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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同新来厂里那个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板的什么表弟!”
又一个声音叫着。于是混乱开始,这时候钱巧林她们只要稍稍有点反抗的表示,就会挨一顿打的。钱巧林和周二姐却也没有防着这意外的攻击,顿时没有了主意。两个人心里明白:莫吃眼前亏。觑一个空儿,她们就溜走了。朱桂英乘这机会也就再挤进些,差不多挤到了张阿新的身边了。
“她们都逃走了!一定去报告,我们赶快散吧!”
胆小的徐阿姨一边挤着,一边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听得。大家都听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么!我们还没有讲定呢!”
“明天到车间里举好了代表,我们就冲出厂来!罢工!”
“我们再冲吴老板的‘新厂’,冲别家的厂!闸北的厂全冲一个光!”
“还是先和虹口那几个罢下来的厂接好头,她们来冲,我们关车接应!”
又一个主张等人家来“冲”的急急忙忙说,恰正站在朱桂英旁边,朱桂英认得是陆小宝。
“呸,想等人家来冲,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对陆小宝的脸上噗的一口唾沫。陆小宝也不肯退让,两个人就对骂了几句。
现在问题移到了等人家来“冲厂”呢,或是自己冲出去,又去“冲”别家的厂。那一屋子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两派。何秀妹、张阿新她们,连朱桂英在内,主张自己冲出去。姚金凤也是这么主张。眼前这七八个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车的,所以她们今晚的决定,明天就可以实行。徐阿姨又请大家注意:
“快点儿!她们去报告了,一定有人来的!”
恰在这时候,金小妹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她看见有七八个“白相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大家脸上都一愣。只有姚金凤心里明白,阿珍已经告诉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势主张大家散了,明天到车间里再定。她的“任务”已经达到,她也巴望早点和阿珍碰头,报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边很冷,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张阿新,还有一个叫作陈月娥的,三个人臂挽着臂,挤得很紧,一路走。陈月娥在张阿新耳朵边悄悄地说:
“看来明天一定罢下来的!玛金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我们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干了又湿!”
张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张阿新的左边也听得她们“要去”那话儿,她立刻想起了屠维岳用管车的位置来引诱她那件事。她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她们后边走。她立刻推推张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这时,陈月娥也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张阿新的腰,故意大声说:
“啊哟!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三个人的连环臂拆散了,走了三条路。
陈月娥走了丈把远,故意转个弯,留心细看,那黑大衫的汉子紧跟在张阿新的背后。陈月娥心里一跳,她知道张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声喊道:
“阿新姐!你的绢头忘记在我手里了!”
张阿新站住了,回转头来,也看见那黑大衫的汉子了,应了一声“明天还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汉子又从路旁闪出来,紧跟在后面。
陈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盯梢,就赶快跑。她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她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两个剪发的年轻女子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陈月娥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两个中间那个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头来,和陈月娥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她的东西。她一面写,一面却说道:
“蔡真,你赶快结束!月大姐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
叫作蔡真的女子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搁下了笔。她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她比陈月娥高些,穿着短到腰际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脚管裤子,像一个丝厂女工。不过她那文绉绉的脸儿和举动表明了她终究还是知识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脸色白中带青。
那一个也停笔了,尖利而精神饱满的眼睛先向陈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问道:
“月大姐,你们厂里怎样了?要是明天发动起来,闸北的丝厂总罢工就有希望。”
于是陈月娥很艰难地用她那简单的句子说明了白天厂里车间的情形以及刚才经过的姚金凤家的会议,她勉强夹用了几个新学会的“术语”,反复说,“斗争情绪很高”,只要有“领导”,明天“发动”不成问题。她的态度很兴奋,在报告中间时时停一下喘气,她的额角上布满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们一准先罢下来再去冲厂,造成闸北的丝厂总罢工!”
蔡真检取了陈月娥报告中没有解决的问题,就很爽快地给了个结论。
但是玛金,那个眼神很好的女子,却不说话,目不转睛地尖利地看着那陈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报告”有没有夸大。她又觉到那“报告”中包含些复杂的问题,然而她的思想素来不很敏捷,一时间她还只感到而已,并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确。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闪电又作,窗里是沉默的紧张。
“玛金,赶快决定!我们还有别的事呢!”
蔡真不耐烦地催促着,用笔杆敲着桌子,在她看来,问题是非常简单的:“工人斗争情绪高涨”,因为目前正是全中国普遍的“革命高潮”来到了呀!因为自从三月份以来,公共租界电车罢工,公共汽车罢工,法租界水电罢工,全上海各工厂不断地“自发地斗争”,而且每一个“经济斗争”一开始后就立刻转变为“政治斗争”,而现在就已经“发展到革命高潮”——这些,她从克佐甫那里屡次听来,现在已经成为她思想的公式了。
而且这种“公式”听去是非常明快,非常“合理”,就和其他的“术语”同样地被陈月娥死死记住,又转而灌给了张阿新、何秀妹了,她们那简单的头脑和激愤的情绪,恰好也是此项“公式”最适宜的培养料。
玛金却稍稍有点不同,她觉得那“公式”中还有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在学识、经验两方面都不很充足的她,感是感到了,说却说不明白,并且她也不敢乱说。她常想从实际问题多研究,所以对于目前那陈月娥的报告就沉吟又沉吟了。她听得蔡真催促着,就只好把自己感到的一些意见不很完密地说出来:
“不要性急哟!我们得郑重分析一下。月大姐说今回姚金凤的表示比上回还要好,可是上一回姚金凤不是动摇么?还有,黄色工会里的两派互相斗争,也许姚金凤就是那桂长林的工具,她钻进来要夺取群众,夺取罢工的领导?这一些,我们先要放在估计里的!”
“不对!问题是很明白的,群众的革命情绪克服了姚金凤的动摇!况且你忽略了革命高潮中群众的斗争情绪,轻视了群众的革命制裁力,你还以为黄色工会的工具能够领导群众,你这是右倾的观点!”
蔡真立刻反驳,引用了“公式”又“公式”,“术语”又“术语”,她那白中带青的脸上也泛出红来了。陈月娥在旁边听去不很了了,但是觉得蔡真的话很不错。
玛金的脸也通红了,立即反问道:
“怎么我是右倾的观点?”
“因为你怀疑群众的伟大的革命力量,因为你看不见群众斗争情绪的高涨!”
蔡真很不费事地又引用了一个“公式”。玛金的脸色倏又转白了,她霍地站起来严厉地说:
“我不是右倾的观点!我是要分析那复杂的事实,我以为姚金凤的左倾表示有背景!”
“那么,难道我们为的怕姚金凤来夺取领导,我们就不发动了么?这不是右倾的观点是什么?”
“我并没说就此不发动!我是主张先要决定了策略,然后发动!”
“什么策略?你还要决定策略么?你忘记了我们的总路线了!右倾!”
“蔡真!我不同你争什么右倾不右倾!我只问你,裕华丝厂里各派走狗工贼在工人中间的活动,难道不要想个对付的方法么?”
“对付的方法?什么!你打算联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么?你是机会主义了!正确的对付方法就是群众的革命情绪的尽量提高,群众伟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领导!”
“嗳,嗳,那我怕不知道么?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我们到小组里讨论,现在单讲实际问题。月大姐等了许久了。我主张明天发动罢工的时候,就要姚金凤取一个确定的态度——”
“用群众的力量严重监视她就好了!”
蔡真举重若轻地说,冷冷地微笑。她向来是佩服玛金的,玛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劳,见解也正确,但此时她有些怀疑玛金了,至少以为玛金是在“革命高潮”面前退缩。
“当真不要怕姚金凤有什么花头,小姊妹们听说谁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凤不敢做走狗。”
陈月娥也插进来说了。她当真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因为她不很听得懂蔡真她们那许多“公式”和“术语”,但她是一个热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学习,所以虽然听去不很懂,还是耐心听着。
“只怕她现在已经是走狗了!算了,我们不要再争论,先决定了罢工后的一切布置吧!”
玛金也撇开了那无断头的“公式”对“公式”的辩论,就从她刚才写着的那些纸中间翻出一张来,读着那上面记下了的预定节目。于是谈话就完全集中在事实方面了:怎样组织罢工委员会,哪些人?提出怎样的条件?闸北罢工各厂怎样联络一气?虹口各厂怎样接洽?……现在她们没有争论,陈月娥也不再单用耳朵。她们各人有许多话,她们的脸一致通红。
这时窗外闪电、响雷、豪雨,一阵紧一阵地施展威风,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动,但是屋子里的三位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种雷,另一种风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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