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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旧日相逢】

作品: 没钱 |作者:吕天逸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5-11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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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年关将至。

沈默风工作室提前几个月为旗下两位艺人空出春节档期, 在叶辰公司担任各部门主管的神兽经过焦头烂额的年底加班后赶在大年夜前完成收尾,踩着工作日的尾巴把年终分红给神兽们发了,山海境中的种植养殖与修复工作也暂告结束,全员休假。

四合院中热火朝天的忙碌倏地沉寂下来, 一宿过后,又在年三十清早被暖烘烘的年味儿蒸腾起来,与扫洒时掀起的灰尘一同喧闹地飘浮。

幼崽房里的两排小床上, 神兽宝宝们正歪七扭八地酣睡着。地上掉着几床宝宝们半夜踹掉的小被子以及一个玄玄半夜踹掉的乌龟壳;凰凰尿床烧穿了鸡窝和床板,稀里糊涂地趴在地上,呆毛凌乱;桃桃搂着半个枕头,小眉毛拧着, 呼噜中洋溢着激愤, 不明白蛋糕吃起来为何会像棉花……屋外,成年人们已开始除夕大扫除。

神兽们这些年来大多沉睡疗伤或隐居避世,受现代社会影响尚少, 不嫌过年繁琐累人, 而是觉得凡人鼓捣的节庆热闹有趣。至于叶辰,他年少孤苦,对一大家子欢腾团圆地过年没有排斥, 反倒是向往,什么大扫除、包饺子、贴春联、放鞭炮……这些事他都不嫌烦, 打算挨件做过来。

叶辰换上干活穿的旧衣服, 啪地撂下一沓从阅读癖负屃那搜刮来的旧报纸, 席地而坐, 折防尘帽。折完,叶辰乐颠颠地捧着一摞纸帽,逢人就扣一顶,最后轮到沈默风时,那人正叼着烟往竹竿上绑小扫帚,见叶辰过来,便抬手分他一把。两人戴上报纸防尘帽,头顶二手空调与男科医院,清扫棚顶死角的灰尘,说着话,叶辰从里到外都比平时活泼三分。

“叔叔阿姨真不来?”叶辰不甘心地游说,“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好啊。”

“问过,今年他们去我爷爷家。”沈默风漫不经心道,“我们过我们的。”

叶辰不满沈默风语气敷衍,啧啧摇头,为叔叔阿姨打抱不平:“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了老公忘爹娘,呵护老公娘流浪,只顾老公吃得香,任凭爹娘风中荡……”

“你这嘴,能不能轻点儿贫?”沈默风好气又好笑,伸手给叶辰捏出个鸭子嘴,不许他出声,“明天就陪我回娘家拜年。”

叶辰一扭头,恢复嘴部自由,释然道:“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

沈默风本想顺势问问叶辰想不想回老家看看,给他父母拜个年,略一思量,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叶辰那对甩手父母唯一的好处就是没在叶辰出名后厚起脸皮来问他要钱,至于为人父母的其他方面,全该打零分。并不是所有破裂的关系都需要用血脉强扭出一个畸形的团圆,叶辰一个字都没提,大约就是没有硬着头皮与他们修复关系的意思。

叶辰性子软,也知道感恩,谁对他一分好,他恨不得还给人家十分,可他的父母除去赋予他生命之外,着实连一分的好都不曾给过他。

沈默风瞥了叶辰一眼,深深呼吸,压下心头酸涩。

叶辰正扫墙角扫得起劲,忽然被沈默风从后面搂进怀里用力地抱了几秒,然后又被放生了。

叶辰:“哥?”

沈默风淡然道:“继续,扫你的。”

全然摸不着头脑的叶辰:“……”

另一边,大神兽们也忙于搞卫生、贴春联、剪窗花、安灯笼,没人顾得上弄早饭,李力便骑着小三轮采购了一车斗的豆浆油条包子烧饼。八点过后,幼崽们陆续醒来,叶辰放下手头的清洁工作,照看他们穿衣洗漱吃饭,并对年兽宝宝加以重点关注。

年兽宝宝前几天就开始年前焦虑,表现为噩梦、失眠与精神紧张,怕挨打,怕听分贝超过50的声音,白生生的小脸儿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边洗漱边唉声叹气的,毫无当年被万民驱逐而面不改色甚至还嬉皮笑脸地跟着大家过年的凶兽气度。

周步初瞥见年兽宝宝的怂样,乐道:“你陨落前放爆竹放得比谁都欢。”

年兽宝宝听见敏感词,嘴一扁,人工和谐:“嘤……”

叶辰见状,忙把年兽宝宝抱起来,温声哄着。

“他们凡人……呜呜呜……”年兽宝宝有辰辰哥哥做倚仗,奶气地放声大哭,“都要……都要过我!年年做错了……什么!他们都要过我!”

叶辰耐心地听年兽宝宝抽抽噎噎地表达对过年的恐惧,擦年兽宝宝的眼泪和大鼻涕,安慰他并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在过年时打他,朝他扔爆竹。

“……现在市区都禁放烟花鞭炮了。”叶辰温声道,“晚上他们要放也是进去放,你在外面听不见。”

听叶辰说市内不让放鞭炮,年兽宝宝神色稍缓。

沈默风凑过去,对年兽宝宝使用钞能力,轻声细语道:“别哭了,风风哥哥给你发压岁钱。”

“我就是……”年兽宝宝两眼一翻,哭得更凶,嘎的一声险些抽过去,“我就是……压岁的那个‘祟’啊!”

压岁钱的由来是压祟,目的是帮助幼童镇压邪祟凶煞,其中自然也包括年这只凶兽,真是提起压岁钱就要掬一把伤心泪!

沈默风:“……”

叶辰拼命冲他使眼色叫他走,不要帮倒忙。

沈默风默默遁到叶辰身后。

叶辰在哄崽方面是熟手,没多一会儿就安抚好了年兽宝宝的情绪,放他回宝宝卧室玩平板电脑,不用参与过年期间的集体活动,其他幼崽们则投入到除夕大扫除的工作中来。

他们人手一块小抹布,擦拭家具上的浮灰——叶辰没指望他们干什么,主要是有个参与感。可出乎叶辰意料的是,动作迟缓的玄武宝宝在掌握玄水之力后竟成了家务小能手,只见他瞳仁微微一亮,小水桶里的清水便反重力上行,团成水球浮漂在空气中。接着,水球随玄武宝宝视线移动飘落在家具与地板上面,带走污渍与灰尘,却不留一点潮湿的痕迹,过一会儿,变得脏兮兮的水球哗啦掉回水桶,穷奇宝宝就提桶去换水。

有玄武宝宝这个清洁bug存在,除夕的大扫除结束得意外的早,可以着手准备年夜饭了,众人拎着筐背着篓提着刀,进山海境采集食材。

境中天候与现世不同步,现世晴空万里,境中阴云密布,叶辰正仰头观望,一粒雪沫融在他鼻尖。

——下雪了,而且看这乌云的架势,小不了。

叶辰拢拢夹克领口,远远招呼趴在涴水岸边打盹儿的应龙:“龙哥——我们要摘菜——下雪不方便——”

应龙外观已年轻回来,冲着模样二十几岁的人叫爷爷相当别扭,叶辰与其他神兽幼崽早已改口叫哥。

应龙打盹被吵醒,眉眼间满是暴戾,扬手朝天一指,训孙子似的呵斥那雪:“滚回去!”

尚未落地的雪花能听懂人话似的,纷纷在半空急刹车、调头转向,忽悠悠地飘回云里去了。

雪还没怎么下就停了,接着,穷奇宝宝右拐直奔猪圈,给猪放血,与猪搏斗,向猪咆哮;混沌宝宝扑着小翅膀飞到二十多米高,撞击灵气红松的树梢,撞掉松塔三五颗,球状身体骄傲出尖角,岂料还没骄傲够本,树下桃桃忽然化作原形一头撞向树干,松树摇得像癫痫,松塔落得像下雨;叶辰背着菜篓,拽着沈默风东逛逛西逛逛,像个巡视领地的国王……他先各挖几枚色泽鲜亮的红薯、萝卜、土豆,抹去泥土丢进菜篓,又抱住一颗卷心菜利落地一转,菜茎断折的清脆声音足以引起舒适,摘够绿叶菜后,再摘些怕压的浆果与西红柿摆在菜篓上方,最后沿着李力修在池面上的栈道寻觅反季节生长的灵荷。

这池塘下方有炎芯,别名不冻池,池水温润略带暖意,在寒冬蒸腾出氤氲的水汽。叶辰扯下大片肥厚的荷叶反手盖在菜篓上方,荷叶上露水淅淅沥沥,挂在菜篓的缝隙间,没一会儿就被冻成了冰珠。他装满一篓,沈默风就接过一篓,又塞给他一个空篓。

离开栈道,叶辰又溜溜达达地摘了大半篓水果,攥了一把饱满圆润的车厘子,回身想塞给沈默风吃,却发现身后没人了。

“哥?”叶辰四下张望。

“怎么了?”沈默风从一棵树后绕出来,看着没事儿人似的,外套口袋却微微鼓着,像是趁叶辰不注意偷偷溜去摘了什么。

叶辰端详他:“干什么去了?”

沈默风演技全开:“抽根烟,这不怕熏着你么。”

叶辰鬼头鬼脑地凑过去,瞄着他外套口袋,用胳膊肘捅咕他,嘀嘀咕咕道:“偷摸摘什么去了?麝青?大年三十的你要对我干什么,还让不让我好好压个岁了?”

沈默风按住他滴溜乱转的脑袋,失笑:“发你压岁钱还不行吗,摘你的菜去。”

人多力量大,时间才过中午,年夜饭要用的食材就已收集完毕。眼见着一大帮人带着满载的筐筐篓篓往山海境外去了,应龙追上,俊美如神祗的脸憋得泛起难看的紫胀,逮住叶辰问:“能下雪了?”

叶辰忙不迭道:“能能能,您憋坏了吧。”

应龙吁了口气,一身弓弦般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眨眼间,暴雪倾盆。

※※※※※※※※※※※※※※※※※※※※

细小的雪粒与冰晶在云层中酝酿已久,憋得不成样子,雪片体积惊人,应龙的脸色也随之好看起来,重端起架子。

……

厨房里,叶辰与几个擅长下厨的神兽着手准备年夜饭,沈默风也系着围裙,专门给叶辰打下手。

神兽崽崽们用小短指头给坚果们剥壳,处理好的果仁一盆盆噼里啪啦掉进铁锅,这锅淋上一层薄油几撮咸盐,果仁爆出焦香,表层泛起金色;那锅石英砂混着白砂糖,裹着生板栗翻转;还有一锅咕嘟嘟冒着小泡的糖稀。锅铲相击的欢快的噪音持续半晌,各色果仁先后出锅,被一格格分装进盛炒货的木盒:焦香的松子、挂饱糖浆的琥珀核桃、合不拢嘴的熟板栗、喷香的腰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某一格上空播撒一把细碎的熟芝麻,大功告成,神兽崽崽们欢呼着,各自端着盛炒货的八宝盒去上菜。

另一边,半扇半扇的猪横陈在案板上,坦露出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李力毫无心理障碍地操刀分肉。他对猪的生理结构了如指掌,古有庖丁解牛,今有狸力剁猪,技艺皆是炉火纯青无可挑剔。

大块肥实厚重的五花三层肉被丢进滚水,溅起油花,载浮载沉,在煮出杂质血沫土腥气后就被切成规整的四方块,炒糖色、文火慢炖。精瘦肉则切薄片,一小份一小份地备好,炒各色蔬菜时都可倒一份肉片提味增香。

不想当厨子的农民不是好影帝——再一边,已被叶辰调.教得四体既勤五谷也分的沈默风正在准备饺子馅,他身材颀长,自带优雅气度,立在一块树墩改的菜板前,两边袖子皆挽至手肘露出小臂,一手一把敦实沉重的菜刀,有规律地左右轮流剁在案板上,即便剁菜也剁得脊背笔挺,双肩端平,每切好一摊,就拿菜刀在案上一刮,修长五指在刀面一抹,将那些碎馅逐样倾倒入盆。

葱白葱绿被横切成一个个细巧的空心圈,姜丝嫩黄蓬松,肉馅红白肥瘦,辣椒红火得晃眼,芹菜清透如碎玉……叶辰挨着沈默风这个食材供给站,时而从沈默风那各拈一撮葱姜辣椒碎炝锅,时而端走一盆肉馅再抓几大把芹菜沥干水,加调味料搅拌。待到饺子馅准备得差不多了,面案边上就围满了会包饺子的,各色馅料皆被纳入小云朵般的饺子皮里,一笼一捏,便成了形。

……

年夜饭摆了好几桌,众人酒足饭饱。收拾好杯盘狼藉的厨房与饭厅后,时间已过了午夜,周步初被似乎不怀好意的毕安安拉去搓麻将,其余神兽有些加入战局有些旁观。叶辰忙了一天,体力不比神兽,洗漱完回卧室倒头就睡,浑然忘了沈默风上午在菜地里偷摘果子这茬儿。

沈默风也不提醒他,冲完凉,披上浴袍挨着叶辰躺下,拨了拨叶辰的耳垂,低声叫:“辰辰?”仿佛是在测试叶辰的熟睡程度。

见叶辰睡得死沉,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果子,摊平手掌,挺新鲜地把它们看着。

这些果子有拇指指甲大小,外壳透明流光,像肥皂泡,壳内萦绕着质地奇妙的紫色物质,仿佛清水中的紫色颜料,丝丝缕缕。因果实成熟度不同,紫色的深浅度也各有差异。这种灵植的学名艰涩拗口,俗称则几乎家喻户晓——梦貘草。

梦貘是一种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奇妙动物,在不同的故事中,它被赋予不同的能力,但这些能力无一例外与梦境有关,梦貘可以操纵或食用梦境,这是幻想故事常见的设定。

然而,境灵记载中的梦貘其实是一种植物,使用过这种植物的人或其他智慧生物可以模拟出与梦境相关的能力,于是一种叫做梦貘的奇妙动物便从民间口耳相传的奇闻异事中诞生了。

嚓的一声脆响,沈默风捏碎了整整一把果子,果壳包裹的紫色雾气钻出指缝,在卧室中弥漫开,气味腥甜、迷幻……几秒钟后,沈默风眼中的卧室景象如镜花水月般溃散了,周遭的色彩像胡乱绘制的油画,混乱地搅在一起,又在沈默风的下一次呼吸间重组成有意义的画面。

画面中,叶辰正在与某个明星对戏,梦境中被放大的焦虑导致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剧本上的字,他正急得满头大汗,沈默风忽地扬手,用暂时获取的梦貘能力将这幕无意义的梦境挥散了。叶辰的梦境化成碎片,碎片脱落干净之后,四下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叶辰的潜意识之海兜头罩下,将沈默风包围……

当沈默风体内的谛听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后,由于常年将沈默风的身体当做养伤的容器,它帮了沈默风一个小忙,作为额外的小小报酬——它驱使沈默风读取叶辰脑内关于山海境的记忆,帮他和叶辰钻了“天机不可泄露”的空子。

可在读取山海境的记忆时,首次操纵谛听神力的沈默风对神力的掌握并不精准,还不慎读到了一些其他的记忆——不过,“因神力掌握不精准而误读了一部分与山海境无关的记忆”是白泽提出的可能,沈默风当时也信了,但随着他对谛听猹了解加深,他开始怀疑这是谛听猹为了吃瓜看热闹故意把神力流向搞乱导致的后果,虽然谛听并不承认……

他误读的记忆中碰巧包括叶辰为了三百块钱当假粉的记忆,这导致叶小骗子的骗局全面崩盘,翻车翻得天崩地裂。

除此之外,他还不慎读到了几段其他与当假粉和山海境都无关联的记忆。

而这几段记忆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他误读,是因为它们相当痛苦而深刻,它们漂浮在记忆之海的表层,一览无余,并未随时间推移而淡化或沉淀,就像皮肤表面经久不愈的伤口,不肯变成无害的伤疤。

因为对善意敏感的人,同样也会对恶意敏感。

那些孤独、痛苦、无助的时刻,接收恶意的时刻,被世界抛弃的时刻。

……

十五年前,小叶辰五岁。

他的母亲是自小追求者众的美人,父亲则是从众多追求者中靠脸脱颖而出的佼佼者,继承了父母优质基因的小叶辰比荧幕里洋娃娃似的小童星还出挑。以黄种人的标准而言,那稚嫩脸盘上眼睛的占地面积大得略显夸张,又是个睫毛精,打眼一看,简直像是风格唯美的漫画角色脱纸而出。

但对于不幸摊上冷血父母的五岁幼儿而言,外貌的优势带不来什么好处,对各自急于组建新家庭,迎接第二春的父母而言,他只是个好看的拖油瓶。

母亲未来的再婚对象不愿意抚养继子,在母亲半步不肯退让的抗争后,法院把叶辰判给了父亲,一纸判决下达,他跟着父亲回到空荡寥落的新家。

父亲很忙,没空去联系新家附近的幼儿园,动辄一整天不着家,小叶辰饿得发慌,又想妈妈,却毫无办法,自己默默踩着板凳翻储存食物的柜子,学着父亲给他泡面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煤气炉,用奶锅烧水。

眼见水沸了,小叶辰用一双稚嫩的小手去抓锅柄,由于力气不够,没拿稳,奶锅倏地一歪,沸水倾斜,眼见就要溢出锅沿,洒在小叶辰手上……

小叶辰瞳仁骤缩,察觉到灼痛将至,却无法在一秒不到的瞬间改变任何事情。

沿着这条时间线继续下去,他的右手将会受到浅二度烫伤,痛一个月,再脱一层皮,水浇灭煤气炉的火,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儿会被碰巧赶回家的父亲不由分说地痛揍一顿。

可就在这时,一只稳健有力的大手忽然从小叶辰身后伸出,覆住他的小手,同时也握住了锅柄,反向一压,倾斜的奶锅砰地回归原位,有两滴沸水溅到大手的手背上,小叶辰安然无恙。

小叶辰以为是父亲,瑟缩地抬头,却看到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长得比他的父亲好看,也比父亲年轻,比父亲高,俊美得无可挑剔,神情温柔,浑身上下洋溢着可靠的气息。

“小心。”陌生人道,说话的音色令人想起大提琴。

家里进了陌生叔叔按理说是可怕的事情,小叶辰在幼儿园受过安全教育,知道要远离陌生的叔叔阿姨,他平日也怕生,见了陌生人就不敢吭声,可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陌生叔叔半点儿也畏惧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亲切,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陌生叔叔伸手去拧煤气炉的开关。

火苗腾地蹿出五厘米高,沸水疯狂吐泡泡,水珠飞溅,溅得他直缩手……

小叶辰茫然地望着他。

陌生叔叔微怔,又将开关反拧到底,火熄了。

小叶辰:“……”

陌生叔叔:“……”

陌生叔叔轻咳,道:“没用过煤气炉。”顿了顿,他像怕被谁瞧不起似的,着重补充道,“但我会用电磁炉。”

小叶辰挠挠头,礼貌道:“谢谢叔叔。”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自然,他甚至都没想起来要问问这位叔叔是怎么进来的、门是不是没锁、他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叶爸爸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潜移默化中让小叶辰问也不问就接受了这一切。

可陌生叔叔却对小叶辰的礼貌嗤之以鼻,阴仄仄道:“叫哥哥。”

明明是叔叔辈的呀……小叶辰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乖乖叫:“哥哥。”

陌生哥哥看看灶台边上孤零零的三鲜伊面,又垂眸看看还没他腿高的、瘦得像把火柴棍的小孩儿。

小叶辰隐约听到一声叹息。

“哥哥带你吃好吃的,”他把奶锅里的开水倒进保温壶,方便面丢到头顶柜子里,揣摩着小孩儿的喜好,“薯条汉堡包,行吗?”

小叶辰不好意思吭声,但口水的分泌骤然旺盛,吞咽的动作很明显。

陌生哥哥笑了:“走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默风,遵纪守法,不拐小孩。”

小叶辰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时,叶辰父亲回家了,他对沈默风这个大活人视若无睹,只懒洋洋地瞥了叶辰一眼,便走进厨房,给饿了一天的儿子煮方便面。

“这爸当得……”沈默风轻嘲,打了个响指,灶台前的叶辰父亲就青烟般消散了。

这里是叶辰的梦境,掌控着梦貘的力量,就能操纵梦境。

小叶辰惊恐得像只跟丢了老母鸡的鸡崽儿,咻地抻长脖子,稚嫩的童声又尖又细:“呀!爸爸!哥哥,我爸爸呢?!”

沈默风目光慈祥:“哥哥送他上班去了。”

这是个很扯的理由,爸爸原地消失也相当惊悚,但在未知力量的影响下,小叶辰对沈默风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闻言便不再追问。

“家里有车吗?”沈默风问。

小叶辰摇摇头。

沈默风一笑,逗人玩儿似的:“玩具车。”

小叶辰懵懵的,奔去卧室,打开玩具整理箱,箱里是他全部可可爱爱的小家当,有小轿车、公交车、压路车、消防车、战斗机、客机……还有一整套塑料恐龙,是叶辰五周岁生日时爷爷送他的礼物。

爷爷奶奶对小叶辰很好,他们比爸爸妈妈更有耐心,也比爸爸妈妈负责得多。

“想坐哪辆?”沈默风蹲在玩具箱前,托着下巴,“要不哥带你开飞机,还是骑恐龙?敢骑吗?”

小叶辰以为哥哥在逗他玩儿,摇着头,咯咯笑出声。

“不敢?就有骑猪的能耐?”沈默风玩闹地捅咕叶辰的小肚子,小叶辰一弓腰,捂住肚子扭着躲,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想自己也没骑过猪啊,骑猪多傻啊,他才不骑猪呢。

沈默风唇角一扬,收回手:“自己选个车。”

小叶辰不信陌生哥哥能把玩具车开走,也没过脑,随手一指,指到了公交车。

沈默风拿起公交车玩具,道:“吃汉堡去。”

五根细小的手指立即紧箍住沈默风空闲的手,怕他跑路似的。

叶辰父亲带他回的是他二爷去世后遗留下的房子,二爷无儿无女,妻子早亡,把一点微薄的遗产送给了侄子。房子在老城区,破旧的筒子楼,居民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拆迁办,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着自行车、三轮、糟烂的旧家具、颇具年代感的垃圾桶,石子路歪斜翻浆,没素质的饲主在路面中央留下狗的排泄物……穿着考究、容貌俊美的沈默风出现在院子里,突兀得像个穿越者。

小叶辰也模糊地意识到这种违和,臊红了脸,急急晃着他的手,想让他快走。

沈默风却满不在乎,弯腰把玩具公交车放在地上,随即,他像个刚点燃了二踢脚的小男孩一样拽着小叶辰往门洞跑,语气急促又不太严肃,像故意逗人:“跑跑跑!快跑!”

小叶辰又咯咯笑起来,玩性被勾起,小短腿儿捣得飞快,赶超故意放水的沈默风,先行抵达门洞,一转身——

地上约莫只有五公分长的玩具公交车毫无预兆地开始暴涨!

金属板与机械零件在扩张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挡风玻璃与大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身段火速拔高的少年,也像落着春雨的夜晚抽条吐芽的树苗,瞬息之间,它的长度已突破10米,除去过于崭新的车况与迎合儿童偏好的鲜艳涂漆,与马路上跑的真公交车没什么区别。

“还真行……”沈默风喃喃自语,眉眼间透着些微诧异,好像对这个结果缺乏稳定预期。

小叶辰惊愕欲绝,又极度欢喜,心脏跳得胸腔发痛——他见证了魔法!奇迹!

他咧着嘴拼命地笑,想表达自己的喜悦,那张小脸盘都快盛不下他的笑容了,他抬头望向会魔法的哥哥,却诧异地发现哥哥不见了——一秒钟前还在他旁边的哥哥,原地消失了!

小叶辰心里咯噔一声,喜悦暂停。

然而这时,公交车喇叭嘟嘟地连响两下,像在催促磨蹭的乘客上车,小叶辰飞奔到车门,发现沈默风已经坐在驾驶位了。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公交车司机的制服,洁净的白衬衫被紧实的肌肉撑得微微鼓胀,黑领带、臂章与风格类似警帽的扁帽,十指被裹在瘦长的白手套中,搭着规格远超普通车辆的方向盘。

穿上这身制服,他一扫方才贵公子的慵懒气质,神态流露出公交司机式的妥帖周到……简直像个演员。

小叶辰笑嘻嘻的,觉得这简直太好玩儿了。

他蹦蹦跶跶地上了车,看见投币箱,又愣住了。

沈默风看看他,像个莫得感情的广播喇叭,一板一眼道:“请乘客自觉刷卡投币,上车往后走,给老人和带小孩的妇女让个座位……”

小叶辰眨眨眼,搓搓空空如也的裤兜。

沈默风忽然一笑,像公交司机偷偷给熟人放水般,用气声说悄悄话:“你刷脸——找地方坐——”

小叶辰不太懂刷脸是什么意思,但猜到沈默风这是让他免费坐车,欢乐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屁股还没沾椅子一秒钟,又蹬蹬跑开几步,挑了个他认为更好的——虽然沈默风看不出区别——小手把住前座塑料椅背的边缘,乖乖打报告道:“哥哥!我坐好啦!”

突突突,引擎发动,公交车在逼仄不平的居民区小道上开起来,却平稳得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颇具卡通感的、笨重的大红色车头如幻影般轻盈地穿过成排的自行车、树木、行人和楼宇,车身越飘越高,越飘越高……而人们都像看不见这辆车一样,对它的存在毫无反应。

沈默风好听的声音传出扩音器:“车辆起飞,请乘客坐稳扶好,下一站云海,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公交车沿着无形的、透明的公路向天空攀升,公路呈45度倾斜,小叶辰被重力牵扯着,牢牢贴在椅背上,惊叹地望着下方疾速远去变小的陆地。

接着,淡白的水雾包裹住一切,公交车穿梭在云间,高空的景色消失了,小叶辰放弃望穿云雾的尝试,斜着半个身子,望向神奇的驾驶员哥哥。

沈默风通过后视镜看他,被白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顶了顶帽檐,将它向上抬去,似乎是为了更方便地观察路况,随即,他凑近车载话筒,提醒道:“车辆即将驶出云层,请乘客小朋友向窗外看。”

小叶辰扭头——

车头率先冲出云层,无遮挡地沐浴在澄净的光芒中,而那云朵上方,在云与太阳之间的巨大空间中:体态飘逸雍容的水母悠闲掠过;银鱼如锐箭般飞梭挽折;长着小红脸蛋的海兔扑腾扑腾跃向太阳;游弋在云海波涛间的靛蓝岛屿卟卟喷出冲天的水蒸汽,宛如岛屿的巨鲸懒懒一摆尾,掀起滔天巨云。随即,云中的鲸张开深渊样的巨口,令云絮倒灌入口,复又喷涌而出,用口中的鲸须过滤着云雾中闪闪发光的蜉蝣……

云海站——到了。

云海,字面意义上的,云汇聚成的海洋。

一个饱受风吹雨淋的公交站牌插在云里,几条长着腿和翅膀的大鱼抱怀站在站牌边,像在等车,它们的模样又奇怪又好笑。

英俊的司机一本正经地说骚话:“云海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注意鲨鱼。”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没在站台停靠,等车的怪鱼们愤怒地冲司机展示肌肉,样子更沙雕了,司机转过脸,莫得感情道:“本趟公交车为辰辰专线,其他乘客一律禁止上车。”

小叶辰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脸都红了,肚子也酸了,他这小小小小半辈子里从没这样快乐过。

下一瞬,公交车的车窗像肥皂泡泡一样破了,暖融融的云与无害的云海生物飘进车厢——五岁的叶辰还不知道真实的高空中往往充斥着寒冷的强风,他想象中的云朵上方就是这样暖乎乎的,云团都被太阳晒得像棉被一样松软,而且云彩上面一定有很多神奇的事情……果然有,我就知道,小叶辰想着,抱住一条温顺如猫的大鱼,撸猫般抚摸它雪亮的鳞片,手上沾满了棉絮似的云,他就在衣服上胡乱揩去。

辰辰专线公交车在云端徜徉许久,才慢悠悠地飘落,它还经过了许多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的站点,都完美契合一个幼儿对世界天马行空的幻想,最后的最后,车子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广告牌上的外国老爷爷笑得和蔼。

小叶辰下车,进店,店里空无一人,方才还穿着公交司机制服的沈默风眨眼间又出现在柜台后,换上了一身快餐店店员的服装,气质也随之热情洋溢,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问:“小朋友喜欢吃什么?”

小叶辰玩疯了,直到闻见备餐区飘来的炸鸡香气才觉出饿,他规规矩矩地点了一份儿童套餐。沈默风装模作样地在收银机上敲了几指头,旋即推出一个大号餐盘,黄澄澄油汪汪的炸鸡与薯条在纸盒里堆成小山,浇果酱的冰激凌散发着甜香,烘烤的鸡翅、蛋挞、水果派……品种比儿童套餐丰富多了。

沈默风瞎扯道:“这是本日特惠。”

小叶辰欢乐地啃着炸鸡,阳光涟涟地穿透落地窗,快餐店像枚巨大的玻璃杯,盛满熔金般的光。

没有泼出奶锅的沸水,没有烫伤的手,没有难闻的煤气,没有父亲的打骂,没有稚嫩而深沉的痛苦……

就像个令人不愿醒来的好梦。

……像个梦!

小叶辰微怔,像肥皂泡被戳破,啃到一半的炸鸡啪嗒掉进托盘。他模糊地察觉到什么,抓起纸巾用力擦去手上的油,噙着泪奔跑到快餐店的收银台后,两条小树杈似的细胳膊一把抱住沈默风大腿,力道霸气。

“……怎么了?”沈默风拍拍他。

“哥哥别走……”小叶辰哽咽道,泪水滂沱。

沈默风略一思索,大约揣摩透了小孩儿的心路历程,没直接回应走不走的问题,因为这不是现实世界,等下肯定会走,他不能撒谎,于是绕过表象说重点:“我是真人,不是梦。”

见小团子还是不大信,沈默风拎住他,把他往后推开些,蹲下与他平视,温声道:“真的。再过十二……十四年,你就能遇到我了。”

“好好长大,好吗?”

小叶辰止住泪水,拼命点头。

梦境中的时间流逝到尽头,世界被温暖的鸦羽覆盖,陷入恬静的黑。

此时距离他们非正式的相遇还有十二年,距离他们正式的相遇还有十四年。

……

沈默风并非真的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他只是徘徊在叶辰以梦境形式呈现的一段记忆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操控了梦境。

当叶辰醒来,他的记忆并不会因此遭到篡改,但每当他想起这些令人难过的记忆,他也会同时想起另一个温暖而奇妙的版本——理智上,他会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沈默风的虚构之作,可感情上,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烙印在旧时光中的温暖与奇妙。

这是沈默风送给叶辰的新年礼物。

……

一段梦宣告结束,叶辰还未醒来,梦境世界如谢幕的剧院,三百六十度呈现出令人屏息的、沥青般的黑暗。

可这种黑暗并没持续多久,另一段梦境便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十二年前,小叶辰八岁。

对孩子毫无耐心的父亲并没独自抚养叶辰多久,为了方便自己开启新的人生,他自私地将孩子送到父母家,每月仅支付微薄的抚养费。爷爷奶奶心疼孙子,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呵护叶辰,生活拮据却有爱,对小叶辰来说,其实比跟着冷漠的父母好得多。

午夜,月光洒入这间面积只有五平米的儿童卧室。

卧室中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对面的墙上固定着爷爷亲手打的折叠桌板。桌板平时扣在墙上,小叶辰写作业时就拉下来,那厚实的木板被爷爷打磨得极细致,还涂过清漆,生怕叶辰的小手扎进木刺。桌板边上,是爷爷打的四层书柜兼展示柜,碍于整体空间,柜板做得窄小,放不了体积大的东西,但摆书和玩具没有问题。柜子下数两层的儿童读本都被叶辰包上了书皮,至于上数两层的玩具们……防尘王者叶奶奶给它们量身定做了毛线套,说是怕落灰,小叶辰抗议无效,只能哀怨地看着玩具士兵与塑料恐龙们穿上了色彩喜庆的微型套头毛衫……

总而言之,卧室中的家具、墙纸与地板虽老旧,却被奶奶收拾得洁净,不乏温馨感。

可此时此刻,八岁的小叶辰正失魂落魄地抱着一张软垫,软垫上沾满呕吐的秽物与肮脏潮湿的毛发,他却像丧失了辨认脏的能力,只死死攥着,紧绷的指节泛起青白。

软垫中裹着一具猫尸。

这是只狸花猫,叶辰爷爷奶奶养的,名叫小花,比叶辰还大六岁。十四岁的老猫,身体机能极衰弱,被一场急性肠胃炎要了命,它活了这么久,很通人性,在小主人怀里不闹不叫,临闭眼还安抚地舔.舐着叶辰的指尖,似乎没有太多痛苦。

“呜……”小叶辰止不住地淌眼泪,用脸蛋磨蹭着老猫冰冷的头和僵硬的肉爪,回忆着前几天夜里它趴在自己床尾打呼噜的模样。

养了这么多年的宠物,和家人也没两样了。

小叶辰还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家的邻居养了条大狗,许是当时叶辰个子小导致的视角偏差,但叶辰觉得那狗都赶上自行车大了。邻居声称自家狗聪明不咬人,从不栓绳,有时甚至连人都不跟着,家门一开,就放那狗自个儿去院里方便,叶辰怕它怕得要死,觉得它一口就能把他脖子咬断——客观来说,咬断不太现实,但咬死不成问题——所以每次见了那大狗就吓得逃跑。

大狗本能使然,越跑越追,一副凶穷极恶口角流涎之相,小叶辰吓得魂不附体,哇哇大叫着捡小石子丢它,一人一狗就这样结下梁子。叶辰的爷爷奶奶担心孙子被咬,找那家人理论,那壮汉狗主人却仗着老人小孩儿好欺负,嘴上嗯啊应付着,实际上根本不管,老人说多了还瞪眼睛。

那天,爷爷忘关纱窗,老猫顺着二楼窗户就溜了出去。它潜逃时爷爷奶奶碰巧都不在家,小叶辰到处找不着猫,扒窗台一看,老猫不知何时溜到院里那棵大树上,惬意得不行。

“小花——小花——”小叶辰喊,老猫却不理他。

但凡是猫,多少都有些自己的想法与行事风格,不存在主人一叫就巴巴地摇着尾巴奔来这种事。小叶辰怕老猫跑丢,抓起门框上钉的备用钥匙下楼擒猫。

“小花——你下来啊!”小叶辰站在树下,仰着小脸蛋放声大喊。

老猫却眯眯着眼,好玩儿地打量着傻乎乎的小主人。

这时,也不知是听见声音专程寻仇还是纯属巧合,那家的大狗一阵风似的冲出楼道,狂吠着直奔小叶辰而去!

“啊——!”小叶辰脸都白了,急忙捡小石头,而片刻前还惬意地眯缝眼的老猫忽如豹子般跃下,挡在叶辰身前,脊背高拱,猫毛根根炸立,嘶声叫:“喵——”

大狗看它体型小,不当回事,从它侧面绕开去搞小叶辰,老猫趁它不备纵身起跳,瞅准它与自己擦肩的当口一爪挠向它的眼睛。大狗反应及时,脑袋一歪,眼睛下方多出三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老猫一击得手,立时退开半米躲避反击,蓄势再扑,可那大狗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不待老猫再出手,便呜呜哀叫着溜回家了。

从那往后,大狗再没被邻居放养过,叶辰也摆脱一大安全隐患,敢在院子里和别的小孩儿一起玩了。

小花就是这样的老猫,叶辰重要的家人。

可如今它死了。

爷爷说要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小叶辰却死也不肯把小花交给他,不想让小花躺在冷冰冰的泥土中,爷爷拿他没办法,勉强同意让老猫陪叶辰最后一宿。

当时的叶辰还不明白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放到长大后来说的话,就是好像心都缺了一块。

总之他哭得停不下来,绵延不绝的、稚嫩的悲伤如浸饱水的毛巾般包裹着他,窒密、顽固,绝难挣脱。对孩子来说,死亡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

他正哭着,一只拿着纸巾的手探到他眼前,拭他的泪。

小叶辰抽泣着抬眼,看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莫名熟悉的年轻男人,他披着一袭月光,像覆着一层清霜。

一如之前,小叶辰被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影响着,并未对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家里一事感到惊恐或疑惑,只觉得这个陌生哥哥的出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们仿佛已经认识很久,已经很亲密了。

“别哭了。”男人轻拍小叶辰的头,“你看它——”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月光下微漾的海洋,回荡在卧室中,轻柔地拍击着墙壁,随他话音落定,小叶辰怀中死得透心凉的老猫竟微微动了一下。

“小花?!”小叶辰颤抖着搂紧老猫。

“喵……”伴随着一声虚弱的猫叫,小花颤巍巍地踩着小叶辰的大腿,站了起来,冷硬如石的肉垫重新染上了生命的热度,可小叶辰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小花便一跃而起,幽灵般穿过紧闭的玻璃窗。它踩着外面的窗沿,偏着头向小叶辰递去一瞥,旋身离去。

陌生哥哥言简意赅道:“追它。”

语毕,他拉开窗子,长腿一迈,灵巧地站在一巴掌宽的窗沿上。

小叶辰追猫心切,哆哆嗦嗦地跟着爬上窗台,雪白着脸踏向窗沿,接着,他僵在窗沿上,死死攥着陌生哥哥的衣角,不敢动了。

而小花,它蹲在三楼左侧的空调外机上面,懒懒睨着小叶辰。

“小花……”小叶辰僵硬地拔起腿,朝左滑一步靠近小花,哀求的语气,“你下来。”

小花却一扭头,朝四楼攀跃而去,身形轻捷得像一道流光。

“我不敢上——小花——!”小叶辰快急哭了。

这时,陌生哥哥轻轻道了句:“这样就敢了。”

他的说话声是从叶辰脚边传来的,好像他很矮,或是正蹲在窗沿上。小叶辰困惑,循声望去,却见脚边端坐着一只通体乌黑、碧金异瞳的大猫,猫毛映着月色,缎子般雪亮。

“哥哥……?”小叶辰一句话没问出口,眼前事物骤然向上飞去,他惊叫出声,过了一瞬,才明白不是世界向上飞,而是他在向下坠,又过了一瞬,他又发现不是他向下坠,而是他瞬间变小了。

四只软嘟嘟的肉爪像棉花糖,短厥厥的猫尾巴插在屁股上,面团儿似的身体又奶又圆……窗沿上多了只奶猫。

大黑猫轻嗤:“小孩儿。”

叶奶猫震惊:“我变成猫了!”说的仍旧是人话。

大黑猫张口衔住小叶辰,猫胡须搔过他的背。

猫的尖牙咬着皮肉,却毫无痛感,小叶辰凌空挥舞着四条短腿,被大黑猫带着跳上三楼空调外机。接着,它又叼着小叶辰,一路扒着窗沿、砖缝、墙体的凸起与固定墙外管道的金属横档向上飞掠,在小叶辰陌生而新奇的视角中,墙面就像一条灰色的、向下方流淌的大河。

最后一次起跳——落定的动作后,黑猫与小叶辰落在这座居民楼的楼顶。

视野豁然开朗,夜幕中的城市与街道徐徐展开,黑猫放下似乎已习惯了高空与跳跃的小叶辰,道:“掉不下去,放心跳吧。”

老猫站在楼顶的边缘,纵身跳向相邻的一座楼。

小叶辰的悲伤已被冲淡了不少,他倒不是真的认为老猫没死,因为它刚才直接穿窗而出,这是活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可他感觉老猫是想引着他看什么东西,他也迫切地想看到,这使他无心沉醉于悲伤。

大黑猫尾随老猫,矫健地跃向另一座更高的楼,两座楼间的距离无法测算,但若遵照力学常识,这两只猫理应在半空被重力拉向大地,可它们都安全抵达了对面。

没人衔着小叶辰跑了,叶奶猫竖起在腿间晃荡的碍事尾巴,撒开四腿跑到天台边缘,探头往下看。

不知怎么,畏高的感觉变得极淡,小叶辰莫名涌起一股能与另两只猫一样成功飞跃的自信,这种自信来得突兀,他仿佛身陷缺乏逻辑的梦境。

变成奶猫的小叶辰蹒跚退开几步,助跑,加速,短小无力的奶猫后腿拼死压缩肌肉,骤然爆发!

苍穹降下流风,如幻想之翼萦绕身侧,他粉团般的身体在深黯中拖曳出航迹云般锐利的残影,重力与空气阻力双双下落不明,他的高度速度丝毫不见颓势。接着,令人屏息的空中旅程结束,一对羸弱的前爪稳稳扒住对面大楼的窗沿,小叶辰扭动着滚圆的小身子攀上窗台,一骨碌倒在大黑猫脚下,肚皮朝天,一猫脸震惊。

方才这一跳,四舍五入就是飞了。

大黑猫低低笑了一声,用猫爪搔搔叶辰的小肚皮,小叶辰嘻嘻笑着蜷成一团。

“继续。”大黑猫道。

大黑猫跟在老猫身后,叶辰奶猫跟在大黑猫身后,三猫成一直线,以轻盈到违反力学法则的动作飞跃到一幢幢写字楼、民房的天台,踩着行道树粗壮的树枝在月光与叶隙间穿梭,柔软的猫爪点落在广场雕塑的肩头,又踏上公园大门的门柱,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三只猫在月幕下的奔跃。

他们这样跑了许久,小叶辰目不转睛地盯紧前方的大黑猫,无暇他顾,直到大黑猫猝然停住脚步,他才发觉他们已来到一座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天台。叶辰的老家是座小城,经济不发达,二十几层高的大楼足以成为一大片地区内的标志性建筑,站在天台上,他们能够俯瞰周围成群低矮的居民楼与商铺,而一抬头,就能看到……

小叶辰双眼圆瞪,竖瞳倏地收成一道直线。

他看见了月亮。

并不是寻常的、视觉效果只有碟子大小的、挂在遥远天际的月亮,而是一轮填充了他大部分视野的月亮!

它巨大到难以置信,近到令人担忧它是否已冲破了地月洛希极限,它寥远、绚烂、庞然、唯美……按常理来说,当巨大天体贴近地球表面时,人类会产生难以名状的恐惧感与压迫感,即便是精度不高的模拟画面有时也会唤起这种对天体的畏惧,可小叶辰却感受不到任何恐怖。

——这轮庞大的月亮给人以一种明快的卡通感,它通体呈现澄净活泼的嫩黄色,没有陨石坑与斑驳的月岩,缺乏细节,颇像从动画片中剪切粘贴到现实的一张贴画,三只猫咪肩并肩蹲坐在高楼的天台上,从后方看去,他们的身影被容纳在月亮的背景中,像三枚纤巧的剪影。

忽然,月亮表面飘起一些金粉似的东西,它们凝合成一座悬空桥,从月亮表面直直伸向大楼天台,待“桥”离得近了,小叶辰才发现那是一根根鱼骨头,它们色泽剔透、边角柔润、淌着微光,不是真的鱼骨,而像黄玉的雕刻,这些鱼骨头的骨缝互相拼接、契合,迅速汇聚构筑成光的桥梁,并发出玉石环佩般清越的鸣响。

当啷!鱼骨桥的最后一块拼图拼合完毕。

小叶辰变成的奶猫早已看呆了,愣愣蹲在原地。

这时,老猫朝小叶辰走来,抬起前爪,轻抚小叶辰的猫头,神情像个慈爱的老人,小叶辰下意识地用绒绒的脑袋蹭老猫的爪,老猫喉间发出低沉温和的咕噜声,像在安慰他。

“喵——”老猫抬爪指月,示意自己会去月亮上。

叶奶猫人立而起,扑向老猫,用头顶猛蹭老猫的下颌。

大黑猫一歪头,走过去,碰碰小叶辰,翻译道:“它说它要回猫的星球了。”

“猫的星球?”小叶辰抬眼,忽然发现周围多了许多猫,它们中有家猫,也有流浪猫,它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来到这座大楼的天台,行走在横贯天际的鱼骨桥上,脚步轻盈,叮叮咚咚。

它们如此可爱,如此快乐,仿佛从不曾品味过痛苦,前方的猫星球上也不会有任何不愉快。

老猫温柔地叫了一声:“喵——”

大黑猫翻译道:“它说谢谢你和爷爷奶奶这么多年照顾它。”

小叶辰泪眼汪汪道:“谢谢你来我们家当猫!”

老猫隐约像是点了点头,它告别般向小叶辰甩甩尾巴,踏上鱼骨桥,叶辰拼命抻长脖子看它,看得眼睛发酸流泪。

猫咪跳进月亮里。

……

老猫彻底离去,小叶辰心里却释然多了。

他觉得小花并不是死了,而是换一种形式存在,也许是精神,也许是在某些常识无法解释的地方……这道理总结起来对八岁小孩来说略显艰深,但他有这样模糊的感受。

他用猫的形态奔跑跳跃了一整晚,跑时不觉得如何,如今大哭一场,疲倦忽然自身体深处涌出,令他精疲力竭。

“睡一会儿吧。”大黑猫温声道。

叶奶猫用前爪揉揉眼睛,眼皮缓缓耷拉下去,依偎着大黑猫睡着了,大黑猫用粗壮的尾巴覆着小叶辰的背,满载猫咪灵魂的猫星球久久不曾离开。

……

再一次的,梦境世界漾起水波纹,这波纹的频率越来越紧密,当它飙升至高点,梦境便如被击碎的浪花般凋落了。

温暖沉静的黑暗中,大黑猫恢复成沈默风的模样。

哄小孩儿是真累人,尤其是考验想象力……沈默风下意识摸裤兜找烟,却摸了个空,只能进入下一个梦境再具现化一根。

短暂的黑暗过后,梦境再次降临。

……

四年前,叶辰十六岁。

周六,高一年组放学早,铃声响过一轮,叶辰背好书包去走廊取伞。

十六岁的少年,五官漂亮立体,惹眼得不行,瘦条条的身体被藏在宽大的运动服里,跑动起来衣服有些晃荡,头发的长度在教导主任的勉强容忍与即将爆发两种长度标准间反复横跳,誓不肯剔成平平无奇的平头。

午休时,叶辰打伞出校门买过饭,回来时伞是湿的,他便把伞撑开放在走廊晾着。其他人的伞、地上的湿脚印、抖开摊在暖气上的雨衣……走廊被学生们弄得一直水淋淋的,一把伞死活晾不干,叶辰就一下午没收回来,结果……

“我艹?”少年叶辰冒出句粗口。

他找不到伞了。

泛绿的走廊地面,左右两排尽是等待晾干的伞,像长满艳丽毒蘑菇的花园走道,随着同学迅速离校,伞数飞快减少,叶辰来回走了两遍,确定自己的伞被偷了。

雨是下午才开始下的,截止中午都是大晴天,叶辰看过天气预报才带了伞,想必是有没看预报的人不想淋雨,就极没素质地顺走了叶辰晾在走廊的伞。

空中划过丝丝白线,涟涟的雨水沿着屋檐流下,且有越下越猛的气势。

阴冷的风挤压窗隙,发出尖锐的呜呜声,贯穿整条走廊。

祸不单行的是,叶辰的自行车昨天坏了,今早才送去修,家离学校步行要二十分钟。高一上学期开学一个多月了,他还没发现哪个同学住得离自己家近,谁也不可能在大雨天绕远路送他——一个多月还来不及太怎么发展同学情,男生还没有和他关系瓷实的,女生的话,如果叶辰肯软语求人,倒说不定有愿意为他麻烦一趟的。毕竟他这颜太能打,入学这一个多月他在女生间掀起的讨论度是海啸级别,内向些的女生和他对视一眼都要脸红,但叶辰不好意思麻烦女生。

然而祸不仅不单行,也不双行,而要三人行。前段时间叶辰奶奶生病住院手术,术后饮食有许多禁忌。爷爷24小时陪床看护,老人家体力不行,连轴转支撑不住,又请不起护工,儿子与二婚的儿媳虽还活得好好的,但在二老这边约等于一双死者,所以周六周日给奶奶做病号饭与看护的工作就落在叶辰身上,他得赶快回家弄饭。

如果按照这条时间线继续下去——

大雨不见颓势,叶辰等不起,他会回座位翻出中午买盒饭剩的塑料袋,把周末要做的卷子和练习册塞进去扎紧袋口塞进书包,然后把校服外套当个披风用,把头和书包一蒙,冒雨一路飞奔回家。

起初他会试试打车,可大雨天车很难打,后来他全身湿透,有空车也没有司机愿意载他。雨天路滑,路上他会摔一跤,磕破膝盖,等到跑回家,他成了落汤鸡,急三火四地冲澡换衣服做饭。做完,他会咬咬牙打车去医院,雨天各交通干道堵得要死,出租车时距并计跳字跳到贫穷少年心率失常。最后当叶辰拎着保温桶赶到医院时,饭点儿早就过了,两位老人饿得透透的……

这是他少年期印象最深刻的倒霉日,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糟心事全赶一起去了。

更崩溃的是,怕爷爷奶奶担心,他还得装得大大咧咧毫不在意。

我要是个女的我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王者级别的哭戏!晚上,叶辰拖着疼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医院走廊打热水,看着来来往往的病号和医护人员,恶狠狠地想着。

但我是男的,所以这次就算了……叶辰默默吸溜鼻涕,把想哭的冲动压回去,誓要以最昂扬乐观的精神面貌面对奶奶。

可是……

这一次,剧本并不是这样写的。

……

暴雨倾盆,银丝细密,遮雨檐化身水帘洞。

叶辰用塑料袋把卷子练习册扎好塞进书包,用外套披头,眺着雨幕深深呼吸:“呼——”

做好淋成狗子的准备,他一头扎向楼外的暴雨,瘦长有力的腿在半空划出跳跃的弧线,旧但洁净的运动鞋朝积着薄薄一层雨水的地面踏去。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豆大的雨珠眨眼便打透外套、潮湿的布料黏糊糊地裹在身上、地面又滑又泥泞……这些全部没发生。

叶辰只听见脚下传来噗的轻响,随即,一蓬细软洁净的东西袅袅浮起落下,叶辰垂眸一扫,惊得险些坐在地上。

水——全没了!

代替混溶着尘土的污脏雨水积蓄在地面上的,竟是棉垫般厚实、新雪般洁白的一层蒲公英种子,它们铺天盖地,放眼望去,就如同秋雨霎时化作初雪。

叶辰震惊到失语,揉揉眼,再睁开,蒲公英种子仍在代替暴雨纷扬飘洒,它们干燥且柔顺异常,落在身上,轻轻一拂就掉。

这种时刻,叶辰的正常反应应该是:第一步,怒掐大腿猛揉眼睛,确认不是梦或幻觉;第二步,既然是真的,那就别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自拍一张发朋友圈;第三步,陷入茫然,“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搜新闻、实时微博、打电话问别人他们那边是不是也在下蒲公英……连给奶奶做病号饭这等大事都可以暂时往后稍稍。

然而,一如往常,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扰乱了叶辰的逻辑和感受,他身置梦中,对奇怪设定的接受速度远超常理,所以最初的震惊过后,他莫名镇定地接受了眼前的异象,占据在脑海中的念头居然只是“太好了,不用淋雨了”。

他放下罩在头上的校服,朝家的方向跑去。

路上,行人们依旧打伞穿雨衣,个个神色如常,仿佛他们没发现雨水已变成蒲公英,叶辰奔跑在纯白而柔软的天地间,只觉世界奇妙如梦,思维竖起无形的屏障,阻碍他进行现实向的思考。

他回到家,省去冲澡换衣的步骤,麻利地做饭。蒸锅白汽喷涌,是水开了,锅里是清淡的蒸菜,专门给奶奶做的。叶辰调整功率记好时间,着手做自己和爷爷的家常饭。市场买菜做饭比买现成的省钱,还能吃得好些。他们家除去父亲每月支付的一点抚养费就只有爷爷奶奶的退休金以及叶辰偶尔违规打零工挣的外快。这么点收入要交学费、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还要保证两位老人能看病买药,不俭省会喝西北风。

叶辰却满不在乎地哼着歌,眉眼皆透着点儿笑模样,那是少年式的、对生活的无畏,没淋雨就挺开心,其他的事他都应付得来。

饭菜都好了,叶辰匆忙扒拉几大口填饱肚子,把剩下的饭菜在保温桶中分门别类放好,窗外云销雨霁,满地绒绒的蒲公英种子也变戏法般消失了。太阳已落至地平线下,残存的霞光却不肯褪去,天幕半是夜的黯蓝,半是夕照的暖红,混融出近似粉与紫红的温柔色泽。

暴雨虽已停歇,交通状况却未见好转,这座小城的道路规划方面存在缺陷,交通高峰时段动辄堵得密不透风,前段时间还被媒体戏谑为“超越首都,成为‘首堵’”,因此叶辰的潜意识在梦境的前因后果已受沈默风影响产生变化后,仍旧固执地把堵车的记忆安插进了剧本中。

“……这打车得几点能到医院啊。”叶辰焦虑地提着保温桶,踮脚眺着远处拥堵的十字路口,一时犹豫不决,琢磨着要不先去修车师傅那看看自行车修好没,如果能直接骑走那八成比坐车快。

他正没主意,耳畔忽然响起咔哒一声。

那声音微弱,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约等于不存在,可叶辰莫名地捕捉到了,它听起来像是秒针往前走了一格。

声音落定的刹那,叶辰发现周围不对了。

上一秒纷乱刺耳的鸣笛声忽然全部消失,与它们一同消失的,还有行人说话的声音、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风摇撼树冠的声音、发动机轰鸣的声音、鸟雀啁啾的声音……地球像被一块专门吸收声音的行星级海绵兜头摁住,声波被吸纳得一干二净。

这是叶辰仓促间感受到的首个异常,而当他视线上移,他迅速察觉到了更大的异常。

——一切都静止了。

包括步子迈到一半的路人,奇迹发生前正在跳跃而导致双脚悬空的小男孩儿,凝固在半空的落叶,舞步戛然而止的广场舞大妈……最离奇的是,连气体分子的运动都静止了,叶辰在原地呆立片刻,忽而一阵窒息,停滞在鼻端的氧气不够吸了,他忙走开几步,呼吸另一片区域的氧气。

为了方便叶辰送饭,全世界的时间都暂停了。

真是无法更有排面。

……

叶辰梦游似的去修车师傅的小摊找人,发现自己那辆已修好了,正靠墙立着。他从书包里掏出纸笔给师傅写了张“车已取走”的字条,和修理费一起摆在一动不动的师傅面前,把保温桶和书包放进车筐,骑车走人。

由于身置梦中,思维方式与现世不同,叶辰没有慌乱,也没担忧如果时间一直停止该怎么办,他在潜意识中确知这次时停是因他而起,只要他顺利赶到医院,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恢复。

他骑着在小饭店打.黑工挣来的帅气自行车,愉悦又新鲜地穿梭在静止的马路上,地球自转暂停,将夜未夜的残霞凝固在穹顶,叶辰前往医院的全程,天空都维持在粉紫色的状态不变——这是他最喜欢的天色。

……

半小时后,叶辰拎着保温桶蹬蹬跑上医院四楼住院部,他没开盖检查,但他猜保温桶里饭菜的温度应该半点儿也没降。

住院部的南侧走廊呈现出静止的热闹,散步的患者、跑腿的家属与神色匆忙的护士都如仿真度极高的蜡像定在原地,走廊深而长,尽头是窗,一个男人逆光站在窗前,身形颀长,遥遥地将叶辰望着。

十六岁时的小朋友,鲜嫩得像把沾着露水的青草,那眉眼惊艳到令人心悸,美好得令未来的情人嫉恨——恨自己怎么没晚生几年好与他青梅竹马。

叶辰往奶奶的病房走了几步,忽然一愣——他发现站在走廊尽头的男人在动。

那人没有掩饰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朝叶辰走来,作为陌生人而言,他注视叶辰的眼神稍显越界,可由于潜意识作祟,叶辰非但没产生受到冒犯的不适感,还倏地红了耳朵,心里那头小鹿不要命地乱撞,仿佛在和这人谈恋爱。

……我特么看他一眼就被掰弯了!?叶辰惊了。

在两人即将错身的一瞬,那英俊的男人垂眸望向自己的手,叶辰循着他目光看去,见他握着一枚做工华贵的怀表。接着,一根修长的手指揿动表盘上缘的按钮,叶辰耳畔再次响起秒钟走动的轻微咔哒声……下一秒,世界活了,喧嚣声浪充斥着片刻前死寂的走廊,一切事物都动了起来。

叶辰恍惚片刻,见那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忙冲他背影结巴地喊道:“谢、谢谢您!”

男人没回头,只挥了下手。

梦境再次被柔和的黑笼罩。

沈默风漂浮在梦与梦衔接的缝隙中,静静等待黑暗过去。

他知道叶辰在遇到他之前吃过很多苦。

他的小朋友总是那么乐观善良,不曾被落魄与贫穷摧毁,还会用他独有的离奇幽默感来对抗不幸,可沈默风明白这只是因为叶辰生来如此,并不能归功于痛苦的磨砺,痛苦不是好东西,他只希望叶辰没经受过那么多难捱的时刻。

……

如此这般,沈默风又流连过几段叶辰的梦境,通过梦境,他回到虚幻的过去,回到所有叶辰需要他,可他却还没来得及出现在叶辰生命中的过去。

……

晨光熹微,叶辰半梦半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这一宿梦就没断过,梦都关乎他的过去,却一个比一个奇妙唯美,而且十个里有九个是沈默风专场……不过,得刨除醒来前做的那个梦。

叶辰刚刚梦见自己刚辍学当京漂那段时间了,那时候他自己住一间几平米的小破屋,穷得恨不得把螺丝钉上的铁锈都刮下来补补铁。梦里,一穷二白的他某天脑子一热,救助了一只受伤的大黑猫,伤愈后把它放生,大黑猫奇通人性,扭头就报恩,梦中叶辰每天起床,都会发现门口多了钱包、金条、古董……也不知道大黑猫都是从哪偷的,梦里的叶辰也是从心流的遵纪守法好少年,把大黑猫叼来报恩的东西一股脑上交警察叔叔和国家。

直到那天早晨,叶辰打开门,看见门口多了半扇猪肉……

大黑猫舔着爪子蹲坐在一旁,碧金猫眼好玩儿地端详着叶辰,仿佛在说:看你这回怎么上交国家。

梦中的叶辰:“……”

接着他就被这个画风突然跑偏的梦惊醒了。

他睁眼时,沈默风碰巧也醒了。

“哥,”叶辰扭股糖似的往沈默风怀里黏,半梦半醒,喃喃道,“我梦里怎么全是你啊……”

沈默风厚颜无耻:“想我想的。”

其实叶辰清醒过来仔细一想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这会儿他神志不清,就被沈默风糊弄着呆呆嗯了一声。

沈默风忍笑,亲亲他额头:“接着睡吧,还早呢。”

叶辰就重又闭眼睡了过去。

吃完团圆饭,他们在过去的时光中团圆了。

又是一年新春。

【全文完】

作者这回真的有话说:

想给辰辰的过去一点温暖~所以有了这个番外。

然后《没钱》今天就正式正式地完结了,网络上不会再有新的番外啦~(实体除外)等番外的大家以后可以不用再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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