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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岛冰茶

作品: 致岁月迢迢 |作者:绿亦歌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1-04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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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学校对于前些日子斗殴事件的处分下来了,因为沈放的介入,惊动了更高层的校董。沈家的关系抖出来后,再没有人敢为难赵一玫了。几个施暴的女生一人记了一个大过,赵一玫在升旗仪式上被提出全校表扬。

宋二在路上见到她,老远就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却见她郁郁寡欢,显得十分落寞。

“怎么了?我的小公主。”宋祁临问。

赵一玫抬起头,看到宋二独自一人,平时和他形影不离的沈放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先是一沉,再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沈放,两个人在医院决裂的情景,更是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没什么,”赵一玫笑笑,双手合十道歉,“抱歉,你的生日会都没去成,明年一定补上。”

“明年啊,”宋二将手枕在闹后,望着天空,“不一定有机会了哦。”

“怎么了?”

“我高考结束后可能会直接出国吧。”宋二说,“不说那么远的事了,小公主,你可要多笑笑,遇见不开心的事就和大哥哥说说。”

宋祁临是出了名的吊儿郎当,哪里有半分大哥哥的样子,可赵一玫此刻看着眼前的他,却觉得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宋二,你既然和沈放关系那么好……那么他母亲的事……你也应该知道吧?”

宋祁临一怔,下一秒,他收起嘻嘻哈哈的神情,认真地看着赵一玫:“你见到他的妈妈了?”

赵一玫点点头,把沈放生日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宋二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我?”赵一玫一愣,“我妈和沈叔的事,我其实从来都没过问过。对我而言,只要妈妈幸福就好了……可如果这种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难怪他会那么恨我……但每个人的立场不同不是吗?”

“他妈妈的情况很不稳定,受不得一点刺激,连沈放要见她一面都很难,他这个人又最重情谊……你别往心里去,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呢。”赵一玫自嘲地笑笑。

宋二看着赵一玫的眼睛:“赵小妹,你其实一点都不讨厌他吧。”

“我……”赵一玫撇撇嘴,“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下午放了学在车棚等我,我带你去吃烧烤。私人店铺,外人进不去的,就这么说定了啊。”

可等到放了学,老师又拖堂,等赵一玫气喘吁吁地跑到停车棚,看到的是并肩站在那里的沈放和宋祁临。

看到她来,沈放面无表情,转身就准备离开。宋二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给拉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过我的,沈放,别这么不男人。”

沈放冷冷地瞟他一眼,没说话。

“这下人到齐啦,我埋单,走走走。”

赵一玫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沈放弯下腰,打开自行车锁。看到两辆并排的自行车,宋祁临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是没有后座的,但沈放的那一辆有。

说起来这还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宋二少爷天生什么都会,就是学不会骑自行车。而沈放的赛车又太拉风,回头率太高,宋二心里嫉妒,就偷偷给他装了个后座。

沈放无可奈何,手把手教会了宋祁临如何骑自行车耍帅。

这时,宋二琢磨着沈放的脾气开了口:“沈少爷?”

沈放一眼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看都没看赵一玫,试了试自己赛车的刹车:“不行。”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宋二也只是耸耸肩,说:“那我们换车骑,我载她。”

沈放顿了顿,垂下眼睑没说话,把车钥匙抛给宋祁临。这一扔一接的过程中,两个人倒是配合默契,忽略了一旁的赵一玫。

她不用大脑也能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忽地伸手,从半空截下宋二和沈放交换的那把钥匙,然后动作利索地一跨,坐上宋二的自行车,笑得一脸无辜:“你们俩这么熟,就共一辆吧,我看挺合适。”

沈放和宋祁临面面相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一个女生给耍了。

“你会骑车?”宋二大吃一惊。

赵一玫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去哪儿,说吧。”

于是这天,学校里走得晚的同学都目睹了十分难得的一幕——学生会主席宋二少爷,坐在沈家公子的赛车后座上,搂着他的腰,双腿抬得老高,从学校最长的斜坡冲了下去。寒风阵阵,夹杂着宋祁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赵一玫,慢悠悠地按着刹车,跟在他们身后,对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宋二,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赵一玫心中感激宋二,他的闹腾其实是在帮她挡下所有的尴尬。否则她和沈放自医院一别后再见面,估计两边都是浓浓的硝烟味。

“你跟人家一个小女孩呕什么气啊?”宋二在路上数落沈放,“她又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那天她为什么要跟着你去医院吗?”

正好遇上十字路口的红灯,沈放停下来,单脚撑在地上,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宋二说话。

“那天你生日,她给你准备了礼物,本来是要送给你的。”

沈放一愣,回过头去,目光正好看到身后的赵一玫。她的速度稍微慢一些,停在他身侧不远的位置。察觉到他的目光,赵一玫猛地抬头望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在喧嚣热闹的大街上,仿佛一切都销声匿迹了。

红灯转绿,等待的人群又重新涌动起来。而漫长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少次红灯,多少次绿灯,多少次暂停,多少次重新向前呢?

烧烤铺子离学校有一段路,老板是东北人,穿着深色长衫,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不像是卖肉的,更像是传道授业的人。

三个人停好车,宋二刻意放慢脚步等赵一玫。

“哟,”老板看了赵一玫,笑着问,“谁家的?”

宋二故意指了指沈放:“他家的。”

沈放和赵一玫一起沉默了,却又不知从何反驳起。

宋二的奸计得逞,笑吟吟地回头问赵一玫:“想吃什么?”

“跟你们一样吧。”

“五叔,老规矩,十串羊腰、十串牛肉、二十串羊肉、十串排骨,还有土豆和藕,加点豆皮和大蒜。”宋二流利地跟老板说。

没多久,满满一盘烤肉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赵一玫咬了一口后,就放下了竹签。

她和沈放面对面坐着,对方在拿开瓶器开汽水。赵一玫在心底问自己,几年了?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处了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坐着一起吃饭。

沈放仿佛有感应一般,正好也抬起头看了赵一玫一眼。她的嘴边留下了一颗辣椒籽,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馋猫。

“砰”的一声,他手中玻璃瓶的瓶盖被撬开,他垂下眼睑。

赵一玫穿着白色的宽松毛衣,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只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也像是第一天认识,客客气气,和和睦睦。

耳边响起的是宋二的话:“一顿饭的时间而已,就当我给你补上生日了。忘记前尘往事,放下心中芥蒂,之后你们路人也好,仇人也罢,我都不再插手。”

很多年后,沈放在海边和朋友们开派对,做沙滩烧烤,有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大胆贴近他的身体,他忽地想到这一天,那个站在青春的枝头,将舒未舒的女孩。

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是所有的相遇和相识都是从这个火烧云漫天的黄昏开始,那他们也不必相忘于天涯。

不过是奢愿罢了。

而让沈放所不知道的,也是在这个傍晚,赵一玫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直视自己的心意,不再躲避,不再掩藏。反正再糟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了吧,赵一玫想。至少她曾有过这样一个黄昏,和他静静地面对面坐着。

2

周末的时候,赵一玫又偷偷去了一次医院。

她特意找出一套不起眼的旧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土里土气,戴上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大边框眼镜,混进了人群里。

医院的电梯永远人满为患,她只能气喘吁吁地爬上十楼。精神科,大概是整个医院最安静的一层了。

赵一玫有前车之鉴,虽然对沈放的母亲有一肚子的好奇和不明白,却也知道对方十分怨恨自己,自己绝对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原本只是想来医院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从护士口中打听点过去的事。

她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有多长时间了?她会好起来吗?

赵一玫一边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问出这些问题,一边朝着护士站走去。

“请问,14房的病人最近还好吗?”

“啊,你是来探病的吗?”护士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我是她朋友的女儿,”赵一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妈妈让我来看望阿姨。”

“哦,正好,”护士看着赵一玫身后的走廊,微笑着说,“他们来了。”

赵一玫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沈放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沈母迎面走来。

下午一两点钟的阳光,又凶猛又强烈,一切在白日之下暴露无余。

赵一玫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因为突然出了太阳,沈放正好带着沈母离开病房,打算出来散步。

赵一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看到,心中有鬼,赶紧拿手去捂自己的脸。没想到她不动还好,这样手忙脚乱地一折腾,反而弄巧成拙,吸引了沈放母子俩的注意力。

沈放的脚步一僵。

赵一玫用近乎哀求的目光迎上沈放的视线。

这时,赵一玫身旁的护士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特意将沈放母子指给她看,并对沈母说:“阿姨,有人来看你呢。”

赵一玫低下头,手心开始冒冷汗。

沈母手上正拿着一个万花筒笑嘻嘻地转着,突然听到护士叫她,于是拿着万花筒,对着赵一玫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沈母的表情就凝固了,慢慢变得狰狞。

“啊啊啊——啊啊——狐狸精——该死的女人——”

电光石火间,沈母将手中的万花筒狠狠地朝着赵一玫砸去,沈放来不及阻止,赵一玫想躲闪,但身子却慢了一步,万花筒正好砸中了她的太阳穴。她用于伪装的平光框架眼镜“吧嗒”一声摔在地上,鲜血从她的眉尾沿着太阳穴汩汩流下。

护士发出尖叫,一把扯过赵一玫。沈放扑到自己母亲身上,用尽全力紧紧摁住她。

身后护士站的护士们赶紧摇响了警报,医生从办公室匆匆跑来。沈母拼命在沈放怀中挣扎,一口死命地咬住他的肩膀,全然忘了这是自己最宝贝的儿子。

赵一玫的眼眶和眉骨疼得像是有火在燃烧,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万花筒从她的脚边一路滚远,直至撞到安全出口的门,才终于停下来。

“你没事吧?”她身旁的护士拉着她,“来,我给你做个紧急处理,头痛不痛?别伤到神经了,赶紧的,小心留疤。”

她拉着赵一玫要离开,可赵一玫却回过头,轻声说了一句:“沈放。”

她的声音很小,却在各种杂乱的声音中被他神奇地捕捉到了。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

隔着五米,不,大概只有三米远的距离,他冷冷地看着她。

“赵一玫,我说过什么,你听不懂吗?”

他说:“滚。”

眉头上又有鲜血流下来,她目之所及的世界,也变得一片血红。

3

“Eagle”找主唱的消息一发布,高三(七)班立刻在全校火了,每天下课或是放学后都会被女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冲着沈放来的,他长相英俊,为人冷漠,许多同班的女生几年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灰姑娘的梦还是要有的,万一成真了呢?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报名的人,居然是赵一玫。

赵一玫搬着凳子,颇为狂妄地往音乐教室门口一坐,排在后面的女生个个都噤了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沈放见迟迟无人进来,从里面推开门,就和赵一玫撞了个正着。

沈放看到她,整张脸阴沉下来:“你……”

“我要报名。”赵一玫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沈放冷笑道:“不行。”

赵一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拒绝,面子上挂不住,愤怒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沈放不怒反笑,“赵一玫,你说为什么?”

她的眉梢还贴着一块白色纱布,她骗了所有人,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医生说再等几天就可以摘掉,没什么大碍。她不是疤痕体质,所以不用放在心上。

可只有她和他知道,这道疤是从何而来。

沈放绕过她,冲着身后畏畏缩缩的女生问:“都是来试音的吗?”

他语气冷淡,加上刚才和赵一玫硝烟味十足的对峙,后面的女生一时也没人敢上前。

“我。”

包括沈放在内的众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个头矮矮的女生站在最后一排。旁人下意识地让开路,她走上来前,赵一玫这才清了她的面容。

雪白的脸,很黑的发,很黑的眼,淡粉色的唇,她似乎毫不介意赵一玫的打量,直直地抬起头,一双深似幽潭的黑眸撞入赵一玫的眼底。

赵一玫突然没由来地感受到一种恐惧。因为她还认识一个人,有着同样淡漠疏离的眼。

赵一玫抬起头,愣怔地看向沈放。沈放对着小个子女生微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陈砂。”女孩淡淡地说。

“跟我进来吧。”

“等一下!”

赵一玫横挡在教室门口:“凭什么!是我先来的!”

沈放和陈砂都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赵一玫。赵一玫心中惶恐,一咬牙,决定无赖到底:“我是不会让开的。”

沈放冷冷地看她一眼,正准备开口,宋祁临就走了出来。看到这架势,不用猜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笑嘻嘻地上前,勾住沈放的脖子,再笑嘻嘻地冲着赵一玫招手:“赵小妹,过来过来。”

等到赵一玫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宋二小声问:“想好唱什么歌了吗?”

赵一玫茫然地摇头,宋二叹了口气,安抚她:“那就让陈砂先吧,她之前参加歌唱比赛进过全国赛,觉得没意思就退出了,音色和唱功都很厉害的,要不你听听看?”

赵一玫跟在宋二身后,满腹不服地进了阶梯教室。乐队的成员都在,沈放是架子鼓手,没有把乐器搬来。陈砂的个子真的很矮,裹在松垮垮的校服里。可她却径直走到沈放面前,淡淡地开口:“你可以帮我伴奏吗?”

赵一玫心中暗自得意,想着沈放定会让她下不来台。谁知沈放却伸出手,一把捞走了吉他手的乐器,拨了拨,冲陈砂点了点头。

陈砂选的歌是王菲的《人间》,倒不让人诧异。正是王菲如日中天的年代,KTV热门金曲榜前十都是她。

“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有惶恐。”

陈砂一开口,周围嘈杂的声音就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她身体里像是蕴藏了无数的力量。

赵一玫猛地转过头,愣怔地看着沈放。他手上弹着吉他,坐在阶梯教室的长桌上,抬头凝视陈砂。

“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笑容,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那一刻,赵一玫忽地觉得心中痛楚,像是有千万支绵针细细地扎在她的胸口。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要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丁点陈砂的声音。为什么她的歌声会让自己那样悲伤?

陈砂此时唱完了最后一句:“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音乐戛然而止,陈砂将话筒搁在讲台上,双手插在衣兜里,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宋二用胳膊肘捅了捅赵一玫:“赵小妹,该你了。”

赵一玫回过神,看到沈放已经把吉他还给吉他手,走到窗边,事不关己地望着外面。他的态度十分明显,他只为陈砂伴奏。

气氛正尴尬着,宋二揉了揉鼻子,又得来帮这两个人收拾烂摊子。宋二拿起吉他,对赵一玫说:“赵小妹,我给你伴奏,不要嫌弃哦。”

被无视的吉他手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赵一玫任性地说:“我也要唱王菲的歌。”

“好好好,”宋二笑眯眯的,“哪一首?”

赵一玫下意识地抬头朝着沈放望去,他靠在窗台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于是她脱口而出:“《但愿人长久》。”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毛衣,马丁短靴,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腿。全校只有她一个女生这样特立独行。头发散散地在脑后绾了个髻,三七分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站在逆光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将话筒在话筒架上固定。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她连十八岁都没有,沈放望着窗外,淡淡地想,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悲欢离合,什么叫阴晴圆缺,什么叫此事古难全。

她只管放肆而鲜明地活着。

尾音淡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放终于回过头,漆黑的双眼对上赵一玫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完了吗?”

赵一玫没说话。

他推开门:“下一个。”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乐队别的成员吞了吞口水,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一玫看着沈放,心头冒出一股怒火,愤怒地将话筒一摔,道:“谁稀罕你和你的破乐队!”

然后她弯腰拿起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赵一玫赌气跑出去,走到街上,才发现下雨了。雨来得突然,她只能躲在屋檐下,身后的商场在放谢霆锋的歌,报刊亭外清一色挂着他的巨幅海报。

赵一玫盯着海报上的他的脸,觉得十分讨厌。因为他英俊的五官依稀让她想到沈放。

彼时正是2002年,沸沸扬扬闹了两年的锋菲恋终于狼狈地结束了,这场年龄相差十一岁的姐弟恋,结束得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各家媒体沾沾自喜地评价——这才合情合理。

情理是什么?世俗是什么?赵一玫盯着海报上穿着红色上衣的谢霆锋,盯着他桀骜不羁瞧不起全世界的眼神。

她伸出手,撕掉橱窗外的海报,撕掉那张和沈放极其相似的脸。

爱情,又是什么?

4

“Eagle”乐队的主唱定了下来,是陈砂。

这件事在学校又引起了轩然大波,赵一玫当众被打脸,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校园生活本就枯燥乏味,就指望着这群风云人物能折腾点热闹来看。堂堂赵大公主,竟然真被一个瘦小的女孩给比了下去。

但也就是私下里传得开心,当饭后谈资,并没有人真的为此感到开心。因为比起赵一玫的盛气凌人,陈砂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扰的冷气。赵一玫活得张扬放肆,对周围的人总是客气礼貌,从来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真的有事要找她帮忙,她都很少拒绝。

而陈砂,她似乎生来孤独,并且不愿意融入这个世界。赵一玫好几次在学校里看到她,把脸裹在黑色的大围巾里,走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一玫就和陈砂在食堂狭路相逢,并直接杠上了。

当时正遇上用餐高峰期,赵一玫排队打完饭,发现附近的餐桌都满员了,只好转身往更远处走。食堂的地板终年油腻,冬天又穿得厚,赵一玫一个没注意,脚下趔趄,手中的餐盘被打翻,饭菜正好泼在了迎面而来的陈砂的身上。

上一秒还闹哄哄的食堂顿时寂静下来。

滚烫的菜汁顺着陈砂的头发流到身上,她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赵一玫。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赵一玫连声道歉,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她。陈砂还是一声不吭地盯着赵一玫,也不接她递过来的纸巾。

这时候,不知道谁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这还不是故意的啊?都往人脸上泼了。”

赵一玫心中冷笑,平时没见你们谁和陈砂关系好过,这时候倒都帮着她说话了?

“心眼这么小,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跟蛇蝎一样。”

“刚刚是谁说话呢?”赵一玫转过身,对着坐在饭桌前的一帮学生说,“站出来,再说……”

赵一玫话还没说完,脑子突然“嗡”的一声,因为她看到沈放和几个男生正推门而入。

沈放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完蛋了,赵一玫整个人像蔫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沈放刚走进食堂,就看到站在中央的赵一玫,还有她对面浑身狼狈的陈砂,不锈钢餐盘打翻在地,陈砂脚边的米饭散乱不堪。

“怎么回事?”宋二问。

其他人见乐队的人来了,自然而然地认为陈砂有了靠山,知道赵一玫完蛋了,更是七嘴八舌地挑起事来——

“宋二公子,你们乐队的主唱可是被人欺负了。”

“对啊对啊,这么当面羞辱人的,还是第一次见呢。”

赵一玫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她的心从沈放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乱了节奏,现在更是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她心中懊恼,觉得是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毕竟这件事在别人来看,都会觉得是自己为了主唱一事耿耿于怀,趁机报复陈砂,更何况……这个人是沈放。

误会就误会吧,赵一玫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他那样烦她,多一件不多,少一件她还怕不够呢。

赵一玫看着沈放,将手中的纸巾捏成一团,然后垂下手臂。

她看着沈放面无表情地径直经过自己身边,走到陈砂面前。他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罩在陈砂身上,陈砂一脸错愕,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

沈放抬头看了看挂在食堂中央的时钟,淡淡地道:“我带你出去重新买件衣服,还来得及上课。”

然后他双手插在套头衫前的大衣口袋里,抬脚从另一张门出去。陈砂在原地犹豫了三秒,穿上沈放的外套,跟在了他的身后。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好让陈砂跟上自己的步伐。

两个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食堂的侧门,全场鸦雀无声。

自始至终,沈放都没有看赵一玫一眼。

宋二大声咳嗽了一声,怒道:“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本少还饿着肚子呢,谁再多说一句,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看热闹的学生们缩缩脖子,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赵一玫的大拇指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脸上却一派平静,转过身去,从食堂的正门离开。

她挺直了背脊,就算败得溃不成军,也要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

赵一玫独自回到教室里,拿出耳机,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摘掉了她的耳机。赵一玫睁开眼,就看到了宋二笑嘻嘻的一张脸。

他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和热奶茶放在她的桌子上。

“你不饿啊?”宋祁临白了她一眼,“快趁热吃了。”

赵一玫看着眼前腾起的白雾,心中一软,嗫嚅道:“谢谢。”

“可别谢我,”宋二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一玫,“谢你哥去。”

赵一玫一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对上宋祁临的一双眼睛:“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宋二耸耸肩,“这是他给你买的。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回头我又得挨揍了。不过话说回来,赵小妹,我可真得感谢你,自从你出现以后,我终于有了坑他的机会……”

一次性筷子还握在手上,赵一玫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宋祁临叹了口气:“主唱的事情……你别怪他,他是就事论事。”

“我知道。”赵一玫说,“陈砂唱得比我好,我心服口服。”

“可别人都说是他针对你,只要你不这样想就好。”

“他难道还不够针对我吗?”

“算起来,你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吧,以前还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宋祁临好奇地看了赵一玫一眼,“难道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宋祁临望着窗外,严冬来临,万物都已经凋零沉睡,他漫不经心地说:“他比谁都绝情,却又比谁都温柔。”

赵一玫低下头,伸手去摸那杯纸杯装的大号奶茶,一股温热从指尖传到心底,却让人鼻头一酸,她轻声说:“我知道的。”

5

这年的元宵节,“Eagle”乐队在天津举办换了主唱以后的第一次live。

那是宋二住的大院里的一位哥哥开的清吧,就开在海边,选在元宵节这天开业。为了图个喜庆,让宋二他们来撑撑场子。

宋二除夕夜的时候专门打电话来邀请赵一玫:“说不定是我们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了,来吧,就当是个纪念。”

赵一玫是在客厅接的电话,话筒是镀金的欧洲古董,旋转的拨号盘,她的手指放在因为年月而剥落的罗马数字上,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沈放。

过年期间,他被沈钊给强行叫了回来,说他又不是无家可归,一个人过年像什么样子。沈钊和赵清彤坚持要看春晚,他再不耐烦,也只能坐在一旁,抿着嘴一声不吭地陪着。

他没有告诉过她乐队的事,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

哦,除了一件事——

那天在医院里,他冷冷地看着她,说:“躺在那里的人,是我的母亲。”

赵一玫收回目光,轻声回答宋二:“我就不去了,欢天喜地的日子,白白给人添堵。”

这天夜里,赵一玫失眠睡不着觉,爬起来打开电脑。北京到天津的火车,两个小时的距离。

你不是不邀请我吗,赵一玫一边抢票一边不屑地想,那我就自己堂堂正正地去。

等真的到了元宵节那天,赵一玫站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还是傻了眼。赵大公主长这么大还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偏偏遇上硬座加春运。

旁边有情侣在别离,热吻和拥抱,短短几步路,却似是跨过万丈红尘。

赵一玫别过头去,站起身,把票放在椅子上,走出火车站拦下一辆出租车。她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对司机说:“去天津。”

等赵一玫抵达宋二说的海边,侥幸靠着运气找到了那家清吧时,演出还没有开始,屋子里早已坐满了人。但观众们都很安静,背景音乐在放carpenters的Yesterdayoncemore。赵一玫走到吧台,点了一杯柠檬红茶。

服务员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姑娘,你要点的是长岛冰茶吧?”

“不,”赵一玫强调,“柠、檬、红、茶。”

晚上七点半,演出开始,全场的灯光暗下来,然后是爆发般的歌声:“Youarethemoonlightofmynighteverynight,givingallmylovetoyouIfIloseeverythinginthefire,I'msendingallmylovetoyou.”

暗蓝色的光打在陈砂身上,她站在舞台中央,画了很浓的妆,眼影闪着金光。她抬起头望着台下,和那个在学校里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灯光一一在乐队成员身上亮起,唯独沈放一个人坐在最后,光和影在他的身上切成两个世界。他低下头,行云流水般地敲打着面前的架子鼓,他的侧脸如刀锋般分明。

第一首抒情的歌曲唱完,沈放忽地抬手后,是一段酣畅淋漓的个人solo。鼓声催人,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头,视觉和听觉在这一瞬间战栗。

全场尖叫起来,灯光闪烁,陈砂一把抓住话筒,下一首摇滚歌曲紧跟而来。

气氛终于被推到高潮,赵一玫愣怔地望着台上的沈放。

这一年,他十八岁,男孩和男人之间最模糊的界限。那样年轻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多少力量。

她想要跟所有人一起尖叫、跳跃,为他疯狂。

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陈砂。赵一玫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面前的玻璃杯中的柠檬水一饮而尽。

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她想要站在陈砂的位置,沈放身旁的那个位置。

服务员一边擦着杯子,一边笑着跟她搭话:“他真是帅爆了,不是吗?”

赵一玫沉默不语,酒保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吹了声口哨:“像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应该都爱这一款吧。”

“不,”她猛地抬起头,说,“那不是爱。”

对她而言,爱应该是比那更深刻的东西。

是在生死的一刹那,他为她挡下刺来的一刀,将她紧紧拉住。

是在滂沱的大雨中,她抱住他炙热的身体,号啕大哭。

她真是疯了,赵一玫想,她才不要什么柠檬红茶呢,她要的是长岛冰茶。

乐队演出结束后,卸完妆换好衣服已接近零点,万家灯火的元宵夜也终于回归寂静。

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老板让司机送乐队成员回住处。宋二在前面和老板聊天,沈放走在最后面。准备上车前,他的余光忽地扫到不远处的灯下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等我一下。”沈放突然停下脚步。

沈放抬脚,绕过木头搭建的房子。在另一边拦不到出租车的赵一玫冷得蹲在街上,她穿着黑色长靴,短款外套,露出一截光滑的大腿,低头冲着双手使劲地哈着热气。

雪花在她的四周纷飞,就像是发光的羽毛。

她没有看到沈放,重新站起身,试图拦下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沈放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顿了顿,又重新将手放回衣兜里,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一双眼睛漆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赵一玫有一瞬间的错愕,回过神后,就看到他走到乐队成员那边,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其余人就上了一辆车离开了。然后他才重新走到她面前,剩下的一辆车开到两人面前,沈放拉开车门:“走吧。”

赵一玫经过他身边上车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需要问他去哪里,她知道,他会带自己回家。

上了车后,沈放靠着车窗沉沉地睡去,他大概是太累了。

车子驶入又深又大的隧道,暖橘色的光透进来,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车内暖气很足,他脱掉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深灰色毛衣。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两车交会的一刹那,看到他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

赵一玫忽地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6

这年元宵节,最后一场雪落完以后,北国渐渐迎来春天。

赵一玫深爱着四月,早些的玫瑰已经开了,她就出生在四月。

事故发生的那天清晨,赵一玫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一连拉断了三根皮筋才把头发扎好。

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惯例发报纸进行周考。第二节课语文老师请了假,由数学老师连上接下来的三堂课,全班同学一振哀号。

赵一玫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一连错做了三道数学选择题,都是很简单的题目,可她的心思有些飘忽不定,便按照直觉随便选了。

老师讲到第一个排列组合的时候,沈放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边上。

窗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雾,他用手擦掉,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并敲了敲窗户。赵一玫正好坐在窗边,转过头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赵一玫走出去,沈放没说话,一直带着她走到学校门口,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那里。

“你妈让你回去一趟。”他说。

“出什么事了?”

沈放也不拐弯抹角,直直地看着赵一玫,说:“你爸的飞机出事了。”

沈放一路沉默,陪着赵一玫回了家。赵一玫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得可怕,不哭不闹,如坠冰窖。

赵清彤和沈钊就站在门口,赵清彤眼眶通红,赵清彤的脸上带着妆,可即使再浓的妆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赵一玫还算镇定:“出什么事了?”

问完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飞机出事,还能有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她,赵一玫在北京的春天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一阵风过,她才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块。

她顿了半天才开口说:“妈,你不要难过。”

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沈放猛地抬起头,仔细地凝视她。女孩身材高挑,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她的背挺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笔直的背脊,无论发生什么事。

赵清彤看着眼前的女儿,心中五味陈杂,她是什么时候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女孩的?女孩像她这样坚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赵清彤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赵一玫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董齐这次坐飞机回国,是专程来给她庆祝这一年的生日的。

飞机没有人员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闻中得到了证实。

赵一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新闻后,她面无表情地换了台,切到一档电视购物节目,看到主持人表情十分夸张地说着:“哇!这样便宜的价格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有效,心动不如行动……”

下一秒,赵一玫就丢下遥控器,冲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董齐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来人往的首都国际机场,他还试图带她走,跟她描绘美国有多么美好。

她一心想要气他,还说什么“一路顺风”。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坐飞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顺风了。

董齐和赵清彤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的异,赵一玫跟了母亲,和董齐的关系疏远冷淡。可这样的别扭和冷漠,只是因她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于是她只能用一种最笨拙、最差劲的方法去爱自己的父亲,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拥有他的资格。

在董齐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再结婚生子,会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的时候,赵一玫心中所想的却是,只要有他的这句话在,等到有一天董齐老了,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顾他。

他给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亲。是除了赵清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从的就是父姓董。

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岁这年,赵一玫黑发人送白发人,对象是她那总共见面次数还没有学校小卖部老板多的父亲。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见历历在目,屈指可数。

她彻底失去了那个她不曾拥有过的父亲。

亲生父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一口一个“董先生”,耍着小聪明,假装成年人的样子,以及倔强到毫无礼貌的“不去”。

“爸爸。”

赵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热泪滚滚而下。

同学A没有她那双漂亮的小红鞋,没关系,赚钱以后自然能买得起;

同学B没有她好看,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好好爱惜自己,总不会太丑;

同学C没有她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考试分数不是全部;

同学D没有她受老师喜欢,没关系,人人都会从校园毕业。

可是她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赵一玫跪在灵堂里,看着眼前飞舞的火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黄色的纸在一瞬间化为黑色的灰,漫天飞舞,越飘越远,最后在漆着朱红色的棺材上轻轻落下。

每个人都来对她说“节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节的?

赵一玫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董齐是去了美国,和她断了联系,他们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

灵堂里吵吵闹闹,耳边响起哀乐,赵一玫终于烧尽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道士在灵堂中央作法,打开董齐的棺材,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还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赵清彤将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对赵一玫说:“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赵一玫从垫子上站起来,愣怔地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

哪里有什么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经过去了。她的亲生父亲已经身化烟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一玫都不能听到“飞机”两个字。

她会崩溃的。

7

董齐的葬礼以后,赵一玫心情抑郁,回家的当晚就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家中负责衣食起居的阿姨女儿结婚,请假回家了。赵一玫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赵清彤在她的病床前连夜无休地伺候着。

赵一玫常年跳舞,很少生病,一病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好不容易烧退了,沈钊又接到电话,他少年时候的好友从楼梯上摔下去,磕破了头,去世了。

真的是许多年的好兄弟了,对方十几年前去了南方赶下海的热潮,后来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后就一直在沿海定居。沈钊和他许久没有见过面,人到中年,彼此联络也就只限于每逢佳节打个电话祝福一声。

大概是人到中年吧,生离死别总是突如其来。饶是沈钊这种大风大浪刀尖上站惯了的人,也难过了很久。他当即让助理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打算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去广州。

赵清彤更是大受打击,比沈钊还要难过几分。她和董齐再不和,也是夫妻一场,相识二十年的情分,没想到刚刚送走了董齐,旧友的噩耗就随之而来。当年她和沈钊谈恋爱,对方还出了不少力,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他总是当和事佬,热恋的时候,就帮忙传点书信和小礼物。

赵清彤说:“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沈钊点点头,却又有些为难:“一玫的病还没好呢。”

“我没关系。”赵一玫躺在床上,闷闷地说:“妈,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看着你难过,我也难受。”

最后是沈钊一锤定音:“我把沈放叫回来。”

沈钊和赵清彤前脚刚去机场,沈放后脚就背着他的黑色运动包回了家。已临近高考,他应该很忙才对。

赵一玫侧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沈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想起了董齐,却不是悲痛,而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

她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支温度计,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没放稳,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

“省着点装,”沈放拉了凳子在旁边,打开电视机,看都懒得看赵一玫一眼,“你妈说你的烧退了。”

赵一玫动也不动,继续当尸体。

“继续咬,”沈放冷冷一笑,“希望你可以创下因为咬断温度计而水银中毒的记录。”

赵一玫这下“嗖”的一声正襟危坐起来。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突然问。

“我失去了爸爸,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她重复道。

沈放沉默着。

半晌,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赵一玫,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等你清醒了,再自己想想,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吧。”

“你爸不在了,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了?你是为了你父亲而活的吗?赵一玫,我同情你做什么?”

电光石火的瞬间,赵一玫突然想到了他的母亲。

“那你呢,你的人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沈放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站起身,从水果篮里特意挑了一个最丑的苹果,一把堵住赵一玫的嘴,淡淡地说:“闭嘴。”

赵一玫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苹果,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她坐起身,一把抓住苹果:“有你这样对待病人的吗!要削皮!切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沈放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没再搭理她。他把电视机换到体育频道开始看比赛,赵一玫侧躺着跟着看了一会儿。隔行如隔山,她看得毫无兴趣,加上吃下去的感冒药药效上了头,就睡了过去。

赵一玫睡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不通气,张着嘴呼吸,很难受地发出声音,沈放侧过头来看她。

赵一玫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嗓子又痒又疼,夜幕降临没多久,她终于因为口渴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沈放仍坐在自己旁边。沈放背对着她,电视机没了动静,也没有开灯,他低着头在玩PSP。游戏机屏幕的光投在他的脸上,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片。

沈放似乎又长高了一截,此时微微弓着身子。赵一玫凝视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冲动。

她想要抱一抱他。

赵一玫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怔住,还来不及多想,沈放已经察觉到她醒来了,依然目不转睛地玩着游戏,开口说:“停电了。”

“哦。”

沉默了一会儿后,赵一玫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记得家里有蜡烛。”

“用光了,”沈放正好一局终了,赢了个大满贯,站起身,“我去买。”

“我跟你一起去吧,睡了一天,整个人都要瘫痪了。”

也许是因为赵一玫生病的缘故,沈放对她的态度不算太恶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北京入了春,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梧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叶哗啦作响。夜里没有人来扫,只有又细又高的路灯杆,橘黄色的光打在落叶堆上。

赵一玫在床上躺久了,此时来了兴致,抬脚在叶子上踩来踩去。沈放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她。

沈家住在社区的深处,原本离便利店就有一段距离,二十多分钟的路,硬是被赵一玫拖长了一倍。

便利店里还有水果,沈放刚拿起两个苹果,一想到赵一玫说的“切成兔子耳朵形状”,便决定换成香蕉。

赵一玫不太爱吃零食,只买了一杯常温的北京酸奶。结账的时候,她看到货架上摆着的万宝路,听说里面有一颗爆珠,捏碎开,会发出薄荷的香气。

“你有烟瘾吗?”赵一玫突然开口问沈放。

沈放似乎被她的问题给问住,愣了一下:“没有。”

“那你对什么有瘾?”

他似乎又被问住,顿了顿,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很少有女生会问这样的问题吧。

他想了很久,一直到快到家门口了,赵一玫才听到沈放的回答。早就过了变声期的男生,声音冷冷淡淡的,他说:“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些别的东西吧。”

那一刻,赵一玫想到了一些很遥不可及的事物,比如夜里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寂静无人的海岸上,在天地间哗啦作响。

别的东西,赵一玫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由,野心,或者是其他什么。

沈放不知该如何跟她形容那种心情。

第二天,赵一玫醒来,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已经燃烧殆尽的蜡烛留下的痕迹。短短的一小截,融化在烛台里,已经很难再使用了。她用刀片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刮下来,放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一生所拥有的,竟然也只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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