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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当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么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地悄悄地商量着什么。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吧,那就不免太悬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吧,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不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划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拼一拼了!什么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么?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进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么——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吧,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地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么,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干笑着,低了头对付那只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么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么?”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么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划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划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
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划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划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
“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
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
“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吧?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盈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
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
“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划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划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划仅仅乎是幻想么?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划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
“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
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
“大概是不行的吧?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它有两个劲敌。”
“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
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地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愤,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作“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
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
“那些大计划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
“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愤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
和李玉亭分手后,吴荪甫就一直回家。在汽车中,他的思想的运转也有车轮那样快。他把李玉亭的那个消息重新细加咀嚼,近于自慰的感念最初爬进他的头脑。他不能相信真会有那样的事,而且能够如愿以偿,那多半是赵伯韬他们的幻想,加上了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不是欧洲有一位学者曾经说过大战后美国资产阶级的夸大狂几乎发展到不合理么?而且全世界的经济恐慌不是也打击了美国么?……然而不然,美国有道威斯[22],又有杨格[23],难保没有应用在中国的第二“道威斯计划”。只要中国有一个统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国佬的手里,第二“道威斯计划”怕是难免吧?那么,三强国在东方的利害冲突呢?——吴荪甫狞笑了。他想到这里,车子已经开进了他家的大门,车轮在柏油路上丝丝地撒娇。
迎接他下车的是又一阵暴雨,天色阴暗到几乎像黄昏,满屋子的电灯全开亮了。少奶奶、四小姐、杜竹斋的大少爷新箨,都在客厅里。吴荪甫匆匆地敷衍了几句,便跑进他的书房。他不愿意给人家看破他有苦闷的心事,并且他有一沓信札待复。
几封完全属于事务上的信,都答复了,最后复的是无锡开纱厂的一个朋友,打算扩充纱锭,劝诱吴荪甫认股的一封长信。这刚碰在不适当的时机,吴荪甫满腔的阴暗竟从笔尖上流露出来了。写完后看一过,他自己也诧异怎么竟会说出那样颓丧的话。将信纸撕掉,他不敢再写,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厅里。
林佩珊正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音调是异常悲凉,电灯的黄光落到她那个穿了深蓝色绸旗袍的颀长身体上,也显得阴惨沉闷。吴荪甫皱着眉头,正想说话,忽然听得少奶奶叹一口气。他回过脸去,眉头皱得更紧些,却看见少奶奶眼圈上有点红,并且滴下了两粒眼泪。同时却听得杜新箨幽幽地说:
“人生如朝露,这支曲就表现了这种情调。在这阴雨的天气,在这迷梦一样的灯光下,最宜于弹这一曲!”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
“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转身就往里边跑。厂里来的电话,不知是吉是凶?当他拿起听筒的时候,不知不觉手也有点抖了,但是一分钟后,他的脸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声音大声说:
“办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请,桂长林就给他半个月的加薪吧!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
厂里的工潮已经解决,吴荪甫胜利了,他没有内顾之忧了!
吴荪甫放下电话听筒,微笑着。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的太阳光斜射在书房的西窗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园子里的树叶都绿得可爱,很有韵律似的滴着水珠。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绕过一带走廊,在雨后冲得很干净的园子里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当他走进了大客厅前面的时候,听得汽车的喇叭呜呜地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出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
“竹斋,怎样了?”
吴荪甫赶快上前问,心头忐忑得很。但不等杜竹斋回答,就知道是胜利,从疲劳中透露出来的得意,很明白地摆在杜竹斋的山羊脸上。一同跑上大客厅石阶的时候,杜竹斋轻声说:
“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也是照样的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现在,结算起来——”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
吴荪甫微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反映出鲜艳的红光,从早晨以来时隐时现的阴沉气色现在完全没有了。他已经突破了重围,在两条战线上都得了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划——也不妨说是大阴谋,此时在这胜利光下也不再能够威胁吴荪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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