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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荒凉戈壁上, 狂风刚刚停歇, 虽然早已过了晌午,但太阳仍旧毒辣, 将泛着盐碱的土地照的白花花直刺眼睛。
一列长长的, 足有数千人的军队正在戈壁滩上艰难地前行。队伍静默,步伐沉重。每个士兵无不面有菜色,嘴唇开裂,只有偶尔一轮的眼睛和如破风箱般呼气的胸膛, 证明他们并不是行尸走肉,而是活生生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 队伍最前方骑在一匹高壮黑马上, 一身甲胄的男人终于被炙热的太阳晒得忍无可忍,下令停下修整。男人骨骼粗犷, 但却极枯瘦, 颧骨高凸,简直就是一具披了皲裂黑黄人/皮的活动骨架。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泛着莹莹绿光,仿佛一匹走投无路的头狼。
此人正是北嵘都元帅,阿都烈。
阿都烈一声令下,数千士兵眼睛骤然一亮, 疲惫而羸弱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被注入了大量活力, 纷纷四散开来, 你推我搡地奔向道路两边。那里遍地生长的足有半人高的灰绿色草丛, 是被漠南百姓称之为“观音草”的梭梭丛。
饥渴交迫的北嵘士兵们, 拿起身上的匕首短刀就从草丛根部往下挖,烟尘顿起,扬在他们皲裂的面庞上,却没有任何人躲避。他们瞪着绿莹莹的眼睛,灰头土脸,手脚麻利挖了不到一会儿功夫,就挖出一个个一丈多深的大坑,露出梭梭草深深扎在土地里的粗壮而密集的根须。
无数双干裂漆黑的手抢夺着这粗壮的根须,根茎上的土块都未来得及被擦净,就消失在一张张干渴的,苍白的口里。
在沙漠里,对于即将弹尽粮绝的北嵘士兵而言,根须中蓄满水分的梭梭草,就是他们赖以解渴、果腹的“救命草”。
阿都烈有些艰难地下马,看了看那些不断争抢梭梭草的将士,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他接过属下递来的鹿皮水口袋,一边大口饮着,一边颤颤巍巍走向身后驮着几十口沉重木箱的骡马队。
随行的百夫长立刻识相地命人将木箱一个个熟练地打开,无数金银钱币,宝石金器顿时展现在阿都烈眼前,在落日的余晖下,静静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百夫长躬身道:“您看,都在这儿,一个子儿都不少?”
阿都烈眼中闪烁出满意的神色,他伸手插进面前木箱,攥起满满一捧小金锭,闭着眼睛,迷醉地嗅了嗅。
百夫长观察着阿都烈的神色,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道:“都元帅大人,这一路,为了这些宝贝,已经累死了十二匹骡子,剩下的几匹也是病恹恹的快驮不动了,您看……您看是不是……”
您看是不是舍弃一些宝贝,加紧赶路?
这后半句百夫长还没说完,脸上就“啪”地挨了阿都烈一马鞭。他顿时吓得跪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侧脸,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出声。
“哼,骡子驮不了,就换人驮。反正我手下的人手比骡子多。”
阿都烈冷冷地说着,突然觉得刚才那一鞭子,耗了太多力气,让他有点头晕,忙颤颤巍巍爬回到马背上去。
不能再拖延了,天黑之前,他必须走出这片戈壁。
“传我号令,继续出发!”
然而号令发出,所有北嵘士兵却没有任何人做出反应。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瞪大了眼睛,面有惧色地看向戈壁的尽头。
苍茫而混沌的天际,一轮如新血初凝般圆圆的落日,将金红色余晖豪放地泼洒在戈壁边缘平直的地平线上。伴随着红色的夕阳,天际出现了一个挺拔而矫健的黑色剪影。一人,一马,正伴着滚滚烟尘,如离弦之箭般义无反顾向他们冲过来!
阿都烈有些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莫名觉得远处那个身影,似曾相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天际会出现滚滚烟尘。
因为白烟之中,是无数战马的铁蹄!
最前面那个黑色的身影,一张银白色的狰狞面具,终于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银面阎罗!”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苍穹,北嵘军队顿时骚乱起来。半年前北嵘与燕国的那场大战,他们就是栽在银面阎罗手下,那是一场众不敌寡,完全意料之外的惨败。此战之后,北嵘将士,无不对那神出鬼没,百步之外取人头的燕国鬼面将军闻风丧胆。这一次他们趁火打劫,大着胆子连吞漠南十二郡而无所顾忌,也是听闻这银面阎罗身受重伤,闭门不出,才更无所顾忌。
怎么这人又出来了!
啊啊啊!数千人仓皇而惨痛悲鸣,苍茫的戈壁瞬间变成血气冲天的地狱。
原本就奄奄一息,不堪一击的北嵘军队瞬间被气势汹汹的骏马铁蹄冲溃了脆弱的防线,纷纷丢盔弃甲,四下逃窜。
阿都烈一刀砍翻眼前一个正仓皇逃窜的小兵,大声喝道:“临阵脱逃者,斩!”
他此举并没有太多震慑力量,从漠南十二郡出来一路奔逃,士兵们早就对这视人命如草芥,财迷心窍的都元帅有了怨愤。如今大敌当前,更是无暇顾及,纷纷作鸟兽散,好不狼狈。
为数不多的几个要紧牙关,拿起刀剑抵抗的亲卫,没跟训练有素,斗志高昂的燕军纠缠几下,就成了血淋淋的刀下鬼。
阿都烈眼见情势陡变,慌忙迈着大步,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向那十来头拉着宝箱的骡马队奔去,瘦骨嶙峋的胳膊一扬鞭子,就要逃走。
然而骡马因为负重太多,根本走不快,眼见燕军就要追上,阿都烈目眦欲裂,仓皇地从宝箱抓起几把金锭揣进兜里,下骡狂奔。
呼!呼!呼!
跑了没几步,他就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按着膝盖,弓着身,满身冷汗,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脖颈一凉,一柄雪亮的刀锋架在眼前。
阿都烈颤颤巍巍地抬头,恐惧而不甘地看着眼前那人银白色的面具下,一双黑亮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阿都烈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说了几句,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捧鲜红的人血,随着一道银光泼洒在惨白的盐碱戈壁上。
苍凉的军号悠悠响起,晏长清收剑,带领黑压压的万名玄甲军,缓缓归去。
不知走了多久,半轮红日终于沉入夜色之中,只余下天际淡淡几抹暗紫色的云霞。一弯尖瘦惨白的月牙儿在黑沉沉的夜幕中摇摇欲坠。
在灰暗惨白的月色中,一座城池渐渐出现在所有燕军眼中。高耸的灰褐色的城墙,坚实的石头堡垒,即使经历了大地震,也已然巍峨地屹立在戈壁绿洲之中。
这正是燕国漠南十二郡之首,秦川。
所有玄甲军顿时松了一口气。这几天,他们为了剿灭趁地震,骚扰漠南的北嵘军,吃了不少苦头。连续十几天,他们趟过冰冷刺骨的雪水,横穿苍茫的沙漠,深入戈壁腹地,剿灭及俘虏北嵘军三万余。他们采用的,是大迂回,大穿插作战,这是他们主帅晏将军最擅长的战术,战无不胜,却也极其损耗元气,不免有人私下偷偷发几句牢骚。但是一想到主帅大病初愈,就和他们一样,头枕黄沙,以天为盖地为席,餐风露宿,却也没了任何脾气,默默咬紧牙关期盼着大捷的一天。
现如今终于得胜归来,不少玄甲军士兵甚至已经开始设想,如何好好吃几口漠南的烤肉,如何好好洗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被褥中休息。
墨绿镶金的燕军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飘扬的军旗下,晏长清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秦川城。狰狞的银白色面具之下,挺秀的眉微微颦起。
他扬起一只手:“传我军令,所有玄甲军,就地驻扎,不得进城!”
这一声命令,宛若往正熊熊燃烧的炭火盆上泼了一盆凉水。所有人顿时静默了。
一身重甲,刚刚浴血奋战,满身疲惫的玄甲军将士,有的面露困惑,有的愤愤不平,但是他们毕竟是晏长清亲手带出来的军队,纵使此时颇有怨言,却碍于晏长清军威,无一人敢大声质疑。
副帅却胆子颇大。他纵马上前,看着晏长清冰冷的银面具,粗声粗气道:“将军此举何意?”
晏长清转过身来,眼前的副帅名叫向瑜,年龄大他七八岁,身材高大结实,一身怪力,棱角分明的面庞充满阳刚之气,言行举止亦粗犷豪迈,是非常忠勇而值得信任的猛将。
“你就不觉得,咱们这几场战役,赢得太容易了些?”晏长清问。
向瑜两道浓眉皱起来,摸了摸后脑勺粗硬的头发:“大人,你别说,这好像是有些太简单!不是说北嵘蛮子都是个个人高马大,跟骡马一样壮实吗?可咱们这几天在戈壁上见到的蛮子,却都面黄肌瘦,只剩半条命哩?我都不用斧头砍,单是两根指头就能把他们的小细脖子扭断!”
晏长清微微颔首,颦着眉,沉默不语。
没错,这几场战役,实在是赢得太蹊跷了。晏长清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贪婪的北嵘军,在占领漠南十二郡不久,就仓皇而逃?为什么他们在戈壁寻歼的每一支北嵘军,都是个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不堪一击?
就连这次北嵘军的最高统帅阿都烈也是如此。之前晏长清曾和他交手,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面如重枣,声若巨雷,胸厚体阔的八尺猛汉,一身蛮力,颇不好应付。今日若不是他仔细辨认,他简直无法将眼前那瘦骨嶙峋的羸弱之人,与记忆里的阿都烈看作一个人。
残阳余晖下,即将沦为刀下鬼的阿都烈,绿莹莹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大地坼,万鬼出。整个漠南都被诅咒了,今日我命丧与此,明日你们也未必逃得过!嗬——!嗬——!嗬!”
一路归程,晏长清不断回想着阿都烈临死前的这几句话。既困惑,又有些毛骨悚然。
北嵘军到底遇到了什么?
也许答案,就在远方的秦川城中。
森白的月光下,巍峨的秦川城墙隐隐透出几分鬼气。作为漠南十二郡之首,那城中一定还有数万正在遭受苦难的贫民百姓,遭遇强震,又遇北嵘军肆虐,也不知他们伤亡如何,是否能够挺过去。
无论秦川城中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事,作为燕国的大将军,他晏长清都绝对不可以对城中的数万百姓见死不救。
玄甲军终于在城外驻扎下来。晏长清低声嘱咐副将向瑜几句,带着一百名玄甲军精锐,和数百石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物资,义无反顾地叩开了秦川城冰冷厚重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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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秦川城外二十里。
驼铃阵阵,一支浩浩荡荡,足有四五百人的驼马队背负着沉重的麻布袋子,正缓缓行走在荒漠之上。风沙渐起,为首的骆驼上,一双修长有力的小腿夹着骆驼肚子,有些不耐烦地晃了晃,轻巧一跃,落在地上。
赫连戎川眯着眼,在风沙中朝着一望无际的起伏沙丘尽头费力地望了望,回头道:“喂,老头儿,还有多久才到秦川?”
他问的人,是后面骡车里上一个胡子花白,裹着防风纱巾的老头,号称“漠南活地图”的向导。老头儿老眼昏花,方向感却奇佳。他抖抖索索从车架上爬下来,盘着腿席地一坐。风沙瞬间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老头儿板着脸,老神在在地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风的朝向,又挖了一捧沙土,拈了一指甲盖,放在嘴里抿了抿。
“快到了,还有二十里,走得快些,半日可达。”
说完这句话,老头从地上爬起来,向赫连戎川鞠了一躬,摊开两只手掌。
赫连戎川一努嘴,旁边一个圆脸圆眼的白衣少年便上前,把满满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块放在老头儿掌心。
老头儿面容严肃地掂了掂,满意地又向赫连戎川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骑上骡子,一溜烟跑了。
这白衣少年名叫尉瑾,性格活泼,人也机灵。他见老头儿跑了,有点担忧道:“殿下,你就让这老头跑了?”
赫连戎川挑眉:“不然呢?”
赫连戎川重新爬上骆驼,朝远方看去,变了个声调,模仿那老头儿硬邦邦的漠南口音:“大地坼,万鬼出。整个漠南都被诅咒了,去不得,去不得啊……”
□□的骆驼似乎是被他这怪模怪样的口音恶心到了,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响鼻。赫连戎川皱了皱鼻子。这骆驼味儿太大了,远没有他的大黑马好骑。可是戈壁与沙漠里,再好的汗血宝马也比不上一头骆驼来的稳当。
“他一路神神叨叨,说什么漠南被诅咒了,死活不愿意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人家去?多一个人口粮,我家大宝贝儿可就少一口饭吃。”
尉瑾默默看了赫连戎川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说几天前,他正优哉游哉地一边品茶,一边琢磨着新的药方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冲进太医局,一手揪人后领子一手夺人药箱,好说歹说,愣是把他强行塞进这莫名其妙的漠南赈灾队。
还有你家大宝贝儿到底何方神圣啊?为什么一路听你念叨了不下八百遍啊?好端端地吃羊肉,你想你家大宝贝儿,好端端喝口水,你又想你家大宝贝儿。一路上不舍得吃不舍得喝,都要留给你家大宝贝儿。
你家大宝贝儿到底是有多能吃啊啊啊?
当然这些只能暗戳戳腹诽,面子上,尉瑾还是一派太医局最年轻院使的乖巧安静模样。
驼马队继续徐徐向前,一排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泛白的盐碱戈壁上,炙热的太阳把这些影子拉地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终于在太阳即将落下去的时候,高耸的秦川城墙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赫连戎川打量了一下坚实的,即使经过大地震也几乎没有什么裂缝秦川城墙,心里稍稍安定的些。然而一回头,却见所有的驼马队都被堵在了冰冷的城门外。
“何人进城,速速报上名来!”
赫连戎川后退一步,叉着腰,仰着头,眯着眼,看到城墙上那一脸严肃的小哨兵,身上正穿着一身黑色甲胄。
这曾经是最让他嗤之以鼻的战甲,但是现在,赫连戎川却觉得无比亲切和可爱。
他知道,就是这样的战甲,在战场上保护着晏长清。
玄甲军。
看来晏长清真的在这里。
爱屋及乌,赫连戎川想,晏长清性格冷冰冰,带出来的兵将也难怪是这样的冰块脸,眼神也就柔和了些,破天荒不去计较这个小哨兵的恶劣态度,笑眯眯道:“快去给你家将军说一声,有贵客来也!”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锦帛小包,拴上石块用力一丢,传给了小哨兵。小哨兵低头看了眼,一脸严肃地从城楼消失了。
尉瑾背着小药箱,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殿下,你这扔的是什么玩意?”
赫连戎川故作神秘地笑道:“玩意儿?这可是我给我家大宝贝儿准备的宝贝。”
尉瑾:“……”
尉瑾一听赫连戎川说“我家大宝贝儿”就脑壳疼,为了控制住自己不吐槽,只好保持了沉默。
赫连戎川继续笑眯眯:“你信不信,我家大宝贝儿一看到我给他的宝贝,一定满眼含泪激动地跑过来亲自给我开门?”
尉瑾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努力保持着礼貌而不失风度的微笑。
不多久,高高的城楼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挺拔俊秀的身影。一身收腰窄袖的玄色轻甲又威风又漂亮,柔缎般的乌黑长发利落地扎成一束,发尾随着风微微飘扬,轻柔地拂过那人冰冷的银白色面具。面具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澄净而凌厉的黑眼睛,正在向下搜寻。
“喂——!这边!这边!”赫连戎川向后退了几步,用力挥舞着手臂:“是我!”
晏长清的眼睛,在赫连戎川身上定住了。两人视线相交。
尽管赫连戎川之前已经无数次在梦中,和回忆里想起那人的模样,但如今在城墙下见到,赫连戎川仍旧觉得自己的心,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晏长清时那样砰砰跳动。
赫连戎川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大声道:“好久不见!晏将军,你好吗?”
一边冲尉瑾使眼色,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稀世珍宝,意思再明确不过。
一旁的尉瑾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惊得快掉到地上了。银……银银银面阎罗晏长清,是他家二殿下的大……大大大宝贝儿?
晏长清静静地注视着赫连戎川的面庞。夕阳的余晖,将城楼下那个男人的侧脸温柔地映上一层金灿灿,毛茸茸的光,使他看上去那样英俊,充满了生命的野性和活力。
他果然还活着!
那样健康地活着。
晏长清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涟漪,转身消失在了城楼。
赫连戎川转过身,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还未从震惊中平复过来的小太医:“看到没,我家大宝贝儿激动地要亲自给我开门呢!”
尉瑾却抬着头看着城墙的方向,面露恐惧地指着赫连戎川背后,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看你背后!”
赫连戎川猛地回头,高高的城墙上,晏长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对着他,稳稳地拉开一张紫衫长弓,银色的搭箭扳指闪着寒光。
箭矢瞄准的,正是赫连戎川的身影。
赫连戎川:……???
赫连戎川一头雾水,正要上前几步问个究竟,然而脚刚往前一迈,只听破空一声,一支银色的箭矢“嗖”地射进他落脚之处的土地里。
赫连戎川惊愕地抬起头,还未张口,又听得耳边“嗖嗖嗖”几声,面前不到一寸之距的土地上,竟齐刷刷射进一排锋利的银箭!
赫连戎川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脸震惊地抬头仰望。
晏长清看着城楼下赫连戎川惊愕的神情,放下弓箭,手指微微颤抖。
“这里不欢迎你。”他开口。
风太大了,赫连戎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晏长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旁的小哨兵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口边,大声道:
“我家将军让你们快滚!”
“滚!!!”
这一次,城楼下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赫连戎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滚?
为什么?!
他正要开口再问,城楼上的那一抹身影却消失了。所有哨兵齐刷刷地举起弓箭,瞄准了城门外驼马车队的每一个人。
“将军有令,尔等再不撤退,格杀勿论!”
赫连戎川满脸不敢置信地站在城楼下,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做错事的孩子。
许久,赫连戎川一声令下,风尘仆仆驼马队伍纷纷卸下背了一路的沉甸甸的赈灾物资,大大小小的麻袋在城门前堆成了小山。
赫连戎川不甘心地抬头望了望,却只能看到城墙上一排冰冷的弓箭。再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驼马队终于掉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秦川城。
一直到驼马队走远了,晏长清才重新回到城楼上,静静伫立,目送着远方那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风卷着黄沙骤起,在他黑水银般的眼睛里带起一阵微澜。
此时此刻,晏长清并不知道,伴随着月亮的升起,在天际线尽头的那浩浩荡荡的驼马队缓缓停了下来,一个男人骑在高高的骆驼上,也正在远远地向他望过去。
风沙渐渐止息,那个男人如琥珀般晶莹的眸子里,绽放出无畏的,义无反顾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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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城虽然建在戈壁上,却背靠雪山。初夏冰川融化,汇为清澈的河水,如恋人少女雪白的臂膀般,温柔地环绕着这片戈壁中的绿洲。
漠南百姓,将这条孕育着无数绿洲生灵的河水,叫做白狼河。
漠南地势高,天空便显得低了些。深靛蓝色的夜幕低垂,点缀着漫天无数银白色的星辰,格外壮阔而璀璨。
不知为什么,晏长清觉得今晚的星星格外低,格外亮。潺潺流淌的白狼河水,被满天星星投射出粼粼光辉,仿佛所有星辰都跃进了清澈的河水中,宛若银河。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没来由地,晏长清立在河水边,突然想到了这两句诗词。漫天星辰之下,秦川城内城外,为了避震所搭起的无数顶简易毡帐,不正是那几句诗词中所描述的景象吗?
不同的是,万帐穹庐下,却没人有闲情去“醉”。几乎每一顶毡帐前,都支着一两个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的药罐。白茫茫一片蒸腾的热气中,不少百姓从毡帐中走出来,对着远处高耸的苍茫雪山双手合十,虔诚而恭敬地叩首。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贫贱,秦川城中的每一个人,叩拜和祈祷时都神情肃穆,无比真诚和敬畏。
晏长清从不信所谓鬼神,但是现在,他却无比虔诚地期望诸天神佛保佑那个人。
长夜漫漫,山高路远,只希望他一切安好。
千万,千万不要回来。
晏长清的掌心摊开,借着点点星光,细细打量今日小哨兵送来的锦帛小包。小包捆得很结实,绳结却毫无章法,完全是赫连戎川的风格。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一支银亮的三棱箭头。
晏长清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那一日栖霞村悬崖边上,他射向赫连戎川的箭头,还带着一点倒钩。
从血肉里硬生生拔/出来,该有多疼呢。
晏长清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愧疚和心疼。
他用手指拈起箭头,细细端详。奇怪,明明是伤害他的箭头,为什么赫连戎川却要把它擦拭地那样干净,那样亮?似乎是被摩挲了无数次,箭头锋利的棱角都变得有点钝了,不再那样剌手,甚至有点,温润。
晏长清的指腹轻轻抚过着箭头,突然觉得箭头的侧面,似乎有一点凹凸不平的刻痕。
对着远处毡帐外的莹莹火光,晏长清看清楚了,那三棱箭头的侧面竟然浅浅地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清。”
晏长清的心剧烈地砰砰跳动,指间一摸,在三棱箭另一个侧面,果然还有一个字。
“川。”
晏长清“啪”地一声将三棱箭头放在白狼河边的大石头上,扭过头去不看。
无聊!
看来那一日射出的箭,劲头还是太小了。应该多射几只,让他多吃点苦头,看他还有没有闲情逸致再去刻什么字!
心里这么恶狠狠想了一会,不知怎么,晏长清却又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将那只箭头拈起来仔细擦了擦,小心翼翼地用锦帛包好,还重新捆了一个结实又素雅的绳结。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那么今天城楼上的相见,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赫连戎川了。赫连戎川那渐渐凝固的笑容,惊愕而受伤的眼神,一直不断出现晏长清脑海里。
每次一想到这里,晏长清心中就浮起一阵怅惘和酸涩。
但是三日之前,从他进入秦川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作为漠南十二郡之首,曾经繁华的漠南城在大地震发生几日之内,就成了人间地狱。将这做号称“沙漠明珠”真正彻底摧毁的,却并不是地震,而是地震之后,城中突然爆发的时疫。
坍塌的街道上,白骨堆积的草丛边,遍地都是俯身干呕的,或是面色苍白,瘦如骷髅的病患。曾经苦苦期盼的赈灾粮终于到了,但是很多城中百姓甚至来不及吃上一口,就断了气。
也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让趁火打劫,入侵漠南的北嵘军吃尽了苦头,不少北嵘士兵也感染上了这奇怪的时疫,药石无灵,不等玄甲军到来,就纷纷撤出,仓皇逃命。但是瘟疫的魔爪并没有放过他们,北嵘数万士兵都死在撤退途中,另外一小半,则死在寻歼的玄甲军手里。
晏长清终于明白北嵘都元帅阿都烈临死之前,为什么会满眼不甘地说出那一番话。
大地坼,万鬼出。整个漠南的确都被这来势汹汹的时疫诅咒了。
晏长清从不后悔进入秦川城。作为燕国的将军,他有责任救百姓于水火。哪怕最后不幸葬身与此,他也在所不惜。
但是,他决不能让赫连戎川牵扯进来。他欠了那人太多,内心深处已满是愧疚,绝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让赫连戎川也深陷危险的泥沼之中。
对不起。
我只能用这种方法,保护你。
不知不觉,晏长清走到了距离毡帐更远的地方。毡帐外架起的篝火,从这里看过去,仿佛都成了小小的萤火虫。
柔和的夜风吹过河边茂盛的青草。这里安静极了,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脚边潺潺流淌的白狼河水,在淡淡的白雾中带来一阵阵清爽的,甜丝丝的凉意。
晏长清想了想,放心地脱下一身玄色轻甲和贴身的里衣,解开发带。他的头发很长,也很柔顺,宛若最顶级的黑缎,如今被松开,随意垂在腰际和颈间,晏长清突然觉得一直沉重的,紧绷的心弦也随之轻松了些许。
晏长清将整个身体都潜入清澈的河水中,像一尾优雅而自由的鱼儿般静静地潜游。
白天里,他是众人敬仰,说一不二的大将军。也只有到了夜里无人之时,晏长清才可以偶尔放下肩上沉重的责任,偶尔任性放纵一小会儿,如孩童般什么也不去想。
尤其是进入秦川城这几日,他实在是太累,太压抑了,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而今天城楼下的强行拒绝赫连戎川那一幕,更是让他咬着牙才撑住,快要窒息了。
如果一直这样紧绷下去,晏长清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也许只有清澈冰冷的河水,才能暂时抚慰他疲惫的身心。
晏长清水性极佳,游了很远一段距离,才“哗啦”一声从水中冒出头来,轻轻地喘息着。湿漉漉的黑发贴在他的脸颊和锁骨上,让他的脸显得如月色一样白皙,眼眸更加黑亮。他仰面朝上,静静漂在河水中,沉默地看着头顶的璀璨星河。
不知那个人现在身在何方,他的头顶,是否也有这样一片美丽的夜空?
晏长清睁着眼睛,对着满天繁星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又在莫名其妙地想赫连戎川,不禁有些羞赧,又有点生自己的气。
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晏长清重新把头埋入河水中,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然而就在他重新浸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河水中,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水声。
哗啦——哗啦——
晏长清立刻肌肉紧绷,竖起了耳朵,紧紧盯着水声传出的方向。
似乎有一个人,正逆着河水流向游过来。会是谁?
北嵘人?不,如果要偷袭,绝不可能是一个人。
漠南周围的牧民?也不可能。逆着冰冷的河水潜游,需要极好的水性和耐力,普通的牧民,根本做不到。
会是谁?
晏长清向岸边游过去,背靠冰冷的巨石,不动声色地准备抽出衣服下的银剑。
再转身时,却再也听不见河水中的声响。
人呢?
难道是听错了?
晏长清警惕地注意着河水中的动静。可是河水上泛起的白色雾气,却阻碍了他的部分视线。
“哗啦——!”
又是水声,晏长清看准水花泛起的方向,猛地一掌劈下去——
却劈了一个空!
晏长清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河水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把拉住了他的左脚腕,晏长清猝不及防间失去平衡,瞬间被拉进河水中。
咕噜噜——
晏长清来不及换气,轻轻地呛了一下,窄腰突然被人揽过,他在水中睁开眼睛。
被星光映射的波光粼粼的清澈河水中,一个男人正温柔的搂过他的腰,露出一个如孩童诡计得逞般的坏笑,既英俊,又带着几分野性的魅力。
晏长清彻底惊呆了,足足愣了好几秒,他在水中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只吐出一个巨大的水泡。
晏长清突然发力,一肘将赫连戎川推出去好远。
“哗啦”一声,晏长清浮出水面,面色苍白,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游过去。他的心乱极了,丝毫章法也不顾得了,水中的动作竟然变得有些僵硬笨拙,像一只不慎落在河水中,只好瞎扑腾的雏鹰。
然而没扑腾几下,河边石头滑腻,晏长清不慎一脚踩空,猛地向后倒去。
赫连戎川连忙上前捞他,不偏不倚,晏长清恰好跌进赫连戎川又宽又结实的怀抱里。赤/裸光滑的脊背和身后湿漉漉的胸膛顿时紧紧相贴。
晏长清瞬间意识到,赫连戎川是穿着衣服的。
而他没有。
晏长清顿时又尴尬又狼狈,用力要挣脱出来,可赫连戎川却两臂一收,像是拥抱稀世珍宝一般,将晏长清搂得更紧,凑近他通红的耳朵,嘴角上扬,声音低沉而性感:
“没想到晏大人这么思念本王啊,一上来就投怀送抱,迫不及待?”
晏长清根本顾不得赫连戎川说什么,连挣几下,水花四溅,却怎么也挣不脱赫连戎川如铁箍般的怀抱,又急又气,大声喝道:“你在找死!”
赫连戎川将下巴强行放在晏长清肩头,改成后背环抱的姿势,喃喃道:“我知道。”
晏长清一僵,终于转过身来:“你知道?”
“秦川感染了时疫,死亡惨重,你怕我进城会被传染,所以赶我走,对不对?”
“那你明明知道,还敢溜进来!”
晏长清恶狠狠地瞪着赫连戎川毫不在乎的笑容,简直要吼起来了。时疫从感染到发作还相隔几天的时间,万一他也感染了,那么赫连戎川刚才跟他的接触会不会——?
晏长清心中巨震,如临大敌般想挣脱赫连戎川的怀抱,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走,离他越远越好。可是无论他怎么使劲,却如何也挣不开赫连戎川的怀抱。
晏长清欲哭无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后背紧贴着赫连戎川温热的胸口,晏长清甚至能听到对方剧烈跳动的,有力的心跳。
“长清,我好想你。”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直白的,却又热烈的表白。晏长清不禁怔住了,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耳边温热的气息袭来,赫连戎川靠过来,侧过头,含住晏长清红红的耳垂,轻轻一咬。
“你说时疫是怎么传染的呢,像这样?”
没等晏长清出手反抗,赫连戎川又飞快扳住他的下颌,垂下浓密的眼睫,虔诚而热烈地吻了下去。
“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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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正文中出现的这首词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节选自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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