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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奶奶却笑出声来了,以为一定又是佩珊撒谎逗着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随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骗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房里是一房间的水了!”
林佩珊锐声叫着,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吴少奶奶觉得妹子的开玩笑太过火了,皱一下眉头,正想说她几句,忽然房门一响,吴荪甫满脸怒容,大踏步进来,劈头第一句就是:
“佩瑶!怎么四妹跑走了你简直不知道?”
这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了。吴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并没开玩笑,但对于吴荪甫的态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来,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没交代我看守她,前几天她发怪脾气,大家都劝她出去逛逛,你们还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丽娃丽妲去逛一回,你倒又来大惊小怪骂别人了!”
“那么你知道她出去的,为什么你不拦住她,要她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吗?”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听明白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奶奶眼前。这是用力地一掷,那纸团在桌子上反跳起来,就掉在地下了。吴少奶奶把脚尖去拨一下,却也不去拾来看,她的脸色变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刚才佩珊笑得蹊跷,敢怕是她看见四小姐和什么男子在丽娃丽妲?而现在四小姐又“逃走”了!这一切感想都是来得那么快,没有余闲给少奶奶去判断。她本能地再看着地下,想找那纸团,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里,而且展开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灵飞经》体,确是四小姐的亲笔。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奶奶手里夺过那字条来,很仔细地再看着。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发里,就温柔地说道: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要去读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阿素去补习?阿素懂得什么!”
“随她去吧,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奶奶又婉言劝着。林佩珊也插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事。光景是后来谈得高兴,就一块儿走了。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想办法。他现在有几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视,但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乱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却又要和张素素在一处,这危险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万万不能坐视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脸色更显得阴沉,他的眼睛闪着怒火。他向少奶奶走进一步,这是一个“攫噬”的姿势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么事情要爆发,心里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的冰冷,但是凭空来了个岔子:王妈进来报告“有客”。吴荪甫的眼珠一翻,转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门边,他到底又站住了,回头对少奶奶说道: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性急呢?四妹是倔强的,今天刚出去,一定不肯回来。”
吴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气,婉转地回答,却不料吴荪甫立即又是怒火冲天。他大声喝道: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都没有,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段来和我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乱子,他放了一半心了。老赵“使手段”么?那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不了什么!可是老赵自己也感着经济恐慌么?活该!谁叫他死做对头的!)——这么想着的吴荪甫倒又高兴起来,就微笑着答道: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候,不是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却还逗着老赵玩儿。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皮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内国公债维持会’的名义电请政府禁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许发行钞票的银行对于各项债券的抵押和贴现,一律照办,不得推诿拒绝;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卖出期货的户头,都须预缴现货担保,没有现货缴上去做担保,就一律不准抛空卖出——”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那就简直是变相地停住了交易所的营业!和甫,我想来这是老赵故意放这空气,壮‘多头’们的胆!”
吴荪甫插口说,依然很镇静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却正相反,也不知道因为他是说急了呢,或者因为他是心里着急,总之他是满头大汗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吴荪甫说完,就大声叫道:
“不然,不然!这已经够受了!况且还有下文!老赵还直接去运动交易所理事会和经纪人会,怂恿他们即日发一个所令要增加卖方的保证金呢!增加到一倍!荪甫,这是可以办到的!”
“呵!当真么?‘多头’的保证金照旧么?”
吴荪甫直跳了起来,脸色也变了,他又感到老赵毕竟不能轻视了。
“自然当真!这是韩孟翔报告的消息。陆匡时并且说,事情已经内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这也是不合法的!买卖双方,都是营业,何得歧视!这是不合法的!”
吴荪甫摇着头说,额角上青筋直冒,却作怪地没有汗。王和甫拍着大腿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不合法,中什么用?荪甫,老赵他们处处拿出‘保全债信,维持市面’的大帽子来,他们处处说投机卖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扰乱市面,这样的大帽子压下去,交易所理事会当然只好遵命了!”
“这是明明吃瘪了‘空头’了,岂有此理呀!”
吴荪甫咬紧了牙根说。他此时的恐慌,实在比刚才王和甫加倍了。
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话了,皱着眉头,互相对看。汽车喇叭在园子里响,而且响出去了。“光景是佩瑶出去接四小姐吧?可是她为什么那样慢?”——吴荪甫耳听着那汽车叫,心里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斋,这位姊丈是胆小的,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敢抛空么?吴荪甫想来没有把握,他心里非常阴暗了。末后,王和甫再提起话头来:
“我和吉人商量过,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么先得交了现货做担保然后能够卖出期货,光景是办不到的,却是保证金加倍一说,势在必行!这么着,老赵五千银子就抵上了我们的一万!转瞬到了‘交割’,他要‘轧空’是非常便当的!那不是我们糟了么?”
“那么我们赶快就补进如何?等老赵布置好了的时候,一定涨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见有点不同。他觉得此时我们一补进,就是前功尽弃,他主张背城一战!时局如此,债价决不会涨到怎样,我们冒一下险,死里求活!要是当真不幸,吉人说比如沉了一条轮船,他的二十多万安心丢在水里了!——我觉得吉人这一说也是个办法。”
王和甫坚决地说,一对圆眼睛睁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吴荪甫。像这样有魄力很刚强的议论,若在两个月前,一定是从吴荪甫嘴里出来的,但现在的荪甫已非昔比,他动辄想到保守,想到妥协。目前虽经王和甫那么一激,吴荪甫还是游移,还是一筹莫展。他皱着眉头问道:
“可是我们怎么背城一战呢?我们八个厂顶得的五十多万,全做了空头了,我又是干茧存丝那两项搁浅了将近二十万,现款没有,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和吉人也商量过。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再凑齐五十万,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撺怂杜竹翁,要他再做空头——那么两下一逼,或者可以稳渡难关!”
“竹斋这一层就没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约好同做空头,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万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晓得他早又补进了,一万头只赚到二十元,他就补进了!而且,这二十元的赚头也就是我们抛出那两百万去的时候做成了他的!和甫,你想这么胆小的人,拿他来怎么办?我们约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料他倒先来沾我们的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
“可是荪甫,你仍旧去试试看。眼前离‘交割’近极了,即使竹斋不肯抛空,只要他不做多头,守中立,也就对于我们有莫大的好处了!”
王和甫说着就哈哈笑起来,摸一下胡子,好像胜利极有把握。于是吴荪甫也只好答应了,接着他们又商量到他们三个人怎样拼凑五十万出来。王和甫不慌不忙叠着指头说:
“益中里新拉来的存款就有二十万光景,剩下三十万,我们每人十万,还怕筹不出来么?要是云山在香港招股有点眉目,赶这五六天里电汇这么二三十万来,那就更不用怕了!况且,黄奋那边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荪甫,这是难得易失的机会!怎么你近来少决断?”
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厉声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干!可是我当真现款干了。我打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吧!”
王和甫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兴地说着,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甫却又转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侦探?”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黏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吟。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色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老虎皮。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吟,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一战”,想起了押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乱,可是总有点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少奶奶回来的汽车叫,方始把他提醒:他还得去找杜竹斋办“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奶奶下车来就气急喘喘似的说,以为荪甫不免还有一次发作,可是意外地荪甫只点一下头,就拉着少奶奶再进那车去,一面对汽车夫说道: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边忍不住微笑了,她万万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爷是为了公债事情,她总以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来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这,她又以为未免小题大做,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馆里枯燥可厌呀?于是她脸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幽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勉强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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