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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总经理听电话!”
“对不起,周仲翁,我去接了电话来再谈。”
王和甫不管周仲伟正说到紧要处,就抽身走了,机要房那门就砰地关上。
周仲伟松一口气,抹了抹额角上的汗,拿起茶来喝了一口。他觉得这房里特别热,一进来就像闷在蒸笼里似的,他那胖身体上只管发汗,他说话就更加费力。电扇的风也是热热地叫人心烦。他站起来旋一个圈子,最后站在那打字员的背后随便地看着。一道通告已经打好了一半,本来周仲伟也无心细看,可是那中间有一句忽然跳到了他眼前,他定眼看了一会儿,心里的一团希望就一点一点缩小,几乎消灭。那通告上说的就是八个厂暂开半日工,减少生产。
再回到原座位里,周仲伟额角上的汗更加多了,可是他那颗爱快活的心却像冻僵了似的生机索然。他机械地揩着汗,眼睛瞪得挺大,盯住了那边机要房的小门,巴望王和甫赶快出来。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也过去了,王和甫不见面。周仲伟虽然好耐性,却也感到坐冷板凳的滋味了。那个打字员已经完毕了手头的工作,伸一个懒腰,探头在窗口看马路上的时髦姑娘和大腹贾。
周仲伟简直耐不住了,并且又热得慌,就打算去叫王和甫出来,可是匆忙中他走错了路,他跑向那经理室通到外边去的弹簧门边,伸手去门上弹了一下,方才觉得,忍不住独自哈哈笑了。而那道弹簧门居然被他笑开,扑鼻一股浓香!一男一女两张笑脸,都是周仲伟认识的:男是雷参谋,女是徐曼丽,臂膊挽着臂膊。
“呀!雷参谋!几时回上海的?真是意外!”
周仲伟大声笑着招呼,满肚子的烦恼都没有了。没等雷参谋回答,他赶快又招呼着徐曼丽。一下里他那好像冻僵了的心重复生气蓬勃,能够出主意,能够钻洞觅缝找门路了。他立刻从徐曼丽联想到赵伯韬,联想到外场哄传的赵伯韬新近做公债又得手,并且,最重要的,也立即联想到那流传已久的老赵组织什么托拉斯,收买工厂!希望的火焰又在周仲伟心里烘烘地旺盛起来。他怪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早没想到这位真正的财神爷!
王和甫这时也出来了,一两句客套以后,就拉雷参谋到一边去,头碰头密谈。满心转着新念头的周仲伟抓住这机会,竭力和徐曼丽周旋,他的笑声震惊了四壁,徐曼丽抿着嘴微笑,说道:
“密司脱周,你代替主人招呼我了,‘红头火柴’,名不虚传!”
周仲伟笑得更加有劲,忽然地收过了笑容,很郑重地说:
“密司徐!有一点小事情奉托!非你不办!一定要请你帮忙,事情是很小的。”
“哦——什么事呢?”
“哈,一点点小事情。就是我那爿火柴厂,近来受了战事影响,周转不来了——”
“噢,噢!碰着打仗,办厂的人不开心呀!可是,密司脱周,你是有名的‘红头火柴’,市面上人头熟悉,怕什么!”
“不过今年是例外,当真例外!公债库券把现银子吸光了,市面上听说厂家要通融十万八千,大家都摇头。我当真有点兜不转了!我的数目不大。有五万呢,顶好,没有呀,两三万也可以敷衍。密司徐!请你帮忙帮忙吧!”
“阿唷唷!同我商量?你是开玩笑!嗳?”
“哪里,哪里,你面前我没有半句假话!我知道赵伯韬肯放款子,就可惜我这‘红头火柴’徒负虚名,和这位财神爷竟没有半面之交!今天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运气,碰到了你徐小姐了,这是我祖宗积德!就请你介绍介绍!有你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灵,老赵点一下头,我周仲伟就有救了!”
周仲伟的话还没完,徐曼丽那红春春的俏脸儿陡地变了色,她尖利地白了周仲伟一眼,仿佛说“这你简直是取笑我”,就别转了头,把上半截身体扭了几扭。周仲伟一看情形不对,却又摸不着头路,伸伸舌头,就不敢再说。过一会儿,徐曼丽回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拒绝道:
“赵伯韬这浑蛋!我不理他!你要钻他的门路,另请高明吧!”
周仲伟听着心里就一跳,簇新的一个希望又忽然破灭了,他那颗心又僵硬了似的一筹莫展。徐曼丽扭着细腰,轻盈地站了起来,嘲笑似的又向周仲伟睃了一眼。周仲伟慌慌张张也跳起来,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可是徐曼丽已经翩然跑开,王和甫却走过来拍着周仲伟的肩膀说道:
“仲翁!刚才我们谈到一半,可是你的来意我都明白了。当初本公司发起的宗旨——就是那天吴府丧事大家偶然谈起的,仲翁也都知道。我们本想做成企业银行的底子,企业界同人大家有个通融。不料后来事与愿违,现在这点局面小得很,应酬不开!前月里我们收进了八个厂,目前也为的战事不结束,长江客销不动,本街又碰着东洋厂家竞争,没有办法,只好收缩范围,改开半天工了。所以今天仲翁来招呼我们,实在我们心长力短,对不起极了!”
“哎!中国工业真是一落千丈!这半年来,天津的面粉业总算势力雄厚,坐中国第一把交椅的了,然而目前天津八个大厂倒有七个停工,剩下的一家也是三天两头歇!”
雷参谋踱到周仲伟身边,加进来说。周仲伟满身透着大汗,话却说不出,他勉强挣扎出几句来,自己听去也觉得不是他自己说的。他再三申述所望不奢,而且他厂里的销路倒是固定的,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仲翁,我们都是开厂的,就同自家人一样,彼此甘苦,全都知道。实在是资本没有收足,场面倒拉开了,公司里没有法子再做押款。”
“那么,王和翁,就像陈君翁那绸厂的租用办法,也不行么?”
“仲翁,你这话在一个月以前来商量,我们一定遵命,现在只好请你原谅了!”
王和甫斩斩截截地拒绝了,望着周仲伟的汗脸儿苦笑。
希望已经完全消灭,周仲伟突然哈哈大笑着,一手指着雷参谋,一手指着王和甫,大声叫道:
“喂,喂,记得么?吴老太爷丧事那一天!还有密司徐曼丽!记得么?弹子台上的跳舞!密司徐丢失了高跟缎鞋!哈哈!那真是一出戏,一场梦!——可是和甫,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们老朋友,还用着客套么?我说一句老实话,中国人的工厂迟早都要变成僵尸,要注射一点外国血才能活!雷参谋,你不相信么?你瞧着吧!哈哈,密司徐,这里的大餐台也还光滑,再来跳一回舞,有一天,乐一天!”
雷参谋和徐曼丽都笑了,王和甫却皱着眉头变了色。当真是吴老太爷丧事那天到现在是一场大梦呀!他们发展企业的一场大梦!现在快到梦醒了吧?
“时间不早了,快点!荪甫约定是两点钟的!”
徐曼丽蹙着眉尖对王和甫和雷参谋说,有意无意地又睃了周仲伟一眼。周仲伟并没觉到徐曼丽他们另有秘密要事,但是那“两点钟”三个字击动他的耳鼓特别有力。他猛然跳起来说一声“再会”,就赶快跑了。在楼梯上,他还是哈哈地独自笑着。还没走出益中公司的大门,他已经决定了要去找那个东洋大班,请他“注射东洋血”!他又是一团高兴了。坐上了他的包车后,他就这么想着:中日向来亲善,同文同种,总比高鼻子强些,爱国无路,有什么办法!况且勾结洋商,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呀!
一辆汽车开足了一九三〇年新纪录的速率从后面追上来,眨眨眼就一直往前去了。
周仲伟看见那汽车里三个人:雷参谋居中,左边是徐曼丽,右边是王和甫。这三个会搅在一处,光景有什么正经要事吧?——周仲伟的脑子里又闪过了这样的意思,可是那东洋大班立即又回占了他的全部意识。他自个儿微笑着点头,他决定了最后的政策是什么都可以让步,只有老板的头衔一定要保住,没有了这个空招牌,那么一切债务都会逼紧来,他仍是不得了的!
第二天,周仲伟的火柴厂果然又开工了。一张簇新的更加苛刻的新颁管理规则是周仲伟连夜抄好了的,两个不大会说上海话的矮子是新添的技师和管理员,也跟着周仲伟一块儿来。
周仲伟满面高兴,癞蛤蟆似的跳来跳去,引导那新来的两个人接手各部分的事务。末了,他召集了全厂的五六十工人,对他们演说:
“本老板昨天答应你们开工,今天就开了!本老板的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厂里是亏本,可是我总要办下去,为什么?一来关了厂,你们没得饭吃,你们是中国人,本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老板要帮忙中国工人!二来呢,市面上来路货的洋火太多了,我们中国人的洋钱跑到外国人荷包里去,一年有好几万万!我们是国货工厂,你们是中国人,造出国货来,中国工人也要帮忙中国老板!成本重了,货就销不出,你们帮忙我,就是少拿几个工钱,等本厂赚了钱,大家一齐来快活!中国老板亏了本,不肯关厂,要帮助中国工人,中国工人也要拼命做工,减轻成本,帮忙中国老板!好了,国货工厂万岁万岁万万岁呀!”
演说到最后几句,周仲伟这胖子已经很气急,几乎不能完卷,他勉强喊完,那最后的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就有点儿像是哭叫。他那涨红了的胖脸上,尽管是那么胖,却也梗出了青筋来,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落下。
五六十个工人就同石像似的没有表情,也没有声息。周仲伟喘着气苦笑一下,就挥挥手,解散了他的“临时讲演会”。不多一会儿,马达声音响动了,机器上的钢带挽着火柴杆儿,一小束一小束地密密地排得很整齐,就像子弹带似的,辘辘地滚着滚着。周仲伟的感想也是滚得远远的。他那过去生活的全部,一一从他眼前滚了过去了:最初是买办,然后是独立自主的老板,然后又是买办——变相的买办,从现在开始的挂名老板!一场梦,一个循环!
周仲伟忽然呵呵地大笑了。无论如何,他常常能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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