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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画晴缓步进入牢房,鞋底踩在潮湿的稻草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鼻尖充斥着血腥和霉臭混合的难闻气味,她轻轻抬袖掩鼻。四周光线昏暗,只有甬道上几盏油灯散发微弱的光亮,天窗吹来一阵风,灯火摇摇晃晃,立时便灭了两盏。
秦画晴看向角落里背朝她端坐着的男人,他一身满布血污的囚衣,乱糟糟的头发用竹簪束起,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上前几步,迟疑着轻声询问:“是……魏大人吗?”声如蚊呐,可在安静的牢房中声音却愈发的清晰。
魏正则本以为是郑海端派来的人,却不料身后响起脆生生娇滴滴的女子嗓音,不由微愣。
他侧过半张脸,声音喑哑的不像话:“你是?”
秦画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一缕缕头发从他额前垂下,遮住眼睛,灰败的面色显得人格外沧桑。
“魏大人,我、我是项启轩幺女,家父得知郭汜买通刘廷恩,将对你不利,让我来给你通传。你且安心,家父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这几日……你定要保证自身周全。”秦画晴记得项启轩有个病怏怏的庶女,确定魏正则没有见过,这才冒名顶替。
魏正则早已预料,因此并不惊讶,他看了眼秦画晴,疑窦丛生。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不显,淡淡地说:“身陷囹圄,已为鱼肉。他们要杀要剐,我无能为力。”
秦画晴听他这般言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迟疑道:“魏大人……你不要太悲观。李大人和家父会全力保你,请你定要相信他们。”
“自然。”
良久又是沉默。
秦画晴手心起了一层腻腻的汗,蓦然感觉和他说话很吃力。
魏正则看她拘谨的样子,不禁好笑,语气却十分严肃:“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私自买通狱卒,进刑部大牢探视死囚,胆子倒是不小!”
秦画晴抬眼看他,却看不清他神色,心虚的很。
想起魏大人还算她长辈,这般训斥也只有听着,不能反驳。
秦画晴低声应道:“下次……不敢了。”
魏正则闷闷的“嗯”了声,算是应答。
牢房里又陷入一片静谧,秦画晴拢在袖中的手指不停的搅着,她想了想,问:“魏大人,那郑海端等人是怎样将你陷害至此的?你为何不追查此事,还自身一个清白?”
魏正则沉吟片刻,道:“沧州大旱,朝廷拨三百七十万两赈灾官银,中途丢失五十万两有余。负责此事官员上至郑海端,下至沧州刺史各县官吏,都一口咬定是我所为。彼时我人尚在大理寺,还未清楚事情原委,便听人来报从我府中搜出丢失官银,人证物证具在,面对圣上百口莫辩,直接判为盗窃官银,被押往刑部大牢。此事已经过了七天,郑海端等人早就打点好一些,该买通的、该灭口的,应该都处理的滴水不漏。即便现在有心追查,也难有蛛丝马迹可循。”
他声音低沉沙哑,语速不疾不徐,仿佛述说一桩旁人的冤案,秦画晴不禁听得痴了。
“污蔑事小,可因此事赈灾官银耽搁数日,不知又饿死了多少沧州百姓。”魏正则微微一叹,“而且郑海端这群人不可能放过赈灾官银这块馅饼,少说也从中贪墨上百万两,运到沧州再被地方官员瓜分,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的百姓,到手应都是些陈米散沙。”
他每说一句,秦画晴便咬紧嘴唇一分,这些话就像是在扇她耳光一样。她虽然知道父亲是贪官不妥,可从未有今天这般痛恨过他的所作所为,好在……好在她还可以弥补。
目光落在魏正则手背上渗血的鞭伤,秦画晴心中一酸,伸手将斗篷罩帽往后拉下,露出一张白皙红润的脸颊,她抬起眼眸,魏正则凌乱的发丝下,两道充满审视和怀疑的视线朝她投来,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秦画晴一惊,心虚的敛目,道:“魏大人,我刚好带了伤药,你……你忍一忍。”
她揭开瓶塞,将药粉均匀的撒在魏正则伤口上,很快便止住了血。
魏正则突然开口:“世侄女今年可是满十六?”
秦画晴手一抖,药粉不小心便撒了一大半。
项启轩的女儿十六么?她怎么知道!
秦画晴心乱如麻,脸上却沉着冷静,她微微一笑,抬眸道:“魏大人倒是记得清楚。”也不回答自己到底多少岁。
她怕魏正则继续追问,立刻转移话题,慌不择言道:“郑海端、秦良甫这些奸臣虽然可恶,或许他们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才犯下这等滔天恶事?”
魏正则低着头,看不见他神情,可他的语气却充满讽刺:“再为难,能有百姓为难?再贫穷,能有百姓贫穷?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罢了。”
秦画晴干笑,心中愈发苦涩。
她无法反对魏正则说的话,父亲……的确就是人心不足。可一旦走上贪官的这条路,要重新改过自新,却是十分艰难。
便在这时,守门衙役来催促她们离开,两刻钟转眼便过了。
秦画晴临走又问:“魏大人当真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家父吗?”
魏正则晦暗莫名的看她一眼,道:“代我替你久病的祖母问好。”
“啊?”秦画晴呆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应下,匆匆忙忙向他告辞,便拉着锦玉离开。
回到宝光寺,天色尚早,秦画晴便捐了香油钱,又替家人们求了平安符,这才回府。
到了晚上,张氏归家,选了几枝娇艳欲滴的芙蓉送到明秀院,顺便留下用饭。母子二人正吃到一半,听下人来报,秦良甫不知为何今日怒气冲冲,一个不小心撞到他的扫地丫鬟直接被他下令杖毙。
张氏大惊失色,忙让人去阻拦下来,只罚两个月工钱便可。
张氏草草吃了几口,放心不下,便对秦画晴道:“我去看看你父亲。”
秦画晴因为今日的事情有些心虚,不敢去看秦良甫眼色,便道:“母亲你好好劝慰他一二,让他别生气。”
“我自省得。”张氏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带着一脸忧色前往含英院。
张氏走后,秦画晴也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喝了碗汤,便让黄蕊将饭菜撤走。她心里隐约觉得父亲生气和魏正则有关,心念一转,便让锦玉悄悄去刑部打探,看看魏正则死了没有。
锦玉对此驾轻就熟,避开府中人,借着夜色,从后门溜了出去。
没等多久,锦玉便将打听来的消息告知秦画晴。
果然和她猜的八九不离十,她们从刑部大牢刚走,郭汜便领着刘廷恩过来装模作样走过场。刘廷恩走后,郭汜正准备让人将魏正则毒死,不知怎地,李赞突然闯入大牢,带来圣上口谕,说此案有重大疑点,令刑部必须确保魏正则无恙,如有差池,提头来见,竟是化解了这次危机。
秦画晴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正托腮叹气,却见锦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画晴不由挑眉,问:“锦玉,你有什么直说便是,不要藏着掖着。”
锦玉踌躇片刻,突然跪在地上,恳求道:“小姐,恕奴婢斗胆,你、你为了李敝言,做这样的事完全不值得!”
秦画晴惊讶极了,忙将锦玉扶起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李敝言是谁。
那李敝言正是李赞的长孙,出了名的美男子,文采风流,英俊非凡,京中大半贵女都倾心于他。她还记得当年见过李敝言几面,的确有段日子痴迷于他,可同永乐侯世子定亲后,便再无半点遐想。后来李敝言娶了陈夫子的长女,郎才女貌,成了京城里的一段佳话。
“你怎么会觉得我做这些事是为了李敝言?”秦画晴莫名其妙的差些笑起来。
锦玉说道:“奴婢也是今日才知晓,那李敝言是魏正则的门生,对他很是敬重。而小姐你……你又倾心于他,帮助他老师,不就是为了让他替你在李敝言面前说好话吗?你也更好接近李敝言啊。”
秦画晴笑的打跌:“你听好,我早就不喜欢那李敝言了。做这件事,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秦家。你只需记得这点,其它的都不要多想。”
她说的轻巧,可锦玉心底却不太相信。
以前秦画晴为了见李敝言一面,还亲自跑去李府门口堵他,虽然没有见到,却惹得那李敝言对自家小姐充满了厌恶之情。
秦画晴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便说自己困了,锦玉连忙去给她张罗洗漱。
洗了澡,换上绵软干净的中衣,秦画晴抱着被子舒服的窝在床里。
不管千难万难,她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当务之急,她要想办法将父亲贪墨的银子悄悄还上,不仅如此,必须在靖王登基之前,还的比贪的多。她要在各地宣扬父亲正直的一面,以前便是太轻视民意,若父亲有了百姓支持,靖王定然不会做的太绝。
好在母亲娘家是当地首富,陪嫁的铺子、庄子、金银十分丰盛,她明日想办法从母亲手中要个赚钱的铺子,慢慢弥补父亲贪墨的银两。
秦画晴又想起年少时候喜欢过的李敝言,心中有种莫名的感叹。
经历过永乐侯世子,儿女之情她是半分也不想了。只要一想到在那深宅大院里,每天用尽心机妄图爬床的各种小妾、通房,她就脑仁儿疼。诗文里看得那些风花雪月,根本是奢求不来的,还不如一辈子就待在父母身边,侍奉到老。
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秦画晴傻傻的笑了起来,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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