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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更伤人。]
01 >>>
那一年的春节,我们所有人都过得兵荒马乱。充斥在我记忆中的影像只有黑白两色,大雪倾城,没日没夜地下,整座城都笼罩在近乎惨白的世界里;医院里的白,白墙白床单白色病号服以及蔚蓝苍白的脸色,自她从镇静剂中醒过来后,再也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也不睡,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因缺水起了干燥的皮屑,眼窝深陷,颧骨突起,整个人的气息微弱得宛如不存在一般,医生说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只能靠输入葡萄糖延续生命力,每晚扎一针可以让她安睡的药物。
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警局的人依旧不放过她,一个又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员进进出出病房,想尽办法试图从蔚蓝口中问出事发当晚的情景。当他们接到报警电话赶过去时,蔚叔叔已倒在卧室的地毯上没了气息,心脏处插了一把尖锐的水果刀,血流成河,染透了驼色的地毯,而离他不远处的房间一角,阿姨呆呆地靠墙而坐,手里握着电话,神色平静得令见多识广的警察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绝望到心如死灰的平静,她已不在乎所有,视死如归,所以才会在行凶后主动报了警。
而蔚蓝,则跪在蔚叔叔的身边发出厉声尖叫,一边用双手拼命地去堵他身上汩汩往外冒的血液,直至赶来的警察将她强拉开。
阿姨拒绝陈述当晚的所有细节,蔚蓝对一拨又一拨来问话的警察视而不见。渐渐地,他们也不再来。
关于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成了这桩命案最大的疑团与秘密,在城中流传出各种版本。
那些纷纷扰扰的猜测我半点也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有蔚蓝。
我每天趴在她的病床边,陪她说好多好多的话,将过去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美好的快乐的记忆统统挑出来重现,医生说这个办法或许能唤起她求生的渴望,可没有用,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甚至冒着伤害她身体的危险,让纪睿帮她催眠,可令纪睿震惊的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用怎样的方式,却始终无法进入她的思维世界。
她拒绝外界一切信息,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看不听不想不说,宛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的身体,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无能为力的痛苦。只知道抓着她的手掉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不要这样伤害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冷渐渐退去,春天在这种死寂般灰暗的气氛中悄悄来临。
亚晨开始为留学考试而备战,他临走前我们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台边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学会了抽烟,烟雾缭绕地飘上他的眉眼,他这段日子瘦了好多,蔚蓝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基本上都是我与亚晨轮流照顾她,我因为即将移民的缘故,便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西曼,我不去留学了。”亚晨摁掉烟蒂,轻轻说。
我惊讶地偏头望向他,“你专业那么好,完全可以去国外深造。”
“我想留在这里照顾她。”
“亚晨……”
“别说了,”他苦涩地笑了笑,说:“只是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他们对我期望一直那么高……”
默然。
又是这种令人崩溃的选择,父母的期望与心爱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亚晨压根没有给自己选择的余地,一早便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继续为考试而努力纯粹是为了做做样子给父母看,却在考场上将自己真正的实力隐藏掉。
他明知蔚蓝对他无意,却依旧情深不悔,令我动容。
我伏在病床边,轻声将这些说给蔚蓝听,与以往无数次一般,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可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不管需要多长时间,我都可以等。
02 >>>
被叫去见蔚蓝妈妈的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接到监狱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市立美术馆帮江离一起选他在本城第二场个展的场地。
见到阿姨的瞬间我吓了一大跳,她与我记忆中那个漂亮优雅爱撒娇的女人完全无法吻合,眼前的人粗糙而憔悴,瘦得不成人形。后来探监结束后听狱警说她每餐吃得极少或根本不吃,末了,那女狱警一脸鄙夷地嗤道,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日子,胖瘦又有什么区别。我心里如有虫蚁吞噬般难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明明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却感觉我与她隔了好远好远,拿起话筒,艰涩地开口:“阿姨,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我,眼睛盯着我却又好似穿越过我的身体盯着遥远的未知空间,怔怔地握着话筒,良久良久,僵持而沉默。
终于,她开口了。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干涩而失真:“蓝蓝,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来。
“那我就放心了。”咔嚓一声,电话被切断,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跟着狱警走了。望着她渐行渐远的瘦削背影,我心里忽然涌起难以名状的钝痛,良久都消散不去。
晚上我去医院替青稞的班,见了我,她颓丧地朝我摇了摇头。我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先回去休息。
“我今天去监狱探望阿姨了,她很好,你放心。”我拧了热毛巾给蔚蓝擦脸,虽然明知道她压根不会注意我的表情,可我依然不敢与她对视。从小到大只要我一撒谎,睫毛便会不停眨啊眨的,每次蔚蓝都以此来判断我是否撒谎,屡试不爽。
“她问你好不好,我说你很好,”我握住蔚蓝的手,“所以,为了阿姨,拜托你快点好起来,好吗,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她。”
可是,我们都没有机会再去看她了。
当天晚上,我再次接到监狱来的电话,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035自杀身亡。”
035是阿姨的编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说,那我就放心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
我双手掩面,身体狠狠颤抖起来,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说蔚蓝很好,如果不是我撒谎骗她,她就不会说放心,她就不会选择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结束这一切的爱和恨。
我自以为的善意谎言,我自以为对她是一种安慰,不想却成为了她的毒药。
我坐在病床边,根本不敢看蔚蓝,趴在她身上,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抚上我肩膀,我抬起头来。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因为我看见蔚蓝的睫毛上竟然有湿意。
她哭了,她哭了,她终于有感知了。
然后,她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视线终于对焦在我身上,一点点茫然,一点点无措,她蠕动嘴角,不成调的音节从唇边飘出:“西……曼……”
我熟悉的那个蔚蓝,回来了。
我伏在她身上,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痛哭出声。
03 >>>
三天后,蔚蓝办理了出院手续。那天亚晨特意从别的城市飞了回来,青稞与苏灿一早都赶到医院,江离本来也要来,可我想蔚蓝或许并不太想见到他,遂作罢。
亚晨轻轻对我说“谢谢”。
我笑笑没作声。
蔚蓝能够好起来,与我无关,在我接到监狱那个电话的时刻,她哭了,所有的感知也跟着回来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母女连心。
阿姨的事情到底没瞒住蔚蓝,因为第二天警局的人再度来到病房,我惊得顾不得这是医院,对他们大吼着说:“出去!”
可蔚蓝却淡淡地说:“让他们进来。”
我原本担心的失控场面并没有出现,蔚蓝听到阿姨的事情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没有一滴眼泪。那种诡异的平静令我毛骨悚然,让我想起当初得知蔚叔叔出轨后的阿姨。我不敢再细想下去,拼命安慰自己说,悲伤过度往往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姨的葬礼是蔚蓝亲自主持的,除了我们几个朋友,没有一个亲戚到场。蔚叔叔家人自然是不会出席的,而阿姨的娘家人,只有一个在邻城的舅舅,原本与蔚叔叔一起做生意,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出了这种事,他觉得丢脸,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遵阿姨遗嘱,将骨灰全撒向青河下游,她说,希望下辈子别再做人。
蔚叔叔伤她伤得体无完肤。
死过一次,便再也无法重生。
她是这样决绝的一个人。
我与蔚蓝站在江离曾带我去过的那座废弃的灯塔上,早春的风凉凉地吹过来,鼓起我们黑色的衣裳。河面水波微漾,午后稀松的阳光折射出波光粼粼,平静而美好。
蔚蓝拧开骨灰罐的盒子,把骨灰一小把一小把地抓出来,手一扬,属于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纷纷扬扬地飘撒出去,风卷起那细小的尘埃,跌落水中,飘散空中,飞翔至远方。
当风扬其灰,从此以往,勿复相思。
生命原是如此短暂。
“西曼,原来失去一切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蔚蓝的声音在微风中很轻,砸在我心间,却是那么沉重。
“不,你还有我。”我侧身抱住她,哪怕是在阳光下,她的身体依旧没有丝毫的温度,手指冰凉。
“是呀,我还有你……”她将头轻轻搁在我肩膀,整个身体的力道在瞬间都压在我身上,我抵住栏杆站稳,承接住她所有的力量、伤痛,以及依赖。
“所以,西曼,你不能丢下我,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拥有的,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了……”她似呢喃的轻语在微风中碎成一片一片,纷纷蹿入我耳膜,仿佛索要承诺的魔音。
我点头,在心里对自己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始终会把你当成好姐妹,不离不弃。
蔚蓝以低价转售了家里的房子及车子,加上蔚叔叔留下来的财产,足够她这辈子生活无忧。只是没有了最亲近的人,住再大的房子拥有再多的物质都无法填满心中的空。
陪蔚蓝回家收拾东西,她只带走了常穿的衣服与手提电脑,其余统统都转赠给儿童福利院。她说,最重要的已经带不走,其他的便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沉迷于物质的小女孩了,如果成长的代价是这样惨重,我宁肯她一辈子都做那个无忧无虑热爱美食华服开炫丽吉普车的小小女孩儿。
妈妈让蔚蓝住进了我们家,与我共用一个房间。
自那之后,她无法独自入睡,哪怕有人睡在旁边,她都感觉到恐惧,整晚都需要开着灯,不敢闭上眼睛,她说一旦闭上眼,便看到血流成河的画面……那个夜晚的场景,已成了拓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纪睿见她被失眠与噩梦折磨得不成样子,不得不给她开了安眠药,依靠药物的帮助,蔚蓝才能够睡上一觉,但药物产生的幻觉以及后遗症,比之长时间失眠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灿邀她出去旅行散心,可她提不上半点兴致,幽幽地说,出去了,还是要回来的,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以前那个乐观的蔚蓝再也不见了,死掉了,现在的她,事事悲观,成天窝在家里哪也不去,她老师来看望过她,劝她先办理休学,调整好心情,明年再复学,可她执意要退学,她说,上不上大学,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悲观到自暴自弃,让人无能为力。我虽然担心却也不忍心逼她,她能够从那种木然中复苏,我已经很满足了。
苏灿建议说,或许换一个生活环境,离开这个城市会好点,西曼,如果可行,让你生母带她一同去法国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只担心我离开这里之后,蔚蓝要怎么办。是呀,她可以跟我一起走!
问过她的意见之后,我们一起去找母亲。父亲回里昂之后,她一直留在这个城市等我毕业,借住在她的好姐妹家中,每周有三天,她会跟我一起吃饭,这是我们的约定。每次吃完饭之后,她会带我去逛街,给我买一大堆衣服鞋子,恨不得将这十八年来所有的空白都填充上。虽然那些衣服买回去之后都被我压在柜子里,太多压根穿不了,可我依然不忍拂她的心意。
母亲是知道蔚蓝的事情的,彼时还去医院探望过她,很心疼她的遭遇。所以当我向她提出,可否认蔚蓝做养女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还很开心地拉着蔚蓝的手说,又多了一个女儿了。当即便打电话给父亲,与他商议办理监护人手续以及移民手续等问题。
晚上我与蔚蓝并肩躺在床上,说了很多很多话,小时候的趣事,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大部分时候是我在说她在听,她偶尔也会附和一下,说到好笑的地方,她也会轻轻地笑出来。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她不用依靠安眠药慢慢地进入睡眠,她搂紧我的手臂,将头搁在我肩窝里,轻轻地说:“西曼,我爱你。”
我轻轻拍她的背,宛如哄一个小孩子般哄她入睡,在心里应她,蔚蓝,你知道的,我也爱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夜极静,房间里只听得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她终于缓缓睡过去,神色还算平静,我这些天来提起的一颗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来一点儿。
04 >>>
四月初,江离的第二场个人画展在市立美术馆开展。如第一次一样,为期一个礼拜,只是这次比上次更小型,只设了一个展厅,诚然如此,依旧得到了本城众多媒体的关注。有记者问他,为什么本次展览的主题叫“重生”,他回答说:“这场小画展是我特意为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举办的,是我送给她的礼物。至于为什么叫这个主题,我想你看过之后或许就明白了。”
我拿着报纸不禁笑出声来,他竟然对记者卖关子。
蔚蓝侧过头来,抢走我手上的报纸,看了片刻,又默默地丢回我手中。
“江离的画展明天开幕,要不要一起去?”犹豫了下,我还是问了蔚蓝。
“你们还有联系?”她不答反问。
“我们,在交往。”我不是故意隐瞒蔚蓝,只是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压根就找不到机会提这件事。我只跟苏灿与青稞提了一下,苏灿很为我开心,说江离是个很好的男生,人特别善良,性格也好。青稞笑嘻嘻地接腔,是啊是啊,又才华横溢,美少年一枚,还是富二代!
蔚蓝很久没有反应,她侧对着我,头微微往另一个方向偏,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我移到她身边,抱住她手臂撒娇地摇晃,“对不起嘛,真的不是故意隐瞒你,别生气啦!”那时我只是以为她生气我没有告诉她,顶多再加上我跟她不喜欢的男生交往。
过了片刻,她才偏头望着我,神色看不出喜忧,平静地问:“你爱他?”
我点了点头。
“你忘记了夏至?”
我愣了下,微微低头,轻说:“很多事情不是说忘就忘得了的,人也是,只是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喜欢的是谁,而有些人有些事,会放在回忆里,沉在心底深处。”
“你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很像夏至么……”
“什么?”她的声音轻似呢喃,我听不很真切。
“没什么,”她抬眼望着我,说:“你希望我去画展吗?”
我点头:“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男生,或许你多多了解,便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希望我喜欢的男生与我看重的朋友,也能够做朋友。
蔚蓝最终还是跟我一起去了画展,苏灿、青稞以及亚晨都在邀请之列,还有江离曾一起画画的几个朋友,开展之前,那言帮江离弄了个小庆祝会,人不多,就设在了美术馆的会议室里,买了一个五层大蛋糕以及香槟酒。
切蛋糕开酒之前,江离一直在看手表,时不时跑到窗边往外张望,我问他是不是还有谁要来。
他说:“我妈答应过来的。”
那言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妈或许是什么事儿耽搁了下,我们再等等。”
可最后却等来了一通电话,江离接起“哦”了一句便挂了,脸上不是不失落的,只是他转头的时候已换上了笑脸,对在场的人说:“我们开始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回头冲我笑,低声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我想起一面之缘的江离的妈妈,冷冰冰的,没想到对自己儿子的事也这样不关心。
我的叹气声很快被众人举杯的祝贺声淹没,切完蛋糕,趁大家正在嘻嘻哈哈笑闹成一片时,江离碰了碰我的手臂说:“跟我来。”
我问:“去哪儿?”
他笑而不答,索性牵过我的手往外走,我的脸忽然就红了,偷偷瞟了眼房间的人,还好,似乎都没怎么注意到。
江离一直牵着我下楼,往另一栋展厅所在的楼走去,上三楼,小小的展厅内灯火通明,我却被墙上一幅幅画湿润了眼眶,内心在那一刻震惊得无以言说,脚步缓缓移动,墙上的那些油画,仿佛有了生命力,在我目光触及的刹那,画上的场景也鲜活地在我记忆中苏醒——
第一幅,从那言家里出来的那个夜晚,在小吃街我追着熟悉的身影而去,在马路上狂奔,闯红灯差点被车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离时的情景。
第二幅,我抱着盛鸡汤的保温瓶站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神色却在打开门的刹那惊慌失措……
那是我第二次去找江离时的某个情景。
第三幅,画中不再只有我,郊外废弃的灯塔上,落日黄昏,斜阳温暖地照在并肩而站倚在栏杆上的两个人身上,风吹起女孩的发丝,她神色迷茫,怔怔地望着男孩……
那是我与江离第一次去废弃灯塔的场景。
我依次看过去,一幅幅油画,串成了我们相处的N个细节,我无助哭泣时他借给我的怀抱;从疗养院看望母亲回来我累极枕在他腿上睡过去时他低头久久凝望我;寒冬天台上他分一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将我的手包裹在他手中塞进他大衣口袋里;除夕夜大雪纷飞中长久的拥抱……
我们相识以来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凭借他的记忆,佐以感情的色彩,流露笔端。
展厅最后一幅画,没有人物,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延绵到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
下面有一行小小的字:送给我的女孩,盛西曼。
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模糊了视线,心中被一种叫作感动与幸福的情绪充斥得满满当当。回头,那个给我爱与感动的人正倚在第一幅画旁,微笑着朝我望过来,神色那么温柔,眼眸中凝聚的星光吸引着我的步伐,一点点朝他走近,吸引着我踮起脚尖,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将唇轻轻地覆上他的,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手拥住我的腰,唇上冰凉的触觉加深,淡淡的好闻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蔓延开来……
忽然,一声重重的响声在我们身后响起,当我回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仓皇离去的背影,一晃而过的黑色裙角很熟悉,似乎是……蔚蓝。
05 >>>
为了办理蔚蓝的收养手续,父亲特意从里昂回来了一趟。办好手续的那天,父母亲带我与蔚蓝一起吃了一顿饭,算是一家人团聚的小小仪式。母亲还请了江离一起,我看了眼蔚蓝,见她神色无异,也就没有阻止。母亲一直很喜欢江离,所以我与江离的事儿也没有隐瞒她,她很开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很开心。她说:“曾经我还想撮合他跟珍妮,可惜两个人都没那个意思,为此我觉得好遗憾。”
蔚蓝给父母亲敬酒,开口称呼的时候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喊,母亲体贴地笑道:“就叫叔叔阿姨吧。”然后拿出正式的见面礼送给蔚蓝,是一条款式独特做工精致的纯手工脚链,一式两条,我也有一条。
饭毕,他们有事先离开,又叫了饮料与甜点,让我们再坐一会儿。送他们离开之后我去了趟厕所,那时厕所挤满了人,所以再出来时,已是十分钟后。我没有想到,短短片刻,等待我的竟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餐厅里闹哄哄一片,我们的座位旁被人群围成一个圈,我走过去时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拨开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时,我捂嘴尖叫起来,是江离。他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嘴角还残留着饮料汁的痕迹,人已经没有了知觉。
我试图去抱他,却被人制止了:“不要动他,120马上就赶到了。”
颤抖的手指就那么僵持在空中,我抬头问蔚蓝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见她惊恐莫名地望着这一切,嘴唇紧咬,脸色惨白一片。
她面前的饮料杯被掀翻,汁液顺着桌沿滴答滴答打在她的裤子上,她却浑然不知。
救护车终于来了,我已顾不得蔚蓝,跟着医护人员急匆匆地跳上车往医院去。
等待。
又是这种漫长的焦急的煎熬般的痛苦等待。
那种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深深攫取我的心,如同得知妈妈患了重病那次一样,只是那次有江离在身边安慰我说不要害怕,可如今他却成了让我担心恐惧的那个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急救室的灯,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过得那么那么慢。
当夜色一点点笼罩,急救室的门终于缓缓打开,主治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先行出来,江离在他身后的床上被护士慢慢推出来。
“他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现在有没有事?”我跑过去。
医生瞪了我一眼,眉头紧蹙:“你是病人家属?”
我点头:“我是他女朋友。”
医生严厉责骂道:“既然是女朋友,你应该知道他是心脏移植患者吧?怎么还让他在饮料里加佐匹克隆,到底有没有常识……”
什么?!
医生的话在耳畔分散成无数碎片,心脏移植患者……饮料……佐匹克隆……
“喂,你没事吧,喂喂喂——”耳边有急切的声音,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下意识抬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名护士小姐担忧地望着我,而江离,早已被推进病房去了。
我艰涩地走到长椅上坐下,试图整理此刻乱糟糟的思绪。过了许久许久,我起身,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深呼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才缓缓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男朋友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我见他最近饱受失眠的折磨,所以才将佐匹克隆放在饮料里,只是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医生看我的脸色这才稍好一点,叹口气,说:“所幸病人的抗体性很强悍,否则只怕……”他没有说下去。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手术?”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握紧。
医生望了我一会儿,说:“抱歉,这是医疗机密。”
“连我也不能说?”我低了低头,哀伤地说:“作为以后要照顾他生活的女朋友,我不想再犯今天这样的低级错误。”
“很抱歉,除了直系亲属,医方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沉吟片刻,他依旧如此回答我,然后起身,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我走出去,站在走廊上给妈妈打电话,她被我凝重的声音吓着了,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低声说:“妈妈,我没事,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虽然很为难你,可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想请你查一下你们医院关于江离心脏移植的详细记录……”
我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疲惫地说:“那言,江离出事了,你马上来中心医院。”
挂断电话,我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消失了一般,我滑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一些记忆纷纷散散地浮上心头——
江离那幅与夏至如出一辙的油画,以及他第一场个展上画作风格的变换。
第一次见到江离时他令我熟悉的着装以及走路姿势。
江离无数个让我恍惚以为看见夏至的细节。
江离说,西曼,我仿佛好久之前见过你一样。
以及,我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的关于“心脏的记忆”的一段话,大致是,心脏病患者换了别人的心脏,那颗心脏到了新的宿主体内,会残留着原来宿主的记忆以及生活习惯,这样的情形,称之为心脏的记忆。
我抱紧愈来愈冷的身体,一遍遍告诫自己说,不会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西曼。”那言气喘吁吁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蹲下身试图伸手扶我,我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直望着他,说:“江离是什么时候做的心脏移植手术,给他心脏的人叫什么名字?”
“西曼……”那言的神色瞬间变得苍白,头微微别开,良久良久,才轻轻地说:“你都知道了。”
“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肤,情绪特别激动。
“别这样西曼。”那言试图拥抱我,却被我狠狠推开。
我朝他大吼:“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他微微退后一步,神色哀伤地说:“好,我告诉你。”
06 >>>
江离是早产儿,生下来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心瓣膜缺失3毫米,因为太过羸弱,半岁之前都是待在氧气罩里才活了下来。因为家里条件好,所以他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救治与妥善照顾。随着年龄长大,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只是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做剧烈的运动,男孩子热爱的一切球类运动他都无法碰触,所以才会选择了绘画。他天赋异禀,对绘画也有着极大的热情,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
第一次严重病发是在十二岁那年,因为在郊外写生淋了一场大雨,回来的途中他高烧昏迷在路边。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的主治医生建议他做好心脏移植的准备。往后的许多年,他的家人一直在寻找与等待一颗合适的心脏,甚至为此将江离的病历以及身体各项数据放到了很多国家有心脏移植资格的医院里,等待合适的机会。
“直到两年前的暑假,我们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那言低声说。
两年前的暑假……两年前的暑假……
我眼前一片晕眩,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那言发现异样,急忙扶住我,“西曼,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你继续说。”
那年江离因身体不适从里昂回到家,住进医院接受各项检查与调理,一住就是半个月。
“我还记得那个很炎热的夜晚,堪称那年夏天最高温的一晚,哪怕是深夜气温依旧居高不下。晚上12点多,江离闹情绪要出院,我与他妈妈赶过去劝他,刚到病房没多久,江离的主治医生急匆匆地跑来说,好消息,找到了各方面都非常合适的心脏。”那言顿了顿,过了许久,才接着说:“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据说是煤气中毒事故,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了生命的迹象……”
“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已颤抖得不成调。
“他叫夏至。”
夏至……
我从椅子上狠狠跌落在地,心脏在那一刻痛得无法呼吸,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设想的都是真的,是事实。
“西曼,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言蹲在我身边,满脸关切。
我看着他,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惨白灯光下,他的脸开始变得不真切,我想对他大吼,却发觉一点力气都没有,跪坐在地上,反复地呢喃:“你们真残忍,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活在这个世上已经够苦了,孤苦无依,你们却连他的心都要摘走……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终于,更强大的晕眩朝我袭击过来,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反抗,任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的黑暗中。
我在大片刺目的阳光中再次醒过来,睁眼,看到妈妈担忧的脸上有哭过的泪痕,蔚蓝坐在她旁边,见我醒来,朝我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问我:“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你可以帮我回家拿套干净的衣服吗?”
她走后,我问妈妈:“请你帮忙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妈妈说:“这些资料确实不能对外公布,江离的主治医生正好是你纪叔叔的好朋友,我带你去找他吧。”
医生叔叔说的大致情况与那言并没什么区别,而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关于夏至。他为什么会煤气中毒?我了解的他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回想起他失踪前后的那些天,因为在赶一幅去某大赛参赛的油画,他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开煤气做饭。而他独居,深夜的那个点,是谁拨打120将他送来医院的?
种种疑点,让我无法相信那只是一桩意外。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我将夏至的事故纯粹当作一场意外,不再追查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让我曾爱过的男孩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只是我忽略了,有的时候,真相比谎言更令人痛苦。
一番仔细回想之后,医生叔叔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因为心脏移植需要双方监护人签字之后才能实行,可我们没办法联系到夏至的家属,他身上除了身份证外并没有手机也没有任何记录电话号码的本子,所以我们只得……”
“所以你们只得自己做了决定是吗!”我冷冷地没有礼貌地打断他。
医生叔叔叹了口气,低了低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这两年我一直觉得内疚,可是,为了救另外一个人,我不得不这么做。”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事后我问过同事,是谁将夏至送到医院的,他们说是一个女孩拨的120,可他们赶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打电话的人。”
一个女孩?
我反反复复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当年我与夏至的生活圈子中,除了蔚蓝,还出现过别的女孩。
正想着,蔚蓝推门进来,手里提了一个大袋子,她扬了扬右手,说:“饿了吗?路过粥铺给你买了最喜欢的青菜瘦肉粥。”
“你为什么要在江离的饮料里放佐匹克隆?”我望着她,她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江离并没有失眠的症状,他明知自己心脏不好,断然不会去服用这种刺激性相当大的药物。而佐匹克隆,正是纪睿开给蔚蓝的安眠药。
她的笑容慢慢遁去,手中的袋子啪嗒跌落在地,在寂静的病房内发出一声闷响,重重地砸在我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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