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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作品: 子夜 |作者:茅盾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8-25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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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游廊前,李麻子和另一个人站着张望。远远地看见屠维岳背了手踱着,李麻子很高兴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会儿了!葆生就在这里!”

屠维岳立刻站住了,很冷静地望着李麻子他们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进这两个人。刚才他从丝车间里惹来的一身不得劲,现在都消散了,他的心里立刻叠起了无数的策略,无数的估量。现在是应付钱葆生,这比工人不同,屠维岳自觉得“游刃有余”,而且绝不会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儿。

钱葆生也没出声,只对屠维岳笑了一笑,这是自感着胜利的笑。屠维岳坦然装作不懂,却在心里发恨。

他们三个人怀着三颗不同的心,默默地绕过了管理部一带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兴地大声笑着,说几句不相干的话。他们到了那没有人来的吴荪甫的办公室,就在那里开始谈判。钱葆生拿着胜利者的身份,劈头就把“手里的牌”全都摊开来:他要求屠维岳回复薛宝珠、钱巧林、周二姐三个人的工作;他要求调开桂长林;他又要求以后屠维岳进退工人,须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厂方的“秘密费”完全交给他去支配——他末了郑重声明,这都是工会的意思。

“可是桂长林也是你们工会里的委员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说,并没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针是借这谈判去延长时间给自己充分准备,充分布置。钱葆生那紫膛脸上的横肉立刻起棱了,他捶着桌子大叫道:

“他妈的委员!不错,长林也是工会里委员,我们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妈的中什么用!委员有五六个呢?他一个人说什么,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话慢慢儿讲,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说,按住了钱葆生那捶着桌子的拳头。屠维岳镇静地微笑着,就转了话头:

“算了!你们会里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谈厂里,三先生限定今天要开工,我们都是自己人,总得大家帮忙,先把工人收服,先开了工。况且现在上海丝厂女工总罢工,局面很紧,多延挨一天,也许要闹大乱子。你们工会里大概也不赞成闹出乱子来吧?当真闹了乱子,你们也要负责任!我们先来商量怎样全班开工。”

“对啦!先得弄好了这回的风潮!”

看见钱葆生没有话,李麻子又插进来凑趣说了一句。屠维岳眼珠一转,赶快又转换了争点,冷冷地说: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么大事情,都好商量。不过早上你那套把戏,有点冒失,动了众怒。三先生要是晓得了,一定动火。我不许他们去报告三先生,我们私下里先把这件事了结了吧。我们现在当面说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戏!自己人打架,说出去也难听,而且破坏了开工!”

“什么!你造谣!”

钱葆生脸色变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声色俱厉的态度后面却分明有点儿恐慌,有点儿畏缩。屠维岳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经占了上风,就又冷冷地逼近一步:

“怎么是我造谣呢?厂里人好几个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还挂着招牌呀!”

“那是你们自己先叫了许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杂,吃着几记是有的。”

“我们叫了人是防备女工们拦厂的——”

“我的人也是防着女工们要拦厂!我的人是帮忙来的!”

“你简直是白赖了!现有阿祥做见证,你们开头就打厂里的人!我们的人赶散拦厂的女工,你们就扭住了我们厂里人打架!”

“阿祥是胡说八道!”

钱葆生大叫,咬着牙齿,额角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了,他顿了顿,忽然也转了口气:

“早上的事已经完了,说它干吗?现在我干干脆脆一句话问你:我的条款,你答应不答应?一句话为定,不要啰啰唆唆!工会里等着我回话!”

“可是我们先得讲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戏!并不是我怕,就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边人听了好笑,况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么,你们也不要叫人!”

“我们叫了人来是防备女工闹事!我们不能不叫!老李,你说是吗?”

“对,对!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来的,怎么会跟你抬杠?”

“可不是!老李的话多么明亮!那就说定了,不许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请你先去关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们,回头三先生来了,我把你的条款对他说,我们再商量。”

屠维岳抓住这机会,就再逼近一步,并且带出了延宕谈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边凑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关照了他们不要再胡闹,让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关照的!没有我的话,他们不敢胡闹!”

钱葆生拍着胸脯说,可是他这句话刚刚出口,突然远远地来了呐喊的声音。屠维岳脸色变了,立刻站了起来,同时就听得窗外一片脚步声,一个人抢进门来,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维岳下死劲盯了钱葆生一眼,似乎说“那不是你又捣乱么”,就一脚踢翻了椅子,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来,满脸通红,一伸手揪住了钱葆生,满嘴飞出唾沫来,大声骂道:

“葆生,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钱葆生不回答,满脸铁青,也揪住了李麻子,两个人揪着就往外跑,钱葆生一面跑,一面挣扎出话来道:

“我们去看去!我们去看去!——他们这批浑蛋该死!”

他们两个人脚步快,早追上了屠维岳。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厂门外乌黑黑一堆人,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他们三个人直冲上去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立刻脸色都灰白了!这里大部分是疯老虎一般的女工!他们三个人赶快转身想溜,可是已经迟了!女工的怒潮把他们冲倒,把他们卷入重围!马路上呼噪着飞来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样的压过来,压迫到厂门里边的单薄的防线了,满空中飞响着这些突击者的口号:

“总罢工!总罢工!”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他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于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睒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地然而坚定的动作,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儿。天空的星睒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吗?”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么?”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吧,新加入的,怎么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盯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的,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么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么时候了呀?怎么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已经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么?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拼命,拼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咯咯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啪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

“快一点,简单一点,八点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铅笔敲着桌子。于是玛金说了五分钟的话,她的态度很镇静,她提出了一个要点:压迫太厉害,女工中间的进步分子已经损失过半,目下群众基础是比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边听,一边不耐烦地时时拿眼看玛金,又看手里的铁壳表,他的两片薄嘴唇更加闭得紧了。

“我反对玛金的结论!斗争中会锻炼出新的进步分子,群众基础要从斗争中加强起来!玛金那种恐惧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义的表现!”

蔡真抢着说,射了她对面的苏伦一眼。现在蔡真是完全坚持着她自己心里的“第一个主张”了。因为那平淡无奇的克佐甫开头就指斥右倾,指斥尾巴主义,而蔡真觉得克佐甫总是什么都对的。

克佐甫不作声,嘴唇再闭得紧些,他照例是最后做结论,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苏伦却同情着玛金的意见,自然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尾巴主义,他用了圆活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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