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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北镇抚司,乃锦衣卫所辖专理诏狱的机构,与东厂厂狱一样,专理皇帝钦定案件,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只忠于皇帝意志,游离于法律之外。
民间素有流言,进了厂狱与北镇抚司,竖着进横着出,侥幸保住一命的,那也已经蜕了层皮。
徐泗带着扈从,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大门,无人敢拦。
“韩大人呢?”薛琼随手揪住一人的衣襟,拎到面前,霸气十足地问道。
那名锦衣卫缇骑仰头望望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太监,面儿上有些过不去,可是力气悬殊,挣又挣脱不得,绷着个脸与薛琼对峙,一手已经按上腰间别着的长刀。
徐泗一看这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的态势,连忙按朝薛琼使使眼色。
薛琼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放开手。那名缇骑踉跄了两步,整理整理被扯得皱皱巴巴的衣裳,恭恭敬敬地向徐泗作了一揖。
“厂公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他其实远远就看到江荥一群人气势汹汹而来,当下腿就有点打颤。毕竟东厂厂督的恶名远播,谁能得罪得起?他能撑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没事儿,不用紧张,我就是来串串门儿。”徐泗的一句话令在场的所有人有点懵圈。难道不是来算账要人的吗?薛琼在心里嘀咕。
那名缇骑额角的汗已经渗出来了。
徐泗继续他亲民的笑容,“顺便找你们的指挥使叙叙同僚情谊。”
那名缇骑贴在裤缝的手都开始抖了。
薛琼看缇骑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生疑惑,忍不住去看自家厂公的脸,霎时被吓得魂飞天外。
厂公居然百年难得一遇地笑了,还笑得好阴险好歹毒,让人好怕怕哦……
“指……指指挥使大人现在正在牢里亲自审问犯人。” 缇骑在这可怖的笑容下缴械投降。
“那劳烦你带路,可否?”徐泗真的只是很礼貌地保持着微笑,他觉得这么一张绝美的面孔成天板着张死人脸,委实暴殄天物。
“厂公请……请跟我来。” 缇骑小哥僵硬地转身,心肝直颤,脚步虚浮地领他们往牢里走。
审讯室是一间小黑屋,在走廊的尽头。
一路上,两边的牢房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犯人,几乎都是奄奄一息地躺卧在污秽的草席上,满身污血,缺胳膊少腿儿的,有进气没出气。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但这些人都只敢压抑着小声地叫。大概是因为喊大声了,又会换来一顿好果子吃。
徐泗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走着。旁人只道厂公见多了此等惨状,见怪不怪,淡定的很。只有徐泗自己知道,他那是怕看多了吐出来,那特么就尴尬了。
牢房里充斥着腐烂的桔梗气息和浑浊的血腥气,因常年不见阳光,暴露在外的肌肤能感知到空气中的阴暗与潮湿,这里的一切因子都在叫嚣着森然和恐惧。徐泗下意识曲肘,搓搓手臂。
距离审讯室一步之遥处,一声惨烈尖厉的叫声刺穿耳膜。众人脚下皆是一顿。
那声惨叫的主人是个男人,但是喊得过于凄厉尖锐,近似于女声。
“看来韩大人正审得尽兴。”徐泗第一个反应过来,说笑道。
“唉……这刺客顽固得很,都审了一下午了,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不上点真家伙,撬不开他的口。”那名缇骑一边解释一边打开审讯室那扇黑乎乎的,边缘还沾着可疑的红色印渍的门。
“审讯的紧要关头,没有我的命令,谁准许你进来的?”门一开,一声冷冽的质问不期而至。
缇骑小哥略为踌躇了一下,刚想硬着头皮答话,被徐泗按下,抢了先,“韩大人,这刺客是我东厂抓到的,前后少说也耗时近半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本督主想来旁听一下审讯,这也不行吗?”
昏暗的室内,加上行刑的官吏,共四人。血肉模糊的犯人,条案边主审的锦衣卫,还有坐在角落里,隐身于昏暗的光线下叫人看不清脸的韩炳欢。
从徐泗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虽然隐在暗处,浑身强大的气场却令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恍若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徐泗敏锐地捕捉到从那个角落里投来的犀利眼神,和一声不屑的轻哼。
那道冷冽得有如寒冬冰雪的嗓音再次响起,“江督主好兴致。旁听一下也无妨。”
自始至终,不见他起身寒暄。于官职上,他们二人平起平坐,但是于资历上,韩炳欢是明显的后起之秀。于情于理,作个揖都是应该的。
可他居然这等轻慢无礼?薛琼火爆脾气一上来,撸起袖子就想冲上去,被徐泗按下。
徐泗转了一圈,在主审官旁边的太师椅里落座。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观赏。
“审得如何了?”他慢条斯理地摩擦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问。
主审官朝角落里看了一眼,得到点头的讯息,才出声道:“禀厂公,除了查出此人乃京城人士,平时以走镖为生,武艺高强。家中有一母一妻外,无其他所获。”
“哦——”徐泗故意拉长语调,“也就是说,什么都没审出来呗。”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主审官尴尬地笑了两声,反唇相讥:“是是是,此人跟在厂狱里时一模一样,嘴硬得很。”
徐泗但笑不语,一记威力十足的眼刀飘过去,主审官浑身一抖,讪讪地闭了嘴。
“不管如何审都审不出个所以然,厂公不会是抓错人了吧?”角落里的大佬又开了金口,要么不开口,开口皆是怼人。
“不可能抓错,这厮当晚逃脱时,左臂上中了我一刀,深浅位置我最清楚,与此人左臂上的刀伤相吻合,分毫不差。”薛琼义愤填膺道。
对锦衣卫抢了人这件事,他是最气愤的,因为人是他带着手下一家一户排查搜捕,历经千辛万苦才抓到的,说提走就提走,抢了他的功劳。
徐泗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摩擦扳指。
角落里人也没再说话,即使是抓错了又怎样?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是干他们这行的宗旨。
更何况……此次案件性质恶劣,惹得皇上雷霆震怒,既涉及到宫廷安保问题,还牵扯到皇储安危,大家肩头的担子都无比沉重。
“大胆刁民,现在厂卫的两大首领都在此处,你还不开口?还想不想活命了?”主审官一声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那名刺客被日夜轮番提审,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地呓语着,半睁的眼睛不停地往上翻着白眼,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不止不住的抽搐。
衣衫褴褛,伤痕随处可见,十指肿得跟胡萝卜一样。最触目惊心的一处,就是胸前那两个深深的烙铁印,显然就是刚刚制造出惨叫的源头,还散发着阵阵烤焦的肉香。他裤裆下方专门放了个木盆,用来接流下来的血。
徐泗自打进了审讯室其实基本没怎么往犯人身上瞟,他怕自己一看就吐出来,露馅儿。这会儿做了许久心理建设瞄了两眼,依旧饱受心灵震撼。这都没被屈打成招,也算是一等一的血性好汉了。放在抗日战争时期,那就是永垂不朽的革命烈士。
见他没有了反应,旁边负责行刑的小哥兜头就是一瓢冷水泼上去。烈士一个激灵,从无意识状态清醒过来。
“别问了,给个痛快,直接杀了我吧。”他啐了一口血沫,咬紧牙根。
烈士要么实在是忠心不二,要么是被人捏住了把柄。
所以徐泗自然而然地问出口:“你的家人在何处?”
家人二字一出,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烈士惊惧地抬眸看向徐泗。只是一眼,徐泗看出了绝望、无奈和悲哀。
“赵修,去把他的家人亲友带来。”韩炳欢发了话。
之前领徐泗他们进来的那位缇骑干脆利落地领命而去。
“找不到的,他们都在那人手上。”烈士凄绝地勾勾干涸皴裂的唇,泪水忽然汹涌而出,“所以别问了,你们还不懂吗?我不是不说,我是不能说!说了……说了……”
他发狂地挣脱着被拷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眼里的血光骇人,“杀了我吧,杀了我,说了我的老母我的妻都得死!杀了我……”
“你以为,你不说,你的家人就能活下来吗?”冰冷无情的嗓音剥夺了别人最后的一丝希望,徐泗皱眉。
“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你们家那位主子是个什么秉性?你觉得他会留着对自己大不利的祸患吗?”声音继续戳着人心,每说一句,烈士的面上就灰暗一分,直到面如死灰。
啧啧啧,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走投无路逼迫法,犯人往往都在穷途末路的时候,选择松口。
但是显然,这个办法对这位烈士不起作用。他只是疲惫地阖上眼,默默地流着眼泪,泪水混合着血水,糊了一脸。
徐泗从小到大见不得人哭,一哭他就心软。
于是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厂公倒了杯茶,亲手喂那名浑身脏兮兮的犯人喝下了。
众人惊疑的目光下,厂公岿然不动,慢慢蹲下身子,与固定在椅子中的犯人视线持平。
“我知道你现在很绝望,”徐泗坚定的眸子攫住那人惊惶的目光,无言地传递着信心,“我不问你其他,我只问你,你觉得是我东缉事厂的厂公厉害,还是你那忠心拥戴却掳了你家人做人质的主子厉害?”
烈士眨了眨笼着层阴翳的眼,一番比较权衡后,说了句大实话:“你。”
“那你觉得,这世上若是连我都救不了的人,还有别人能救得吗?”徐泗循循善诱。
烈士沉默了半晌,眼中突然闪过奇异的光芒,光芒从他的眼中转移到面上,熠熠生辉,宛如回光返照。
“你……你你你……你要救我母亲与妻子吗?”烈士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若是你愿意配合的话,”徐泗耸肩,“否则我怎么知道该去哪里找你的亲人?京城这么大,京城之外更大。”
“我……”烈士几乎脱口而出欲招供,却在紧要时刻又闭上了嘴。东厂阉狗头子的话能信不能信是个终于问题。
“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好。一个晚上够你考虑的了。明日清晨,还不说,你这条命也就做好交代的准备吧。本督主的机会只给一次。”
徐泗拍拍手起身,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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