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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作品: 子夜 |作者:茅盾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8-25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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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参谋看见吴荪甫有事,就先告辞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园子里找杜新箨他们那一伙去闲谈,大客厅里只剩下吴为成和马景山面面相觑,看不准他们此来的任务是成功或失败。牌声从隔壁大餐间传来。

“有什么要紧事呢?又是屠维岳什么不对吧?”

吴荪甫送客回来,就沉着脸说,做一个手势,叫那两个坐下。

然而此番吴为成他们并没多说屠维岳的坏话,他们来贡献一个解决工潮的方法,实在就是钱葆生的幕后策动,叫他们两个出面来接洽。

“三叔!钱葆生在工会里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维岳找了两天,还不知道工人中间哪几个是共产党,钱葆生却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办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产党,一面开除大批专会吵闹的工人,以后厂方用人,都由工会介绍,工会担保,厂方有什么减工钱、扣礼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会说好了,让工会和工人接洽。钱葆生说,就是工钱打一个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担保没有风潮——三叔,要是那么办,三叔平时也省些心事,而且不会哩哩啰啰只管闹工潮。那不是强得多么?他这些办法,早就想对三叔说了,不过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这才搁到今天告诉了我和景山。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开工这句话,恐怕屠维岳就办不到呢!工人们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里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简直是打草惊蛇!现在工人们都说,老板亏本,工钱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们死不上工!现在全厂的工人就只反对他一个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车稽查也恨死了他!”

马景山又补充了吴为成的那番话,两道贼兮兮的眼光忙乱地从吴荪甫脸上瞥到吴为成脸上,又从吴为成脸上瞥到吴荪甫脸上。吴为成满脸忧虑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点着头,却用半只耳朵听隔壁的牌响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艳笑。

吴荪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听之”的神气来,可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色调却分明在他眼睛中愈来愈浓了。俄而他伸起手来摸着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开口了,但那摸着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落下来放在椅子臂上,还是没有话。早就在他心头牵着的五六条线之外,现在又新添了一条,他觉得再没有精力去保持整个心的均势了,暴躁的火就从心头炎炎地向上冒。而在这时候,吴为成又说了几句火上添油的话:

“三叔!不是我喜欢说别人的坏话,实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诉三叔知道。屠维岳的法宝就是说大话,像煞有介事,满嘴的有办法,有把握!他的本领就是花钱去收买!他把三叔的钱不心疼地乱花!他对管车稽查们说:到草棚里去拉人!拉了一个来就赏一块钱——这样的办法成话么?”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于屠维岳的信任心整个儿动摇了,他捶着椅臂大声叫道:

“有那样的事么?你这话不撒谎?”

“不敢撒谎!景山也知道。”

“呀!怎么莫干丞不来报告我?这老狗头半个字也没提过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维岳很专制,许多事情都瞒过了人家。”

马景山慌忙接口说,偷偷地向吴为成挤了一个眼风。可是盛怒中的吴荪甫却完全没有觉到,他霍地站了起来,就对客厅外边厉声喊道:

“高升!你去打电话请莫先生来——哎,不!你打到厂里,请屠先生听电话!”

“可是三叔且慢点儿发作!现在不过有那么一句话,没有真凭实据,屠维岳会赖!”

吴为成赶快拦阻,也对马景山使了个眼色。马景山却慌了,睁大着眼睛,急切间说不出话。

吴荪甫侧着头想了一想,鼻子里一声哼,就回到座位里,然后又对那站在客厅门外候命令的高升挥手,暴躁地说道:

“去吧!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钱葆生来问问他,要是明天屠维岳开不了工,姑且试试钱葆生的手段也好。”

吴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赶快设法下台,一面又对马景山递一个暗号。

大客厅里暂时沉默,外边园子里是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夹着李玉亭他们的哄笑。隔壁大餐间内是一阵洗牌的声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杂乱地谈论着刚过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庄家。

吴荪甫听着这一切的声响,都觉得讨厌,可是这一切的声响却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里乱扎扎地做不起主意来。一会儿,他觉得屠维岳这人本来就不容易驾驭:

倔强、阴沉、胆子忒大,一会儿却又觉得吴为成他们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总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后他十分苦闷地摇着头,转眼看着吴为成他们两个。这两位的脸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样子。

“我知道了!你们去吧,不许在外边乱说!”

仍是这么含糊地应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吴荪甫就站起来走了,满心的暴躁中还夹带了一种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异样的颓丧。

他自己关在书房里了,把这两天来屠维岳的态度、说话,以及吴为成他们的批评,都细细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着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颓丧却在他心头愈加强烈了。平日的刚毅决断,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并且他那永不会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乱想着,听得了窗外风动树叶的声音,他就唤回了在厂门前被围困时的恐怖,看见了写字桌上那黄绸罩台灯的一片黄光,他又无端地会想象到女工们放火烧了他的厂!他简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顽皮的幻象还是继续进攻着,从厂方而转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债上损失了七八万,赵伯韬的经济封锁,那渴待巨款的八个厂,变成“湿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丝厂……一切都来了!车轮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直到他完全没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这些无情的幻象下。

忽然书房门上的锁柄一响,吴荪甫像从噩梦中惊醒,直跳了起来。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脸儿微皱着眉头苦笑,吴荪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实实的王和甫已经坐下了。吴荪甫忘其所以地突然问道:

“呀,呀,和甫!我们那八个厂没有事吧?”

“一点事情,小事情——怎么,荪甫,你已经晓得了么?”

吴荪甫摇摇头,心里还以为是做梦,他直瞪着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两撇胡子。

“眼前只是一点小事,无非是各处都受了战事的影响,商业萧条,我们上星期装出去的货都如数退了回来了。可是以后怎样办呢?出一身大汗拉来了款子,放到那八个厂里,货出来了,却不能销,还得上堆栈花栈租,那总不是永久的办法。”

王和甫说完,就叹一口气,也瞪直了眼睛对吴荪甫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八个厂也闹罢工,吴荪甫心里倒宽了一半。但是这一反常的心宽的刹那过了后,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颓丧。现在是牵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条线一齐用力,他的精神万万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没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颓丧。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皱一下眉头,就又慢慢地说:

“还有呢!听说这次中央军虽然放弃济南,实力并没损伤,眼前还扼住了胶济路沿线。而且济南以下,节节军事重要地点都建筑了很坚固的防御工程。这仗,望过去还有几个月要打!有人估量来要打过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们八个厂就得赶快切实想法,不然,前头人跌下去的坑,还得要我们也跌下去凑一个成双!”

“要打过大年夜么?不会的!——嗳,然而也正难说!”

吴荪甫终于开口了,却是就等于没说,一句话里就自相矛盾。这不是他向来的样子,王和甫也觉得诧异了,他猜想来吴荪甫这几天来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看着吴荪甫的脸,也觉得气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气,就说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吧。”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么,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么?不会闹乱子么?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地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会,你忘记了么?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吧!”

“不要紧!没有什么!——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补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实有点精神反常,随便又谈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满天都是乌云了。李玉亭他们也已经回去,园子里没有人,密树叶中间的电灯也就闭熄,满园子阴沉沉,只那大餐间里还射出耀眼的灯光和精神百倍的牌声。大客厅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呜呜地响着最后一次的放送节目,是什么弹词。吴荪甫懒懒地回到书房里,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点一点记起了刚才王和甫的那些话,以及自己的慌张,自己的弱点的暴露。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

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但当王妈把那一碗燕窝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赤热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妈的手上了。这是一只又白又肥的手,指节上有小小的涡儿,包围着吴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坏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热化。他那一对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霍地抬起来,盯住了王妈的脸。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

他陡地站起来了,直向他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忸怩,可是转瞬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

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愣,不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

他狞笑一声,就闭了眼睛,咬着嘴唇。

这时候,书房里的钟指着明天的第一个时辰,前边大餐间里还是热闹着谈笑和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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