说:“我……我后来又结婚了,对方是镇上的。”婶婶没有透露他的名字,看样子她并不想让我认识。也罢,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他对婶婶和简宁好就行。婶婶又和我说了许多,许久不见,婶婶变得越来越胆怯,全然没有年轻时候那副凛然的姿态。我只好等,等着我可爱的小简宁回来。我太久没有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婶婶和我的谈话持续了很久,我差一点就忘了坐在大门附近的重阳。我趴在婶婶耳边,告诉她重阳也回来了。我能感觉到,“重阳”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婶婶的身上,她变得像灵敏的鼠类一样警惕起来,眼睛四处探寻,问道:“她在哪?”

“喏,在那里坐着呢。”我转过头,朝着大门边看了看。我和婶婶谈话的期间,叶重阳一直坐在台阶上,不看我们,低首摆弄那只银手镯,仿佛我们两个人并不存在一样。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叶重阳垂下的头发被风吹着,拂过她手上的镯子,她时不时用手将头发拨好。门口明晃晃的阳光成了她的背景。我朝着她叫道:“重阳,婶婶在这,你过来一下。”

叶重阳抬起头,把镯子收好,放到了手提包里,梳理了一下头发,便迈开步子,朝我们走来。

婶婶看到她,明显有些敌意:“你怎么也来了?”

叶重阳没想到婶婶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生硬的语气,她眯起眼,故意露出一丝没有任何感情的笑,她没有直接回答婶婶的问题,而是说:“婶婶怎么不记得我啦?我是重阳呀。”我不知道叶重阳何时学会了在不同的语气和腔调之间任意转换和游移的技巧,一句话说得婶婶不知如何应答。婶婶僵在原地,呼吸间急促了起来。我怕气氛太过沉重,便拉一拉婶婶,说道:“婶婶,我饿了,饭做好了没有?”

婶婶这才回过神来:“哦,马上就好,我去炒个菜。”

婶婶擦一擦手,把钥匙放进口袋里,便折身返回屋子里,因为怀孕的缘故,她走起路来显得缓慢。顷刻间,门窗又飘过来一阵香喷喷的饭菜味了。我抬起头,看到屋檐上蓬生的草,四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可那束草却看不出半点生机,是因为屋顶上的土壤不够肥厚,又或者它并不想呆在那里。

天井里只剩下我和叶重阳了,顿时气氛又显得紧张起来,和叶重阳独处,总让我不自在,尽管过了好几年了,尽管我现在已经慢慢长大,但面对叶重阳,就算有一身善于掩饰的本领,在她面前都会卸去所有的伪装,在这场厮杀得暗无天日的战场上,她就像一个掌控生杀大权的女独裁者,当你的心坚韧有余而张弛无度的时候,你就是她手下弃甲曳兵的小卒。

而此刻,我就是那个小卒。

“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想不到,叶重阳还会关心我几时回学校。“明天给妈扫完墓,我就要赶回去了。”

“火车?身上够不够钱?我……”

还没等叶重阳说完,我便打断她:“够钱,不用你给。”

我知道叶重阳话里的意思,不过,我还没有窘迫到要她拿钱给我的地步。

叶重阳听我这么一说,眉毛扬了起来,嘴里发出短促的一声笑:“呵,我可没有说要给你钱,你想太多了。”

才几句话,我已经累得够呛了。人和人之间对话的交锋,有时就是一次敌进我退的战役,和叶重阳交谈,除非你够厚脸皮或者有足够的气力,否则难以将对话进行到底。这是我和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扭转的局面。人间四月天,南方的天气简直可以用灼热来形容,似乎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四季之分了,只剩下旱季和雨季昭示气候的变迁嬗递。叶重阳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她拿手掌搭在额头上,骂了我一句:“臭小子,你想让我晒黑啊?还不找个地方躲太阳。”我才意识到已经在大太阳底下站了许久,皮肤有些发烫。我走到婶婶的屋子里,取了两把竹凳子,放在天井边的走廊上。两个人离得不远,坐下来。叶重阳把头发放下来,又在包里拿出来一把木梳,皮筋束在手腕上,动作极为迅速地梳了起来,一转眼功夫就把辫子重又扎好了。

我盯着屋檐下的燕子窝发呆,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很小的时候,北侧厢房的屋檐下就有一个燕子窝了,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雌燕给刚孵化出来的雏燕喂食的时候尤为热闹,在我们南方小城,浑身黑色的家燕被视为吉祥之鸟,除非动土需要,否则绝不会破坏燕窝。我读小学时,有一次突发奇想,要亲眼目睹燕子窝里到底藏了什么,于是我和重阳搬了一副竹梯子,重阳在下面帮我用脚抵住梯子,我像只猴子一样爬了上去,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燕窝,那么清楚地撞见了它们的隐私,羽翼未丰的雏燕,有两只,它们挤在一起,也许已经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所以显得格外紧张,“吱吱”地叫唤个不停,我闻到了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一种青草和昆虫混合起来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让我差一点打喷嚏。叶重阳在底下扶住梯子,仰头看着我,过不了五分钟,她不耐烦地威胁我:“你快滚下来,轮到我看啦,我脖子都酸了。”

我于是悻悻地爬下竹梯,等到叶重阳爬上梯子的时候,我在下面紧张得要命。我不停地叫她:“姐姐你快点下来啊,爸妈回来我们就惨了。”

叶重阳低下头,看了我一眼,说:“别着急,慢慢来,呀,这燕子可真好玩。”我心里一想,糟了!我仰起头看着叶重阳,焦灼不安地喊她:“你别伤它们!”

叶重阳才不管我的话,自然,她也不管燕子的死活,我还来不及再喊她一句,她就已经伸手抓住了其中的一只,叶重阳向下垂着手,朝我炫耀道:“看到没?胆小鬼!我才敢捉住它们!哈哈!”那一刻,叶重阳脸上的表情邪恶得就像一个妖精,我气得直跺脚:“你快放了它,放了它!”

“你越让我放我就偏不放!”说完,叶重阳白皙的手指用力一捏,燕子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哑叫声,我几乎是在同时,整个人像失控一样爬上了梯子——后果可想而知,失去了支撑的梯子很快朝着后方急速滑下,我和叶重阳两个人还来不及回过神,就已经随着梯子重重地摔到地上了,梯子后半部分砸在石阶上面,“咔嚓”一声,断裂了。叶重阳手里的那只雏燕,已经被她捏死了,它还未开眼,嘴巴张得大大的,像要把疼痛喊出来……

那是我和叶重阳之间第一次打架,她比我大两岁,但我不怕她,我顾不上摔下来之后身上的伤痛,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叶重阳看着手里死去的燕子,眼神有些惶惑不安,看到我怒气冲冲地走来,她吓了一跳,随即本能地进行反抗。我像只没头没脑的小兽一样,跳起来扑到她身上,依靠着我所有的邪恶念头,去掐叶重阳的脖子,我想,那是我人性里的恶第一次冒出了头,像脱颖而出的尖锥,要置叶重阳于死地。我和叶重阳扭打成一块,互不相让,她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疼得我倒吸一口气。我骂她,用手抓她的头发。她踢我,掐我,两个人好像疯了一样。

母亲下班回来,看到我们两个滚在地上,才急急忙忙上前掰开我们紧紧扣在一起的手。

理所当然,那晚父亲回家之后,我们两个受了罚。我被父亲呵斥脱下裤子,站在楼梯下面,他举起鸡毛掸子重重地打在我胯骨、屁股上,疼得我眼泪都飚出来了。打完之后,父亲就去惩罚叶重阳了,隔着一张门帘,我听见叶重阳沉重的呼吸声,但她自始自终都没有叫一声。我只听见鸡毛掸子落在她衣服上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父亲惩罚完,叫我们跪在他跟前,言辞甚厉地做起了思想工作。起初叶重阳并不想跪,她横着细长细长的眉毛,转过头不看父亲,嘴里却念念有词:“凭什么让我们跪。”父亲显然听见了,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嘴里“哼”了一声,继续道:“就凭我是你爸!我叫你跪你就得跪!”母亲站在一旁,她为我们俩担心受怕,等父亲教训完我们,她便急急忙忙从药箱里取出止疼药,我依然记得青草油滴在伤疤上剜肉一样的痛,我痛得像狼一样呼号了起来,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把她都抓伤了。而叶重阳呢?好似天生一副经得起折磨的骨肉,青草油滴下来,她也只是闭着眼睛,仰着头,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挤出眼缝,却不哭喊。

她的眼泪滴落在红砖地板上,一滴滴渗透进去,也晕开了那些古旧而刻骨的时光。没想到这么快十几年就过去了,此刻我和叶重阳依旧坐在这所深宅大院的屋檐下。我盯着那燕窝发呆,当我把眼光收回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叶重阳,没想到她正睁大眼睛,怔怔地看我。

“你一定想起了那次掏燕窝的事吧?”她以打探的语气问道。

我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记住一辈子,我倒无所谓。”说完叶重阳轻轻地笑了起来,眼神迷离,她的话,一语中的,让我防不胜防。

“无所谓”好似成了叶重阳的口头禅。你看,这就是我和叶重阳的不同,她从来不会将生命里那些烙印一样的痕迹记住,不管是苦还是痛,她都可以轻描淡写地将它们驱逐出境,所以她活得比任何人都潇洒坦然;而我不同,我从来都像一只懦弱胆怯的老鼠,活在人世的迷宫之中横冲直撞,未寻到真正的出口,这是我的悲哀之处,无法忘怀过去,于是负载了一身的沉重,活得拘束,活得卑微。

时间流逝,日影西移。我们坐在屋檐下看日光逐渐淡薄,直至云朵飘来,完全覆盖住太阳。大门“吱呀”一声,一个身材粗短的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进来了,坐在车座上的,是简宁,我日思夜想的小简宁。我的眼光迎向他们,毫无疑问,推车的,是婶婶后来嫁的男人,简宁的继父。

我从竹凳上站起身来,脑子里搜索着应该用什么样的称呼来叫他。还未及我开口,他便停好车,走过来问我:“你是明生吧?”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照面,看起来似乎很熟稔,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点头。男人朝房里的婶婶喊了句:“金菊,我们回来了。”

婶婶在房间里拉长声音应道:“哎,马上就好——”

我回过头去看叶重阳,示意她过来打招呼,她这才慢吞吞地从凳子上支起身子,放下手提包,走过来,和眼前这个我们不知该称为叔叔还是其他的男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而简宁呢,看到我,好像不认得了一样,怯生生地躲在继父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探出头来看一看我和叶重阳。

我蹲下来,问她:“小简宁,不记得我啦?我是你明生哥哥呀!”我故作亲昵的样子好像吓到了简宁,她一双漆黑的眼睛转了转,好像记起我了,小嘴巴嘟了嘟,继父摸了摸她的头,催促她喊我,快叫哥哥,她这才开口:“哥哥。”我乐呵呵地笑起来,这样两个音节,对简宁来说,也许陌生,在我听来却万分亲切。三年前我离开棉城的时候,简宁像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一样楚楚可怜,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了。我不知道在简宁的记忆里,她对我们一家人的印象是否依存,或者仅仅剩下零星模糊淡薄的片段。不过我不怕,我相信,血缘里割不断的关联,可以借助时间得以重构,简宁还小,但我要让她知道,我是她堂哥,疼她爱她的堂哥。

婶婶把饭菜端出来的当口,我跑进房里帮她,顺便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我要怎么叫他?”婶婶有些无奈得看着我说:“就叫叔叔吧,虽然不是你亲叔叔。”

“嗯,他对你和简宁还好吧?”

“挺好的,挺顾家的,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他疼得要命,还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呢。”

“哦?想叫什么名字?”

“简明,简单明了的意思,和简宁就差一个字。”

我对这个即将抵达人世的婴孩忽然感兴趣起来:“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将来跟谁姓?”

婶婶听我这么一说,哈哈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妈的,去医院B超了,是男孩,还是跟着你们叶家姓。”见我还有疑惑,婶婶故意夹起一块肉堵住我的嘴:“你别问啦,吃饭去。”我嘴里塞着一块肉,香溢满了唇齿之间。

家的味道再一次席卷而来,我又想起母亲了。

那餐饭我吃得津津有味,但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我和叶重阳坐一块,叔叔婶婶坐一起,叔叔腿上还抱着简宁,开餐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叶重阳只顾着夹菜吃饭,也不开口,我见气氛不太好,放下筷子,问婶婶:“明天祭拜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婶婶用嘴巴舔了舔筷子,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回答:“都准备好了,今晚把纸花折一折就行了。”末了,她问我:“你爸呢?什么时候过来?”

我看了看叶重阳,又看一看婶婶,不知道如何作答,迟疑了片刻,还是和婶婶道出了原因:“我爸他,最近忙,回不来了……”

有一瞬间,我从叶重阳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惊愕的表情,不过她掩藏得很好,很快就转化为无动于衷,继续吃饭。倒是婶婶和叔叔,听了之后异口同声问我:“怎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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