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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作品: 子夜 |作者:茅盾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8-25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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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误会,那是我好意,给你上条陈。至于做公债的办法,简单一句话,我和你合股打公司,该扒进,该放空,你都听我的调度。亏了本的时候,两个人公摊;赚了钱,你得另外分给我三成的花红。不过还有一层也要先讲明:交保证金的时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头现有三万两的庄票,拿去贴现太吃亏,说话又弄僵了,等到期是阳历下月十六——”

“讲到现款,我更不如你。”

冯云卿赶快接上去说,一半是实情,一半也是听去觉得李壮飞的办法太离奇,心里便下了戒严令了。但是富于革命手段的李壮飞立刻冲破了云卿的警戒网:

“嗨,嗨,你又来了!没有现钱,不好拿田地去抵押么?我认识某师长,他是贵同乡,怂恿他在家乡置办点产业,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给我就是了。便是你节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对我说就是了,我替你设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层,后天交易所开市,你如果想干,就得快!卖出或是买进,先下手为强!”

“据你说,应该怎样办呢?”

“好!一股脑儿告诉你吧!此番公债涨风里吃饱的,大家都知道是赵伯韬,然而内中还有吴老三吴荪甫,他是老赵的头脑。他有一个好朋友在前线打仗,他的消息特别快。我认识一个经纪人陆匡时,跟吴荪甫是亲戚,吴老三做公债多经过他的手。我和陆匡时订了条约,他透关节,我们跟着吴荪甫做,赚钱下来分给他一点彩头。你看,这条线不好吗?云卿,迟疑是失败之母!”

李壮飞说完,就站了起来,一手摸着他的牙刷须,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顶巴拿马草帽。

此时楼上忽然来了吵骂的声音,两面都是女人,冯云卿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和姨太太。这一来,他的方寸完全乱了,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冲着李壮飞一拱手,就说:

“领教,领教。种种拜托。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节前我还短三五千银子,你老兄说过可以帮忙,明天我到你旅馆里来面谈吧!”

李壮飞满口答应,又说定了约会的时间,便兴冲冲地走了。当下冯云卿怀着一颗怔忡不安定的心,转身踉踉跄跄跑上楼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刚跑到自己卧房门前,就听得房里豁浪一片响,姨太太连声冷笑。冯云卿脸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门口,侧着头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轻轻揭开门帏,闪身进去,却看见只有姨太太满脸怒容坐在鸦片烟榻上,小大姐[24]六宝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盏,烟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湿了一大块,满染着燕窝粥。梳头娘姨金妈站在姨太太背后,微笑地弄着手里的木梳。

冯云卿看见女儿不在场,心里就宽了一半。显然是女儿对姨太太取了攻势后就自己退去——所谓“坚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宝来泄怒了。

“嗳,你倒来了,恐怕你是走错了房间吧?你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亏了!”

姨太太别转了面孔,却斜过眼光来瞅着冯云卿这么波俏地说着。

冯云卿伛着腰苦笑,一面就借着小大姐六宝发话:

“吓!越来越不像话了,端惯了的东西也会跌翻么?还不快快再去拿一碗来,蹲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要指着张三骂李四呀!”

姨太太厉声说,突然回过脸来对着冯云卿,凶恶地瞪出了一双小眼睛。看见冯云卿软洋洋地赔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声,接着说下去:

“连这毛丫头也来放肆了,滚热的东西就拿上来!想烫坏我么?料想她也不敢,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么?你给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话——”

“呃,呃,老九,犯不着那么生气。抽一筒烟,平平肝火吧。我给你打泡。金妈,赶快给姨太太梳头。今晚上九点钟明园特别赛,白公馆里已经来过电话——老九,那边的五姨太请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园去。你看,太阳已经斜了,可不是得赶快,何必为一点小事情生气?”

冯云卿一面说,一面就递眼色给姨太太背后的金妈,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这才躺到烟榻上拿起铁签子烧烟,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怪难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个大人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嘴里没轻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训她几句,犯不着气坏了自己——嗳,还是梳一个横爱司么?”

金妈也在一旁凑趣解劝,同时用最敏捷的手法给姨太太梳起头来。姨太太也不作声,她的心转到白公馆的五姨太那里去了,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够在冯云卿面前有威风,大半也是靠仗这位白府五姨太。冯云卿刚搬到上海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绑匪的吓诈信,是姨太太找着了白府五姨太这根线索,这才总算一个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无事。从此以后,冯云卿方才知道自己一个乡下土财主在安乐窝的上海时,就远不及交游广阔的姨太太那么有法力!从此对于姨太太的夜游生活便简直不敢过问了。

当下小大姐六宝已经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进一碗不冷不热的燕窝粥来。金妈工作完毕,就到后厢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冯云卿已经装好了一筒烟,把烟枪放下,闭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条陈和李壮飞的办法来。他有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李壮飞的话可靠,那岂不是胜似何慎庵的“钻狗洞”么?当然双管齐下是最妥当的了,但是——“诗礼传家”,这怎么使得!况且姨太太为的特殊原因,已经在家中占了压倒的优势,现在如果再来一个女儿也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势力,那么,在两大之间,他这老头儿的地位就更难处了。但愿李壮飞的每一句话都是忠实可靠!然而——

在这里,冯云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声音打断。姨太太啜着燕窝粥,用银汤匙敲着碗边说道:

“大后天就是端阳节了,你都办好了吧?”

“啊——什么?”

冯云卿慌慌张张抬起头来问,一条口涎从他的嘴角边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么呀?啐!节上送礼哪!人家的弟兄们打过招呼,难道是替你白当差?”

“哦,哦,这个——时时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债亏得一塌糊涂,差不多两手空空了,还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没有门路——”

“喔——要我去借钱么?一万啰,八千呢?拿什么做押头?乡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见得肯收吧!”

“就是为此,所以要请教你哟。有一个姓李的朋友答应是答应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两天的工夫了,误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冯云卿说完了,这才端起那碗燕窝粥来一口气喝了下去,扭着颈脖轻声一笑,却没有回答。丈夫做公债亏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样,她可有点不大相信。要她经手借钱么?她没有什么不愿意。为的既然经过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来作为自己过端阳节的各项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就笑了笑说道:

“几千的数目,没有押头,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馆的五阿姊,难道她不给我这一点面子?不过拿点押头出去给人家看,也是我们的面子。是吗?——田契不中用。我记得元丰钱庄上还有一万银子的存折呢……”

“啊——那个,那个,不能动!”

冯云卿陡地跳起来说,几乎带翻了烟盘里的烟灯。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声,横在烟榻上拿起烟枪呼呼地就抽。

“元丰庄上那一笔存款是不能动的。嗳,老九,那是阿眉的。当初她的娘断七以后,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讲定,提这一万块钱来存在庄上,永远不能动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时候,一股脑儿给她做垫箱钱呢!”

冯云卿皱了眉头气喘喘地说着,同时就回忆到自己老婆死后便弄这老九进门来,那时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汹汹争呶的情形。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运气便一年不如一年,当真合着阿眉的舅父所说“新来这扁圆脸的女人是丧门相”,非倾家荡产不止。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叹一口气,又溜过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这一惊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涩地移到那刺刺作响的烟斗上,并且逼出一脸的笑容。他唯恐自己心里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并没理会,把烟枪离开嘴唇寸许,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浓烟,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说:

“嗳,就一心想做老丈人,办喜事,垫箱钱,什么都办好在那里,就等女儿女婿来磕头。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你自己想起来倒好像有——啐,你这梦几时做醒?”

“哦?”

“哎,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我面前装假呢?”

姨太太忽然咯咯地笑着说,显然是很高兴而不是生气。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还不要一万多银子的垫箱钱——”

“老九!”

冯云卿发急地叫起来了。到底他听出话头不对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灾乐祸之意,但是两筒烟到肚后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话来得真快,简直没有冯云卿开口的余地。

“喊我干吗?我老九是不识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儿是读书的,会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头:看中了一个男人,拔起脚来一溜!新式女儿孝顺爹娘就是这么的:出嫁不要费爹娘一点心!”

姨太太说着就放下了烟枪,也不笑了,却十分看不惯似的连连摇头。

“当真?”

冯云卿勉强挣扎出两个字来,脸色全变了,稀松的几茎胡子又在发抖,眼白也转黄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惊怖。有这样的意思紧叩着他的神经:自由?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却继续来了怕人的回答:

“当真么!噢,是我造谣!你自己等着瞧吧!一个下流的学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许就是叫作什么共产党——光景你也不肯答应他做女婿,你不答应也不中用,他们新派头就是脚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决了罪状,冯云卿到此时觉得无可躲闪了,喉头咕的一声,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闭了眼睛,当面就浮现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圆脸和怪样的微笑。这笑,现在看去是很有讽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这狗头早已听到阿眉的烂污行为,他却故意来开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这样的思想在冯云卿神经上掠过,他的心里便又添上一种异样的味儿。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儿的“不肖”呢,还是可惜着何慎庵贡献的妙计竟不能实行,总之,他觉得一切都失败,全盘都空了。

此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在他心窝上轻轻抚揉,并且有更柔软而暖香的说话吹进了他的耳朵:

“啧,啧,犯不着那么生气呀!倒是我不该对你说了!”

冯云卿摇一下头,带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胸口摸抚的姨太太的软手,过了一会儿,他这才有气无力地说:

“家门不幸,真是防不胜防!——想不到。可是,阿眉从没在外边过夜,每晚上至迟十一二点钟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学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么时候上了人家的当?”

话是在尾梢处转了调子,显出不能轻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脸色可就变了,突然抽回了那摆在冯云卿胸口的一只手,她对准冯云卿脸上就是一口唾沫,怒声叫道:

“呸!你这死乌龟!什么话?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来,我有了姘头哪,你拿出凭据来给我看!”

冯云卿白瞪着眼睛不作声,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儿从他胸膈间直冲到鼻子尖,他的脸皮也涨红了,但立即转成为铁青,他几乎忍耐不住,正待发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个攻势早又来了:

“自然是轧姘头啰!白家五姨太和我是连裆,你自己去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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