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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布列瑟农的星空下
白云拂过,日升月落
请你温柔的放手,因为我必须远走
我将所有的星辰都抛到了身后,
只为点亮你的天空
【壹】
“哐当”一声,身后铁门重重地合上,钝重而冰冷的声音将高墙内外的世界再次阻隔。
我深呼吸,微微仰头,眯起眼睛望着暮春午后天边菲薄的阳光,淡橙色,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林然闲闲地倚在车身上,望向我时他摁掉了烟蒂,阔步朝我走来。
“今天天气真好呀。”我说。
“你的东西呢?”他望了眼我空空的手,问道。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笑了下。
“老气横秋!”他惯性地伸手揉了揉我乱蓬蓬的短发,语气宠溺,“喏,你的最爱。”他将手中盒子递给我。
是老梅园食府的小葱拌豆腐。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到监狱接出狱的亲友,总会捎带一份白豆腐,意寓出来后重头做人,一清二白。
我一边埋头吃,心里忍不住嘲弄:叛逆新潮的林然竟也如此老土!抬头时到底没忍住,眼神往他身后瞟了瞟,可路边除了林然的摩托车,再没有别的车辆与人。
“你爸爸下午有个重要的会议……”林然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总是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人,如果他不是我的堂哥,我一定会爱上他。
“我们走吧。”我打断他。
明知他不会来,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车子拐弯时我偏了偏头,目光掠过那道厚实的铁门,以及牌匾上冰凉的几个字——A市女子少管所。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在视线里消失不见。
可我知道,我在那里面虚掷的两年光阴,它们如滴水穿石,镌刻在我心底深处的某个黑洞里,永远都无法忘却,更无法消失。
晚上,我在客厅里等到凌晨一点,父亲始终没有回来。
有些期待,明知注定要落空,心里依旧忍不住抱有侥幸。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笑可悲。
洗澡时,我将衣服换下来狠狠丢进垃圾桶里,仿佛泄恨似的,想要将过去两年间的所有关联统统丢弃,可衣服下那些狰狞丑陋的伤疤,时刻提醒着那噩梦般的过往。
林然每次来探监,第一句话总是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总是淡淡笑说,很好。我跟他向来没有秘密,只有这些伤疤,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它们是我的耻辱。
滚烫的热水漫过皮肤,发出“哧哧”声响,仿佛我心里那些憎恨的回声。这两年来,最难熬的不是少管所里难以下咽的食物,阴暗的环境,艰苦的活计,也不是被同住女生拳打脚踢时的痛楚与屈辱,而是每个夜晚洗澡水流漫过那些伤疤时,胸腔里无法遏止地翻涌着的强烈恨意,以及与那份恨意如影随形的那张面孔。
——南方。
这个名字,是毒药,是劫难,是一切仇恨的引子。
【贰】
遇见南方是三年前的暑假,他抱着一箱啤酒将我撞翻在“橘色”门口,很不幸,倒下去的地板上有一块尖锐的东西,我的右脸颊被磕破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大概受力太重,鼻血也跟着往外冒,整张脸鲜血淋漓的,异常恐怖。
南方却很镇静,既没尖叫也没慌乱,将我的头仰躺在他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往我鼻孔里一塞,而后抱起我就往诊所跑。
当抵达最近的诊所时,我已经晕了过去。伤口虽然很痛,但还没到痛到晕过去的地步,之所以晕菜,是因为我晕血。
后来听诊所小护士说,当时南方慌了,以为把我撞成了脑震荡。他慌的不是我的伤势,而是假如我真脑震荡了,他可没钱赔。
那个时候他只是“橘色”月薪微薄的服务生。哦忘了说,“橘色”是林然与朋友合伙开的一个小酒吧。
我没脑震荡,却差点儿毁容,右脸颊缝了三针。走出诊所,南方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
我一路沉默,过了许久,才抬眼扯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对他说:“没关系,假如我真毁容了,你负责就好了。”
南方一下愣住了。
很久后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伤成那样还有心情开玩笑的女生。
我说,谁跟你开玩笑,我对你一见钟情呐!
这听起来真像一个笑话,谁会在那种情况下一见钟情。别说南方,就连我自己,也不信。
因为脸上的伤,我整个暑假都赖在林然的酒吧,南方大概是因为心里内疚,所以面对我话痨似的搭讪总是耐着性子给予回应,偶尔也会请我喝一杯苏打水。而其实,南方性格沉闷,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来酒吧玩儿的女孩们总是喜欢有意无意地找他搭讪,只因为酒吧服务生中,二十岁的南方长得最好看。
脸颊伤口拆线那天,是南方陪我一起去的。虽然打了麻药,可那疼痛依旧钻心,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忽然,一只手覆在我手上,紧紧握住我的,他的声音轻柔地响在耳畔:“痛就叫出来,女孩子不用这么逞强的。”
我却仿佛没有听见,目光只怔怔地望着他握紧我手的那只手腕上的暗紫色纹身,是一枚极少见的风车图案,很别致,令人过目难忘。
回去的时候,南方看着我拆了线的脸迟疑地问,林孜,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我淡淡地说,没有。
那晚我喝了许多酒,为了庆祝我脸颊痊愈并且没有留下疤痕,林然特意开了一瓶威士忌,那是我第一次喝烈酒,喝到最后头晕目眩的,醉眼朦胧地趴在吧台上,视线却始终跟着大厅里南方的身影,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点点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毕露,牙齿深深掐进下嘴唇里,如果他回头,一定会看见我目光里森冷的恨。
这个世界上,有些遇见是偶然是缘分,而有些,却是预谋是孽。
我与南方,便是后者。
【叁】
记忆永是最可怕的介质。这两年来,我一直逼迫自己忘记,可事关他的浮光掠影,清晰如昨。
躺在床上辗转许久,才迷糊地睡过去,照例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梦中人与物都那样模糊,看不清面目,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睡梦中似乎还感觉到有人轻轻推门走进我的房间,在床头站了许久,那气息熟悉又陌生,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想睁开眼,可实在太疲惫,心里沉沉地想,算了,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第二天起床,发觉父亲端坐在餐厅里,手上报纸悉率翻过。我站在楼梯上,怔怔望着他的侧脸,窗外阳光照射进来,映衬出他头上几缕白发。两年不见,他竟有了白发。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抬头望了我一眼,神色平淡,“吃早餐吧。”声音也是淡淡的,平静的,仿佛只是重复每天早上都要说的一句话。
我没有开口叫他,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喊不出那两个字。
“有什么打算?”喝完杯里最后一口牛奶,他再度开口。
我咬着面包沉默。
良久。
“重读高中似乎不太可能,你已经十九岁了。”他沉吟了片刻,说:“出国吧。”
“不去。”我猛地站起,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回了卧室。
又想把我送走!三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颓丧地倒回床上,心里的哀凉阵阵袭来。
再醒过来已是夜幕降临,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望着雨幕发了一阵呆,起床,换了衣裳出门去找林然。
走到“橘色”门口时,我脚步忽地顿住,下意识想要逃走,转身却撞到了林然。
“孜孜?”他摸了摸我淋湿的头发,蹙眉,“你怎么不打伞?”
换好林然拿给我的衣服,走出洗手间,迎头便与人撞个满怀,那人一身酒气,脚步踉跄,我伸手去搀她,她抬头谢谢未说出口,看着我一时愣住,我也呆呆地怔住。晃过神来第一反应是逃,可她一把拽住我,嗤笑一声:“林孜,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语气里尽是讽刺与挑衅。
我咬了咬唇,转身,也扯出一抹冷笑:“没有关个十年八载真是令你失望了呢。”眼神瞟了瞟酒吧大厅,我并不害怕遇见她,我怕的是遇见另一个人,那个为了她而背叛我的人。
“你在找什么?你在期待什么?”唐菲菲此时看不出有半点醉意,句句咄咄逼人,跟从前一个样。“他早就不要了你不是吗,你怎么还这么贱呢……”她伸手截住我狠狠朝她脸颊挥过去的手,冷冷说:“怎么,还想像两年前一样扇我两耳光吗?林孜,你这泼妇德行倒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这时林然走了过来,狠狠瞪了眼唐菲菲,而后将一脸怒气的我拉进了吧台。我抓过一瓶酒仰头汩汩地灌,我气自己一时没忍住,巴掌挥出去的那一刻,就输了。唐菲菲永远懂得怎样用一句话便将我击败。
林然夺过我手中酒瓶,“你想烂醉在这里是吧!”
我答非所问:“他们经常来你这里?”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沉吟片刻,才答:“唐菲菲常来,每次都大醉,南方……从没来过。”他顿了顿,良久才又轻轻开口:“他们,后来似乎没有在一起。”
我伏在吧台上没再接腔,头有点昏眩,思绪却出奇的清晰与平静。
【肆】
唐菲菲出现在“橘色”,是那个暑假的末尾,那天我因为开学后不肯住校这件事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收拾了两套衣服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最后能去的地方也只有林然的酒吧。
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传出好听的歌声,还有吉他伴奏的声音,平时喧闹的酒吧破天荒地安静下来,只有清冽的歌声在空气中流淌。我走到吧台旁的南方身边,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大厅中央小小舞台上弹着吉他吟唱的女生,嘴角扬起难得的笑,眼神也变得特别柔和。
“她哪儿来的呀?”我撞撞他手肘,指着唱歌的女生。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又投向舞台,“新来的歌手,好听吗?”
“难听死了。”我没好气地嘀咕了句,绕进了吧台。
那晚打烊后,南方请我与林然去宵夜,同行的还有唐菲菲。介绍的时候南方揽着唐菲菲的肩膀淡笑着说:“我妹妹。”语气里带着宠溺。
我冷着脸抬眼打量唐菲菲,心想,妹妹?鬼信!
唐菲菲漫不经心地望了我一眼,她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冰冷的眼神掩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可我依旧感觉到那眼神中仿佛带着尖锐的刺,直直朝我射过来。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打招呼。
我不喜欢她,或者说,我非常非常讨厌她的出现,更加讨厌南方看她时的温柔眼神。
烧烤摊上,当南方给林然敬酒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向对人冷淡的南方主动请客的原因。因为林然答应让唐菲菲留在“橘色”驻唱。
我虽然很不爽,可也没有反对的立场,所以拼命地喝闷酒,东西没吃多少,厕所倒跑得勤快。
快散场的时候,南方将我堵在了洗手间门口,我抬眼瞪他,他却自顾自开口,声音很轻:“林孜,你可以收留菲菲几天吗?我住的地方太小,又是与人合租……”
“凭什么?”我打断他,胸腔里的怒气混淆着酒气,汩汩往上冒。
好哇,这顿宵夜果然不安好心呐,先是让林然给她工作,现在又让我为她提供住宿,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南方一下愣住了,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作罢。
我等得不耐,转身就走。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他的声音忽然又在身后响起,依旧很轻,语调中却听出一抹自嘲。
我背脊僵了僵,顿了很久,才开口说了个“好”字。
那晚我没回家,而是将唐菲菲带到了林然的小公寓,把他赶去了酒吧的小阁楼里睡。
洗完澡出来,唐菲菲依旧坐在沙发上抽烟,我蹙眉,将窗户打开通风。“你喜欢南方。”唐菲菲忽然开口,偏头望着我的眼神里带着一抹笃定,以及一抹嘲弄。
我还未开口,她又说:“你不用急着肯定或否定,我没兴趣知道你的答案。”她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擦肩而过时霸道的声音响在我耳畔:“因为,他是我的。”语调里有几分挑衅,几分炫耀,还有几分警告。
关于唐菲菲与南方的关系,虽然林然只用了简单一句话概括——她是南方最铁哥们的妹妹,他们三个青梅竹马,在孤儿院一起长大,感情笃厚。但南方看她时的温柔神色与宠溺的语调,令我心里警钟乍响,而唐菲菲对南方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手指缓缓握成拳,心里有什么东西急促地往外翻滚,强烈得似要破胸腔而出。
【伍】
南方在酒吧被人砸破头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宿舍床上翻来滚去,被失眠折磨得很痛苦,索性摸出手机玩游戏,林然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进来。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翻身下床,连伞都忘记拿,就冲进了雨幕中,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学校后门的围墙,从墙头跳下来时脚步一晃,尖锐的刺痛自脚踝处袭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踉跄着去拦出租车。
医院急救室外的走廊上,林然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吸烟,而唐菲菲则靠墙滑座在地板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发与衣服被淋湿,有雨水还有啤酒的气味,身体在轻微发抖。
南方的头部被砸了一个很大的洞,送到医院时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我恨恨地瞪着唐菲菲,一切都因她而起。
酒吧里一个喝高了的男人强拉着唐菲菲逼她喝酒,南方上去解围,结果大打出手,对方一行有四五个,林然还没来得及阻止,南方已被放倒在地,身边碎裂了好几个酒瓶,血流成河,那帮人已迅速逃走。
“孜孜,你的脚在流血……”林然将我拉到椅子上,而后跑去问护士要消毒的棉球。我低头看了看脚踝,被什么东西刮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迹混淆着雨珠往下淌,这时才再次感觉到尖锐的痛意。我扯开嘴角笑了笑,似乎每次都因为南方而流血。
半小时后,南方被推出急诊室,头部缝了八针,左手轻微骨折。
那晚唐菲菲留在医院照顾南方。
我与林然离开医院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雨势瓢泼,夜色浓黑,深秋的风伴着冷雨吹过来,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林然脱下薄外套披在我身上。我只觉得阵阵疲倦,头搁在林然肩头,恳求般地轻说:“哥哥,让唐菲菲离开橘色好不好?”
空气中是长长的沉默,只有雨声磅礴。
“如果他喜欢上唐菲菲,如果他没有爱上我,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重点不是南方喜欢谁,”林然打断我,重重的叹息响在我头顶,“重点是,孜孜,你似乎……真的喜欢上了他……”
“你在胡说什么!”我猛地推开他,混沌的思维被他的话瞬间炸清醒,声音尖锐:“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孜孜,看看你这幅丢了魂似的模样,”
他指着我淋湿的衣服与受伤的脚,“你真的只是害怕唐菲菲的出现打乱你的计划吗?还是你其实在吃她的醋,因为南方对她好……”
我脑海嗡地一声巨响,仿佛某个要害被狠狠戳中,在那巨大的无可置信与惶恐中,恍惚回想起先前离开病房时,我在唐菲菲耳畔说的一句话,我说,害人精!她立即回了我一句,语调很轻很淡,却差点令我失控。她说,我是故意拒绝那杯酒的,我就是想知道南方会不会拼了命地来救我。你看,我赢了。
“孜孜,到此为止吧。”林然叹口气,伸手试图拉我,却被我狠狠挥开。“你撒谎,你胡说,我没有爱上他,没有……”我拨开他,踉跄冲进雨幕里。我没有爱上他,怎么可能爱上他呢。我可以爱上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唯独他不可以。
林然,我会证明给你看,你在骗我。
【陆】
我请了一个月的病假,每天呆在林然公寓的厨房里研究煲汤,在此之前,我连一盘鸡蛋都没炒过。但若你铁了心想做某件事,便没什么可以阻挡。我报了个煲汤三天速成班,在报废了无数食材后,终于拎着一罐我水准极限的红枣鸡汤跨进了南方的病房。
那是他住院的第五天,我第一次出现。寸步不离的唐菲菲终于不在病房里,我知道她是被林然故意叫走的。在请林然帮我时,他铁青着脸骂我疯了。我没有反驳,只是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哥哥,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最清楚,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念头,便是这个。我说,就算你不帮我,我自己也会想办法。
南方瘦了很多,但精神尚好,他淡淡笑着的一句你来了差点让我落荒而逃。我敛了敛神,转身给他盛汤。
他说了声谢谢,“很好喝,你煲的?”他抬眸望着我。
“你喜欢唐菲菲?”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
南方喝汤的动作顿了下,随即答:“我一直当她是家人。”
“真的?”这听起来真像是质问,可南方却全然没有在意。“真的。”他说。“那,如果是我被人逼着喝酒,你会拼了命地救我吗?”我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像个邀宠撒娇的小女生,满脸期待,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对自己叫嚣:林孜,你真虚伪!
“当然。”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笑了,“你喜欢我?”
他愣住,神色复杂莫辨。
“你不喜欢我?”我挑了挑眉。
他忽然笑了,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林孜,你真像个小孩呐,”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如果只是喜欢或者不喜欢这般简单,那该多好……”
我打断他老气横秋的感叹,说:“我喜欢你!”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南方再次愣住,良久才讷讷地说:“林孜,你压根就不了解我……”
他的声音淹没在我迅速覆上的嘴唇下,我感觉他浑身如触电般瞬间僵住,三秒后,我退开,飞速跑出了病房。
我靠在病房外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大口喘气,双脸烫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狂跳,仿似下一刻便要飞出来般,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轻微发抖,浑身力气消失殆尽,沿着墙壁滑坐在地,在巨大的恍惚中,只觉有什么东西沿着脸颊缓缓跌落,伸手,摸到一片冰凉的液体。
南方出院那天下午,只有我一个人去接他,他望了眼我身后,说,菲菲不是说要来吗?我说哦,她有点事脱不开身。他也没再多问。
关于那个吻,我们都选择以缄默来粉饰太平。
回南方家的途中,我们先去超市买了许多菜。他说,你确定要亲自下厨?我挑眉说,你别小看我!又买了一箱啤酒,南方诧异地望着我,我说,庆祝你出院,开心嘛,你不能喝少喝点就是了。我知道他的酒量不好,基本上三瓶就倒,如果再加一点点药……
那天晚上一切如我计划中那样顺利,我成功将南方灌醉,望着滚落一地的啤酒瓶,我摸了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颊,思维却无比清晰。
昏黄的灯光下,我缓缓脱下自己衣服的手指颤抖的很厉害,冰凉的泪无声滑落,心里的某个角落,有着尖锐的刺痛,绝望一波波漫过来。
我知道,这晚过后,我再也没有回头路。
再也没有……
【柒】
我是被一声尖叫声吵醒的。那尖叫既不是来自我,也不是南方,而是站在卧室门口的唐菲菲。
我抓着被子望着唐菲菲,神色平静,眼神里却带着一抹挑衅。
“林孜,我……”南方向来淡然的声音里终于显露出一抹慌乱。
我低头,不去看他。
空气里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很快,唐菲菲踉跄着急促跑开。我起身穿好衣服,也捂着嘴匆匆跑了出去。既然做戏,就做足一点。
耳畔恍惚响起林然说的话,他说,林孜,你最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此刻,我渐渐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真卑劣真恶心。可心里很快又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厉声反驳,你没错,是他活该!
刚下楼,便被唐菲菲拦住,原来她没走远。
“不要脸!”说着扬起手掌狠挥过来,我一把拦住,冷笑,“原来你也输不起呀。”擦肩而过时我靠近她耳边,用她曾用过的语气说,“现在,他是我的。”
“难道,”她惊呼出声,“昨天下午林然请我喝的酒有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冷冷打断她,迈步欲走。
她比我想象中更聪明,没错,她喝的酒里,林然丢了足够让她睡到今天早上的安眠药。我知道她醒来后肯定会回来与南方合租的房子,所以没有关上卧室门。
“你到底是谁?”唐菲菲拉住我,语气凌厉,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恐慌。
我轻轻笑了下,而后拨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我没回林然的公寓,而是回了自己家。洗了个澡,吃一颗安眠药,继续蒙头大睡。迷糊中我似乎看到了母亲,但我看不清楚她的面目,只有一个背影,在一片浓雾中疾步前行,我在后面狂追,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她等我,可她却置若罔闻,愈走愈快,终于消失不见……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耳畔传来急促的响声,楼下门铃大作伴随着重重拍门声。扭头,窗外竟已漆黑一片。我下楼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南方,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良久,彼此无言。最后我转身从鞋柜上拿过钥匙,示意他出门。
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依旧是长久的沉默。深秋的夜带着些微的寒凉,微风卷起地上枯黄的银杏叶,一群飞蛾弥漫在昏黄的光晕下,腾飞、起舞,姿势决绝。
刹那间,我想到了自己。
“对不起。”这是南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他说:“林孜,我们在一起吧。”
【捌】
初冬来临时,我生了一场病。情绪暴躁,不安,失眠,厌食,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每天早晨严重的反胃,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当我连续三天趴在洗手间发出强烈的干呕声时,终于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靠在门边蹙眉问:“怎么了?”
“没事,大概是胃着凉了。”我摆摆手,转身时又是一阵强烈反胃。
“连续几天都这样?”见我点头,他神色一凛,目光森然地盯着我许久,而后冷声说,跟我去医院。我说不用。他却粗暴地拽着我往门外走。
当医生宣布完检验结果,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种可怖的表情我只见过一次,六年前母亲出事的时候。
从医院出来,坐在车里,他并不发动引擎,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死寂般的气氛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我以为他会狠狠骂我,或者甩两个耳光。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抽完烟盒里所有的烟,而后发动引擎,沉默着往家里驶去。
三天后的夜晚,父亲将一叠照片摔在我面前,无数张南方的脸在我脚边撒了一地,他看也不看我,平静地开口:“明天就给我去医院将孩子拿掉。至于他,”他指着地上的照片,手指紧握成拳,声音冷得如至冰窖,“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我全身力气在那一刻尽失,重重地跌进沙发里,双手掩面,手指止不住轻颤起来。一切如我所计划那样顺利进行,我的目的终于快要达成,可为什么我心里会这么恐慌。那些久远的噩梦般的往事如暗夜里的潮水般在这一刻朝我袭击过来,那是一切仇恨的源头……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六年前的那个傍晚,母亲如常开车接我放学,刚进车内,后颈便被人拿东西抵住,有人沉声说,别叫,开车。我偏头望见银光轻闪,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母亲有片刻的惊恐但很快镇定下来,握住我的手说,孜孜,乖,别哭,不要怕。可她的手指却在发抖。母亲配合地将车开往歹徒指定的郊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在一栋废弃的工厂外,我们被绑着押进了一间残破不堪的露天房间,房里没有灯光,但头顶盈盈的月光洒了一地,照在那两个歹徒身上,他们戴了口罩,看不清面目,但从身形与声音可以辨别出年纪不大。他们抢了母亲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
母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说,孜孜,别怕,他们要的是钱,不会伤害我们的。爸爸很快就会来救我们。可是,父亲的手机始终关机。他们又打到父亲的公司,秘书三番两次回答说,抱歉,林总在开一个重要会议暂时不能接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两名歹徒急了,其中一个说,怎么办?另一个沉吟了片刻,狠狠咒骂了句倒霉,说,先撤。说着欺身上前抢母亲身上的首饰,耳环项链玉镯,最后他的目光停在母亲手指上的那枚戒指上,母亲忽然不要命地反抗,抬脚狠狠踢上那人的脸,他被激怒,一巴掌摔在母亲脸上,鲜血直流,我吓得尖叫着哭出来,另一个人立即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
在那片混乱中,最后残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是,那把银光闪闪的刀深深没入母亲的心脏处,鲜血在莹白的月光下喷洒成一朵刺目的血色蔷薇……我睁大眼睛,想要开口尖叫,却发觉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只呆呆地望着地板上了无声息的母亲,直至那人拎着刀满眼狰狞的朝我走过来,我颤抖着身体望着他,他举刀的手却忽然被我身旁的那个人截住,他颤抖着声音说,哥,不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腕上,两枚暗紫色纹身在莹莹月光下那么清晰而灼目,握刀的那只手腕上是大水牛图案,而另一枚,是风车图案。它们如一道无可泯灭的痕迹烙进我心底深处,发酵成仇恨的引子。
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好好的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看见母亲惨死的模样,那朵喷洒在空中的血色蔷薇仿佛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梦靥兽,随时都可以将我吞灭。
后来,绑架我们的凶手被抓到,警察让我去认人,隔着玻璃,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人,我认得他手臂上的大水牛纹身,我使劲挥舞着手想开口说不对不对,是两个人。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那人承担了所有罪责,一口咬定没有同伙。没人相信我,是呀,一个惊吓过渡偶尔神智不清在看心理医生的十一岁小女孩的话,在没有确凿证据下,确实可信度不高。
就连父亲,也只当我说胡话。渐渐的,我心生绝望,在他面前再也不提这件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心里对他的恨意愈加浓烈。如果不是他看重事业胜过一切,母亲也不会殒命。他不知道,母亲拼死抢夺的那枚戒指,是当年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不是钻石不是白金,只是一枚廉价的银戒指,她却珍胜生命。只因为,那年的他与那份感情,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已消失在日后的世俗生活中,她誓死保护的,不是一枚戒指,而是一段绝美的记忆。
父亲或许可以渐渐忘却失去母亲的伤痛,我却做不到,对我来说,那是一场永无止尽的噩梦。所以我费尽一切心思,终于找到那个手腕上有风车纹身的人。没错,南方就是那个人。而我接近他的目的,就是报仇。我不顾一切,就是为了让他爱上我,拐走我,我知道,以父亲的能力与手段,一定可以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只是,只是……一切似乎已朝着我无法控制的轨迹发展,此时此刻,我心里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恐慌与害怕,恍恍惚惚中,一些片段如浮光掠影,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覆上我的手指,温柔地说:“痛就叫出来,女孩子不用这么逞强的。”
他忽然蹲下身子,将我松散开的鞋带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医院病房里,他那句干脆利落的“当然”。
他宠溺地揉我的头发,笑说:“林孜,你真是个小孩子呐。”
飞蛾盘旋起舞的昏黄灯光下,他牵过我的手,说,林孜,我们在一起吧。
或许现在我不够好不够出色,但我会好好努力,给你全部的幸福。
林然说,孜孜,你爱上了他。
你爱上了他,你爱上了他……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出家门,拦了辆的士往“橘色”而去。
推开酒吧的门,一眼望见站在吧台边的南方,我喘着粗气跑到他身边,拽紧他的手臂,仰着脸一边掉眼泪一边哀哀地说:“南方,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你带我离开这里……现在,马上,立即……”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泪眼朦胧中,一切都显得那样恍惚,酒吧灯光明明灭灭,耳畔传来欢快明媚的舞曲,眼前是南方不知所措慌乱震惊的脸。
而后,只觉一阵强大的昏眩朝我袭击过来……
【玖】
再醒过来时,是在医院里。
夜色深沉,窗外风很大。室内灯光惨白,映在南方苍白的面孔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眼中情绪复杂交织,有心疼,有内疚,还有一点点不知所措的惶惑。
我知道医生应该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手指抚上平坦的小腹,我怔怔望着他,空气中是长久的沉默,良久,他终于疲惫地开口:“孜孜,你觉得我浑蛋也好无耻也好,我想要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闭了闭眼,悬高的一颗心缓缓落下,眼泪无声滑下来,没入发中。在那漫长的沉默中,我暗自发誓:如果他让我打掉孩子,我会不顾一切让他为此付出代价;如果他说留下,我便会义无反顾跟他走,天涯海角。
南方,你一定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感激。因为你的这句话,让我对自己爱上你这个事实,有了零星的微薄信念,至少证明我没有错爱一个浑蛋。
“带我走,离开这里,现在就走。”我擦干眼泪,紧紧抓住他的手。
“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医生说你身体很虚弱,你有两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求你,我们离开这里。”我打断他,语调里又带了哭腔,掀开被子试图下床,却浑身乏力往前倒,南方慌忙抱住我。“好好,我带你走。”
我退回床上给林然打了通电话,他很快便赶了过来。他将南方支出病房,而后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你想清楚了?”
我点点头。
如果我们不离开,父亲一定会杀了南方的。
林然重重叹口气,“如果爱能让你放弃仇恨与这么多年的噩梦,那也算是值得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孜孜,哥哥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明白吗?”
我低头,不忍与他对视,眼里已有泪水盈眶。
林然将一张银行卡与一串钥匙塞到我手里:“密码是我的生日,Z市我外婆家的老房子一直空闲,收拾下先将就住着吧。”然后转身出去叫出租车。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他大概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Z市就在邻城,驱车两个半小时。出租车在暗夜中穿行,车内暖气很足,我却感觉浑身发冷,夜是那么漫长,黎明仿佛遥远得望不到尽头。南方的手指始终紧紧握住我的,想传递温暖给我,可他的手心同样冰凉。
我知道,他其实跟我一样彷徨。
林然外婆家的老房子比我想象中好很多,虽然陈旧了点,但家私电器一应俱全,还带了个小小的花圃。
安顿好后,南方就出去找了工作,依旧是酒吧,在“橘色”时他把调酒师的本领学了个七八分,这虽然比服务生赚得多一点,但他觉得不够,又找了份工作时间稍短的白天的兼职。
天气愈来愈冷,那一整个冬天漫长而孤独。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独自窝在家里望着天花板发呆。每当夜幕降临,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恐惧。很多次我想对南方说,我害怕一个人在家。但一对上他累极困倦的脸,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与南方都没有发觉,我们的交流愈来愈少。
偌大的陌生的城市,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不敢给林然打电话,怕父亲循迹找来。渐渐的,我懒得开口,每天恹恹地窝在床上睡觉。可只要一闭上眼,那些发生过的或者纯粹是我臆想出来的场景便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张着血盆大口朝我袭来,不分昼夜。
我梦见父亲狠狠扇我耳光,然后将我丢出门外,声音冰冷而无情地从屋内传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梦见母亲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颤抖着手指指着我,脸上是震惊与失望,语调里浓浓的指责:孜孜,你怎么可以跟害死我的人在一起!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惊醒时一头一脸的虚汗,身畔传来南方细微的呼吸声,昏黄壁灯下,我看到自己的手指缓缓袭近他的脖子,一点点握紧,却在下一秒落荒而逃,踉跄冲进洗手间用刺骨的冷水浇醒自己。
南方不知道,很多个午夜梦回,我想过各种各样杀死他的方法,可我终究下不了手。而当我清醒过来时,我恨不得杀死自己。
我以为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去爱他,可原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
爱恨纠葛的矛盾,压得我快要窒息。
我们的第一次战争终于在平安夜爆发,我发疯般地摔碎了客厅里所有东西,开始,南方还愿意哄着我,可当我扑过去厮打他,长指甲在他脸上划出血痕,并抄起地上的水果刀对准他时,他终于怒喝了一句:闹够了没有!狠狠打落我手中的刀,一把将我摔进沙发里。我的眼泪纷纷跌落,不知道到底是为他的怒喝,还是为他终于不再任凭我打骂。
如此大动干戈,不过是想他陪我过平安夜他却坚持要去上班,可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只是引发战争的一个燃点而已。最终他还是走了,离开时将我抱到床上,将烤炉开到最大,神色温柔如昔,他说,孜孜,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我站在窗边看到南方的背影渐行渐远,那晚下起了冬天第一场雪,很大,飞絮般飘洒在空中,而我与南方之间的某些东西,也在那个夜晚,像雪花般一片一片撕裂成碎片。
那之后,没完没了的争吵像一场海啸,伴随着刺骨的寒风与冰天雪地,卷进我与南方的生活,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南方在一次又一次隐忍中濒临崩溃,最严重的一次,我骗他说将孩子拿掉了,他带着悲恸而哀求的声音冲我低吼,你到底想怎样?那晚他在客厅里呆坐了一夜,烟蒂塞满了烟灰缸,天微亮的时候他走进卧室,蹲在床边握住我的手指,喃喃地说,林孜,没关系的,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我微闭着眼睛,知道他哭了,很想帮他擦掉泪水,给他道歉,喉咙却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掐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知道,那只手,是暗夜中永无休止的梦靥,以及想要放下却怎么都摆脱不了的爱恨纠葛的矛盾。
这样看不到希望望不到尽头的灰暗日子,直至唐菲菲的出现,才终于被打破。
【拾】
唐菲菲找来的时候,是农历新年的前几天。南方因为感冒请了大半个月的假,那场感冒来势汹汹,吃了药打了针可总也好不了,最后发展成漫长的伤风,发烧最厉害的时候他整个人呈半昏迷状态,我整夜守着他,看着他痛苦的呓语,心里生出细细密密的惶恐与害怕。我趴在床边哭着恳求他,只要你快点好起来,我以后都会乖乖的,不跟你吵架不无理取闹……
不知是否我的恳求生了效,南方总算渐渐好起来,我松了一大口气,甚至有种失而复得的快乐。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菜,这是我与南方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我想亲手做饭给他吃。南方本来要陪我去,可他大病初愈吹不得风,被我硬拖回了床上。
后来我时常想,如果那天他陪我去了,我们的命运是否会彻底不一样。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我永生都忘不了当我拎着购物袋站在卧室门口看见的那一幕:南方靠坐在床上,头微低,右手勾住唐菲菲的后脑勺,她整个人趴在他的怀里……那瞬间,只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良久后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下意识想要逃,可双脚仿佛生了根,手指颤抖得厉害,购物袋“啪”地一声跌落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在那刹那跌得粉碎。
南方与唐菲菲被响声惊扰,目光朝我望过来,唐菲菲依旧赖在南方的怀里,手指抚上嘴唇,勾出一抹挑衅的鄙夷的笑:“真扫兴。”
我没理她,只怔怔地望着南方,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真假,可他神色平静得令我害怕,眼神冷漠地扫了我一眼,便偏头望向窗外。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短短几步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体颤抖得快要坚持不下去,牙齿深深咬紧嘴唇。我将唐菲菲从南方身上扯开,而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南方不会知道,那时那刻,我心里因等待一个答案而产生的巨大惶恐与忐忑,那是从未有过的煎熬。
可他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空气中一时静得令我窒息。
是唐菲菲尖锐的讽刺声打破了局面,她粗鲁地将我从南方身边拉开,冷笑着说:“林孜,你怎么这么犯贱呢,要我们再演示一遍吗……”
“啪啪——”
两个耳光拼尽我全部力气,而第三个耳光被截在半空中,我缓缓偏头,望向急冲过来的南方,心里涌上大片潮湿,眼眶里有泪意打转,我咬住嘴唇,拼命地忍住。
“林孜,是我对不起你,不关菲菲的事。”他终于开口,他终于肯开口,却是帮着唐菲菲求情。
我望着他,死死地望着他。
“林孜,我们分手吧。”南方的声音很轻,仿佛不似真的。
“你在说什么呀……”我喃喃,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他却不再看我,转身去收拾东西,“我会打电话给林然,让他来接你。”
我懵了许久,反映过来时疯了般冲过去扯他的行李袋,将他收拾好的衣服全部丢出来,凄厉地尖叫:“谁准你走的!谁准你走的!”我将行李袋紧紧地抱在怀中,缩到衣柜里,身体瑟瑟发抖。
“林孜,你别这样……”南方试图将我拉出来,我看见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忍与伤痛,仿佛揪住一根救命稻草,紧拽住他的手腕,哀哀地说:“你是在惩罚我对不对?我以后再也不对你乱发脾气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不要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滚烫而炽热。
“南方!”他朝我脸颊伸过来的手被唐菲菲一句厉喝僵在了半空中,一个转弯,伸向了我怀中的行李袋,用力一扯,便抢了过去。“别闹了。林孜,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我真的好累,好累。”他眼神一凛,又恢复了先前的冷然,声音里除了疲惫再没有别的情绪。
他转身,将地上的衣服再拾回去,而后朝门外走。
我冲过去,扯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回头,良久,他终于拨开我的手,我再次拽住,声音很轻很轻地开口:“你爱过我吗?”
空气中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唐菲菲的嗤笑声那么突兀。
他再次拨开我的手,低沉冷漠的声音直刺我的心脏:“没有,从来没有。”
我的手指松了几分:“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因为你有了孩子,既然现在孩子没了……”他没再说下去,我拽紧他手臂的手指颓然地松开,浑身如置北极之巅,呆呆地望着唐菲菲冲我扬起一个胜利的微笑,而后挽着他的手臂扬长而去。
孩子,原来因为孩子。
孩子?
我急忙往外追,我想要告诉他,孩子并没有拿掉,那个谎言后来因为他生病,一直没有机会解释。心里已说不清什么滋味,大概真如唐菲菲所说,我就是犯贱。比之再也见不到他的惶惑与痛苦,他不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追到路口时他们正上了出租车,我追着车子一路疯跑,冷冽的寒风在耳鼓边呼啸而过,刮得脸颊生疼,心脏仿佛要跑出胸腔。很快,车子渐行渐远,只余下车流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心里着急,不要命地追,就连十字路口的灯已转成红灯都没有发觉,冲过去的时候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身体被抛出好远,头昏目眩中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刺骨的疼痛中瞟见一辆摩托车与一个男人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血液从头上额上流进眼睛,渐渐模糊了视线,尖锐的痛自四肢百骸袭来,恍恍惚惚中,感觉一股比头上更汹涌的液体自大腿根部缓缓地滑落……
在彻底晕过去的刹那,我想的仅仅是:我与南方,大概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拾壹】
那一觉真漫长,我做了一场又一场梦,大多是童年时的情景,母亲送我去上学,别的家长都只送到校门口,而她每次都送到教室门口看我坐好才离开;每个周末都带我去游乐场,她明明害怕得要死,还是陪着我一起坐过山车,下来后一边狂吐着还一边笑着安慰我说,妈妈没事儿呢,吐吐更健康……
那些久远的浮光掠影,美好得令我耽溺其中,再也不想醒过来。可耳畔恍恍惚惚总感觉到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喊我的名字,声音急切而心疼,我很想让他别再扰我美梦,开口的时候,意识也渐渐恢复过来,睁开眼,赫然对上林然的满面欣喜。
“谢天谢地!”他如释负重地叹口气,伸手按病床边的铃声大声喊医生。我移动视线,渐渐适应满眼刺目的白,窗外漆黑一片,远处的天空中此起彼伏爆出一朵朵璀璨的焰火。“我睡了多久了?”我的声音沙哑而艰涩。
“今天是除夕夜。”林然习惯性揉了揉我的头发,“万幸你醒过来了,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低了低头。
“哥哥,不关你的事。”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却牵动了脸上伤口,钻心地疼,这才发觉,右手臂打了石膏,撞成了骨折。
过了许久,林然才讷讷地轻说,孩子没了。“孜孜,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
我怔怔地望着头顶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心里一片麻木,流不出半点泪。原来,绝望的感觉是这样,平静而木然,内心被挖了一个硕大的黑洞,有刺骨寒风呼啸而过。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父亲拎着食盒走进来。那大概是我们最凄凉的一个除夕夜,在惨白灯光下与浓浓的消毒水气味中,吃着外带的食物。我实在食不知味,象征性地喝了两口汤便作罢。
饭毕,林然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与父亲,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我以为他会厉声骂我,或者给我一巴掌,可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不会放过那小子的。”
我侧过身子,平静地恳求他:“请你不要插手,让我自己解决。”
我不是帮南方求情,他已经不值得。
他的无情,抹杀的不仅仅是我对他的爱,还有我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元宵节过后,林然帮我办理了出院,父亲自那之后,再没有出现过。我知道,他对我大概已经失望透顶。
回去后我一直住在林然的公寓里,那场车祸让我的身体落下许多小毛病,也让右额角留下一道长而深的疤痕,林然安慰我说没关系,以后带你去修复手术。我说不用,用刘海遮住就可以了。身上的伤口用手术可以完好如初,心上的伤却任何厉害的手术都无力回天。我不会去做手术,我要让这道疤时刻提醒着自己,曾犯过的傻,曾受过的屈辱。
春天来临的时候,父亲终于再次出现,带来的还有出国手续。他说,你既然不想继续念书,就出国吧。去那边玩也好,升学也好,随便你。自他知道南方的存在后,难得与我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话。我压住他要将我送走的怒气,淡淡地说,我考虑一下。
父亲离开之后,我换了衣裳,出门前拨了通电话,而后拦了辆车往近郊去。下了车,远远便望见那栋废弃的工厂,六年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时常入我梦来,令我战栗。我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指,一步步朝那个露天的房屋走去。如六年前一样,今晚亦有莹莹的月光,光华倾泻一地,照在屋内几个蒙了口罩的人身上,照在被绑了手脚堵住嘴巴倒在地上的南方身上。那几个小痞子见到我,围拢上来,我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去,示意他们出去。
南方望着我,眼神中没有震惊也没有害怕,有的只是浓浓的哀伤。我蹲下来,嗤笑:“别这样看着我,没用的。”
“我曾说过,如果靠近了我,就不要背叛我。可是,你不听。”我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如同六年前那把狠狠刺入母亲心脏的刀一样令我绝望。南方嘴巴里发出“嗯唔”的模糊声音,头拼命地摇晃着,眼神里终于有了惊恐。
我满意地笑了:“现在才知道害怕了吗?你在求我吗?可是,太晚了……”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到歇斯底里,手上的刀在歇斯底里的笑声中狠狠地刺入南方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我的手指,喷溅到我脸颊,“这一刀,为我死去的母亲。”干涩已久的眼眶有一滴泪缓缓滑落,氤氲进脸上的血迹中。抬手,再狠狠刺进去:“这一刀,为那个失去的孩子。”又一颗泪珠滑落,模糊视线里,南方的脸色变得惨白,头却还在拼命地摇。我闭眼,眼眶里跌落出最后一颗泪,抬手,刀再次狠狠地刺进去:“这一刀,为我对你已死去的爱。”
终于,我放开手,颓然地倒在一旁,颤抖着被鲜血染红的手指摸出手机,拨了110……
【拾贰】
我没想到唐菲菲会来找我,自从知道她这两年经常出现在“橘色”后,我就再没踏入过那里。出来后,因为没用手机,唐菲菲索性直接找上了我家。在我关门的瞬间她用脚抵住门:“我来,是想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两年前的。当然,想不想听,随你。”她笑了笑。她永远都是这么有本事,一句话便将我击败,一句话便将我勾引住。
后来我时常想,好奇心果然是害死人的毒药。
我跟着她去了家附近的咖啡馆。
五分钟过后,她还是不开口,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我唰地站起,转身就走。
“啧啧,脾气真是火爆,难怪南方不要你……”
“哈哈,”我嗤笑着转头,挑眉望着她:“你是在讽刺你自己吗?偷抢去的,终究长久不了!”
唐菲菲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脸拉了下来,转瞬又恢复了一抹嘲弄的笑:“看你还能笑多久!”她抬眸直直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两年前,南方就知道了你是谁的女儿。”
“什么……”我身体重重跌回座位上。
“没错,是我告诉他的。我千辛万苦找到你们,就是为了告诉南方这个消息。”她笑了笑,“所以,你看到我与南方接吻,他对你说的那些残忍的话,都是假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敛了敛神,艰涩地问道,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你失踪后,你爸爸报纸电台电视轮番的寻人广告,想不知道也难。他在本城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些往事,稍微查下就知道了。更何况,我哥哥为此至今还在里面关着……”
“所以,你报复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以为的背叛,却是他刻意的成全。
“嘿,算是吧。”唐菲菲自嘲地笑了笑,说:“就算没有我,你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心微微刺痛,眼前浮过当年莹莹月光下那一滩刺目的血迹,他惨白的脸色与拼命摇晃的头。如果不是唐菲菲,或许我们终不会善终,但也不至于落到那种残酷的地步。
三刀,斩断了所有情分,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所有的爱,只余下深入骨髓此生难消的恨。
“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我拼命压抑住想要冲上去扇她耳光的冲动,低吼。
“因为,”唐菲菲倾身靠近我,嘴角带着残忍的笑:“你让我痛苦,我也要让你余生都活在悔恨里……”
她的话截断在咖啡馆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头一歪,晕倒在桌子上,我手中的玻璃杯裂成了碎片,刺进了她的额角。身边顿时慌乱成一片,有人拨打120与110,有人尖叫着跑出去,甚至还有人怕我跑掉,将我按在沙发里……
我从警局收押室出来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刚走到门口,父亲的耳光兜头而下,快狠准。嘴角传来浓浓血腥味,脸颊痛到麻木。
“小叔!”林然大喊了句。
父亲瞪了眼林然,冷声警告:“林然,你敢再收留她试试!”而后拽着我往他的车走去。
我被关在了家里,父亲怕我逃跑,让他公司的两名保安24小时轮流监视着我,连电话线都被掐掉。
一个月后,父亲再次将一纸出国手续甩在了我面前,这一次是彻底移民,连飞往意大利的机票都买好了,就在三天后。
我躺在床上,心灰意懒地应了句,好,我去。
离开的那天,我终于见到林然,他来送我的机。从他口中得知,唐菲菲没有大碍,额角缝了几针,坚决要告我故意伤人。后来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办法,终于免我再次被抓进去。
“孜孜,出去散散心也好,我会去看你的。”林然抱了抱我,附在我耳畔轻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他,他或许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闭上眼,罢了,找到他又能怎样呢?一声对不起太过轻浮,换不回他一条腿。是的,那三刀我并没有刺入心脏,而是刺进了他的大腿,因伤及神经,右腿瘸了。我的恨终究不够彻底,无法像当年那柄刺入母亲的刀一样,要了他的命。可我知道够了,对于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南方来说,这比死更让他难过。
飞机缓缓划过云层,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我想起林然的话,他说,孜孜,一切都过去了,忘了吧。可是他哪里知道,有些记忆,就算是离开这座城,也忘不了,因为它们早已深入骨髓,此生难忘。
就如同有些人一样。
【拾叁】
长途飞行令人疲累,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踩在棉絮般的云层里,时间与空间都变得特别模糊,梦醒时,已身处另一片蓝天下。
7月的意大利气温怡人,只得20几度,阳光暖洋洋地打在身上。我眯着眼睛望着举着写着我名字的接机牌冲我笑得一脸灿烂的女人。她是我的姑姑,十几年前远嫁意大利南部蒂罗尔一个叫做Bressanone的小镇,她离开时我还小,但她一直被我与林然奉为偶像。据说当年我的前姑父在对她求婚时只说了句,我家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牧场,养了数以万计的山羊。她拎着箱子就跟人跑了,气得我爷爷卧病在床半个月,怒嚷着没有这个女儿,也不让家人与她联系。后来,直到爷爷去世,父亲才与姑姑再有了联络。
阔别这么多年,她与我印象中模糊的影子完全不像,面前的女人,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很瘦,只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依旧如多年前那样熠熠生辉。我轻轻喊了句姑姑,她却爽朗大笑,冲我眨眨眼:“可把我喊老了,你可以叫我Miss林。”半点也不像年近不惑还惨遭老公抛弃的女人。
我不禁莞尔,她是这样爽朗可爱的人。心里轻轻一动,忽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他希望我从姑姑身上学来一点豁达与开朗。Bressanone是个很美的小镇,掩映在层叠葱郁的小乡村中,在山谷中时常可以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成群的山羊在牧场漫步。夜晚的时候,漫天星辰如蓝宝石般镶在夜空中,光华倾泻大地,如梦似幻。
很轻易便爱上这里,很多时候我甚至想,就这样吧,在这里终老一生似乎也不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如果没有那个叫莲恩的少年出来搅局,该有多好。
莲恩是姑姑牧场里兽医的儿子,十六岁的小男生,与姑姑学得一口漂亮的中文,每次在饭桌上都支着下巴深情款款地望着我说:“孜,我对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差点咬到舌头,而姑姑却笑得打跌,竖起大拇指直赞他学以致用。
我一时怔怔,恍惚看到十六岁那年的自己,对南方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呐!我自然是不当真的,可莲恩却开始缠我,被缠得烦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有男朋友了。
他皱眉,“我问过Miss林,她说你没有。”顿了顿,又说:“就算有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跟他分手。”
我哭笑不得:“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立即接道:“那我可以等到你不喜欢他。”
他的单纯可爱是真的,明亮若Bressanone夜空中星辰般的眼睛里也满是真诚的光芒。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有着十六岁少年特有的单纯与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勇气。可我没有,早已没有。镜中人的眼神波澜不惊,除了寂寥还是死灰般的寂寥,我知道,自己缺失的不仅仅是明亮单纯的眼神,还有不敢再爱的勇气。
我过二十岁生日时,莲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竖笛,他是苏格兰人,天生吹得一曲天籁般的风笛。他坐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下,吹了一晚上的风笛,每一曲都深情厚意,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漫天灿烂的星辰,没有出声,也没有出去。星光隐遁,天渐渐亮起来,他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是Bressanone的一曲民谣,我曾听男歌手唱过,还记得那歌词: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now the clouds are flying by me/and the moon is the rise/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i must go the other way/i have left stars behind me/they were disamondsin your skies……
我叹口气,心里沉沉地想,或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犹豫着怎样开口跟姑姑辞行,没料几天后接到林然的电话,一向身体硬朗的父亲竟然生病住了院。
姑姑与我一起回国的,莲恩坚持要送我们到机场,进安检时他忽然拽住我的手,低低地说,孜,放假我就去中国找你。我笑笑,道了珍重,却没有说再见。
阔别一年多,依旧回到了这个城市,景物依旧,物是人非,心境也全然不一样了。
父亲是酒喝多了,胃出血,看着病床上满面病容头发又白去许多的父亲,我张了张嘴,涩涩地喊他:“爸爸。”
整整九年,我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满是惊讶,似有水光闪烁,他偏了偏头,再转过来时那点水光已消散,“回来了。”
我开始往返于家里与医院,生病的父亲变得像个小孩般挑剔,只肯吃我熬的粥,每天早上我很早起来,熬好稀饭然后拎着保温瓶坐半小时的地铁去医院,我享受那半小时在地下呼啸而过的时光,令我平静。
有一次,偏头的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一拐一拐地下了车,我起身,拨开拥挤的人群,朝门口狂奔,赶在门徐徐关上的刹那跳了下去。可站台上那么多人,只一个转眼,便再也找不到他。我循着出口疾奔,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手里的保温瓶跟着身体一路跌落下去,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耳畔传来行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偏头望着洒落一地的青菜粥,眼泪纷纷跌落。
我终于明白,有些人,有些爱,就如同洒落一地的粥,再也寻不回来了。
【尾声】
南方:放手是此生我能给你最好的爱
我没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次遇见林孜,在拥挤的地铁里,她抱着一只保温瓶在发呆。隔着拥挤的人群,我忍不住傻傻地看了许久,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与她初初相识的时光。她长得并不漂亮,但安静下来时有一种特别的神韵,尤其是走神发呆的时候,比我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都要好看。后来我常常想,我大概就是因为喜欢看她发呆才会爱上她的吧。
当我看到她的目光偏向我时,心一凛,地铁正好靠站停下,我顾不得还没到站,慌忙地下了车,她果然发现了我,一路追了下来。我躲在柱子后面,看她抱着保温瓶一路狂奔,我跟了过去,却眼睁睁看着她从楼梯上跌落下去,我想要过去抱她,脚步却生根般止在楼梯上,逼迫自己转身,而后拨了120。
我这一生,唯一能对她做的,便是离开她。
这是三年前菲菲找到我时,就有的坚定念头。当菲菲将一段我竭尽全力想要忘记却始终忘不了的丑陋往事揭开在我面前时,我终于明白了林孜失常的原因,她的歇斯底里,她的反复无常,她的矛盾,统统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我们的缘分早在那么多年前,便已开始。
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只是就算时光重来,我与菲菲的哥哥唐昊当年依旧会那么做。我们三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他们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我不能放着菲菲不管,更不能看着唐昊独自去涉险。那年唐昊得罪了一帮人,他们抓了菲菲,要他弄五万块来换人。那时候五万块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除了抢劫或者勒索,别无他法,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的,只是后来的一切变得失控……
事后,唐昊独自承担了所有罪责,他只要求我一点:照顾好菲菲。
我心里明白菲菲对我的感情,可我一直都只把她当成妹妹。唯一一次做过的逾越的事,便是哀求她帮我演了一场戏,来骗林孜。对林孜,不管是九年前,还是四年前,都是我亏欠她的。“我从来未曾爱过你”、“与你在一起是因为孩子”这两句话是我此生说过的最残忍的话,如果真有地狱,一定是为我这种人设的。
可当年,我不得不说。我怕在她的哀求下,我会缴械投降。而我深知,假如我留下来,带给她的只会是更大的痛苦,那种痛苦此生都会如影随形。那是弑母之恨与爱情的激烈矛盾,我怕她,迟早有一天会在这种爱恨纠葛中,疯掉。
我没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找人将我绑到了当年我们绑架她与她母亲的废弃屋子里,捅了我三刀。可她到底不够狠心,只是废了我的右腿。她以为我拼命摇头是在哀求,并不是,我只是希望她不要那么傻,故意伤人罪的牢狱之灾会毁了她的人生……
自始至终,我都深爱她。
可我,此生能给她最好的爱,便是放手,只能放手。
我想,或许在漫漫时光的洗刷中,爱也好,恨也好,都能够变得云淡风轻。
而我唯愿,她在这样的云淡风轻中,此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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