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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绝走出审慎处,仰脸看向阴天子。
“呵,”阴天子淡淡地注视着他走到跟前,轻笑了一声,“判官大人礼贤下士,和下属感情亲厚得令我讶异了。”
崔绝感觉这话阴阳怪气,解释道:“都是同事,没必要摆什么上峰的架子,处长和叶深私交不错,想为老朋友打探一下我的口风,也是人之常情。”
阴天子冷声道:“审慎处是暴力机关,岂能容有私情?”
“啊。”崔绝大梦方醒,不由得后退一步,低头苦笑:“是臣做错了。”
阴天子噎住,盯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狠狠地磨了下牙:“你故意气我。”
“没有。”
“你就是故意气我。”
崔绝唇角上扬,欲盖弥彰地用力咬住下唇。
“你果然故意气我。”
“哪有?”崔绝温声劝谏,“陛下不要瞎猜忌臣,臣一向纯良……”
“还说!”
“好好好,不说了。”
“你抬头。”
崔绝仰起脸,两眼弯弯。
阴天子觉得这笑容迷人又气人,像是在嘲笑自己没来由的肝火,却又带着三分讨好,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气又没处撒去。
他对着眼前的笑脸看了半晌,突然抬手,在他脑门弹了一个脑瓜崩。
“哎!”崔绝差点脑震荡,捂着脑门抬眼瞪他,“你到底过来干什么的?”
“嗯。”阴天子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算什么回答?
阴天子拉开车门:“别啰嗦,上车。”
崔绝一愣:“我带车来的,牛头公跟我一起……”
“绑架你。”
“哇,救命啊!”
阴天子伸手捂住他的嘴,直接按着肩膀将人塞进车:“低头,别撞车门上。”
“唔唔唔……”崔绝狼狈地调整好坐姿,探头看向他,“我手机上回掉海里,你打个电话给牛头公,不然他过来接不到我……哦你手机……”
阴天子的手机昨天才被他自己硬生生捏碎了。
两个没有手机的人对视一眼,眼神都很微妙。
阴天子哼了一声:“我已经让他先回去了。”
“……好吧。”崔绝没想明白这位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那边。”阴天子抬了下眼。
崔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打开储物格,不由得失笑。
两支款式相同颜色有异的新手机,
崔绝拿起白色那支,打开,是天工司为他特制的款式,字体极大、颜色鲜艳,对他可怜兮兮的视力十分友好。
他拿着手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会儿,猜测:“你专门来给我送手机的?”
阴天子无言地看着他。
咳……崔绝掩饰地清了下嗓子,他当然知道开50多公里车来送一支手机不是正常人做的事情,但是……阴天子他……
他并不是正常人。
他曾经疾驰三千里送一坛酒,通宵喝完又回去。这位主君做出什么事崔绝都不会意外,区区50多公里……
“哎不对,”崔绝想到一件事,“你司机呢?”
阴天子闻言笑了,一手扶着门框站在车外,微微俯身,勾起一侧唇角,慢悠悠道:“你猜。”
他容颜阴冷俊美,逆着灯影站在夜色中,美到夺目。
崔绝不由得失神。
“怎样,”阴天子伸手撩了一下他的眼镜链,坏笑着问,“敢坐吗,判官大人?”
“有何不敢?”
“哈。”
崔绝忽地回过神来:“等等,你是不是没驾照?”
“驾照是什么?”
“别闹!”
“这东西应该可以顶替一下。”阴天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竹牒。
崔绝一看那东西就想报警了,八百年前的特殊坐骑通行令牌,都盘出包浆了,这是从哪儿捣腾出来的,难道汽车也算……似乎确实也算特殊坐骑。
“不可以,这个令牌不能当驾照用。”崔绝伸手给没收了。
“那你现在签发一张给我。”
崔绝憋气。
阴天子潇洒地甩上车门,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
“认真的,别闹。”崔绝按住方向盘,“我去让刑狱司安排个司机。”
“不用。”
感情交通局不找你哔哔!
阴天子一脸自信地否决他的提议,抓住变速杆,嘀咕:“似乎要先挂挡……不对……没打火……”
“哎!!!”
阴天子哈哈大笑。
崔绝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跟着低笑出来:“什么时候考的?教练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呢。”阴天子拿出驾照丢过去。
崔绝看着照片上冷峻的脸,觉得十分新奇,搁在初遇那会儿,自己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看到阴天子的证件照。
还这么帅。
“现在放心了吧。”
“那可不一定,”崔绝笑着晃晃驾照,“这只是最基本要求而已,白无常难道没有驾照吗?”
阴天子浅笑着瞥他一眼:“你拿我跟他比?”
“都是同事……”
笑瞥瞬间冷厉。
“势位至尊的天子,”崔绝熟练改口,“岂是他一个小小鬼差可以比的?”
“我跟他的区别在于官职?”
“在于方方面面。”
阴天子冷哼一声。
崔绝歪头看他。
阴天子拿过驾照随手扔进储物格,余光瞥到他的视线,板着脸道:“外界都说你七窍玲珑,我看真是高抬了,你分明笨得可以,这样回答我看似圆滑,实则敷衍,一听就没有诚意……”
声音戛然而止,阴天子看着黑暗中倾身过来的崔绝,蓦地咬到了舌尖。
崔绝低着头,扯过安全带帮他扣好。
阴天子不知不觉坐直身体,掌心用力握住方向盘,盯着前方灯影中的微尘,面无表情,有几根柔软的发丝从脸前若有若无地扫过,末梢如同带了电,激起一片难以捕捉的酥麻。
“你说对了,也说错了,”崔绝扣好安全带又调了调松紧,轻笑着说,“我确实没有七窍玲珑心,但我真的很有诚意,超有诚意的。”
“哼。”
阴天子一脚油门,车子像火箭一样飞了出去。
“哎!!!”
崔绝顿时知道阴天子的教练是谁了。
天杀的白无常!
冥界的夜晚无月无星,只有从背阴山回幽都的山路两侧亮着灯,如同一条在黑暗中蜿蜒前行的火龙。
广播里放着音乐电台,声音温柔的DJ一首首介绍着幽冥新歌榜上的热曲,崔绝惬意地听着歌,枕着颈枕玩新手机。
“阎罗殿判官”的账号一上线,涌出来几百条信息,十二司的领导们又在群里吵起来了。
起因是鬼政司指责天工司有消防隐患,天工司说你也不看看自己管理有多混乱,刑狱司插了句嘴说乱能有转生司乱?转生司怒道与你何干,文卫司帮腔说刑狱司出头椽子先烂,刑狱司说文卫司自由散漫……
最后十二个司都卷进战圈吵成一团,牛头公出来骂了一句都给老子滚蛋,然后把所有人禁言了。
于是众掌司都来找判官告状。
崔绝处理这些混蛋玩意儿的破事早已驾轻就熟,三言两语一一安抚,处理完后私敲劫海活狱的典狱长。
阴天子安静开车,偶尔回头看他一眼,每次都能正巧与崔绝抬起的眼眸对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崔绝在碎碎念,阴天子偶尔应两声。
安排好劫海活狱的工作,崔绝放下手机,看到窗外静谧而又无穷无尽的黑夜,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安然和幸福。
天地间只有彼此,他们在广阔而惬意的黑暗中御龙飞驰。
他幸福得都有点不希望这条路有尽头了。
远处出现大片璀璨的灯影,崔绝嘀咕:“快到幽都了吗?”
阴天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窗外闪过路牌标识——止观渡口30km。
“???”崔绝疑惑:“走错路了?”
止观渡是业海六渡之一,与幽都分别位于背阴山的东西两侧,这不是简单的走错路,这是直接走反了。
阴天子:“没有。”
“嗯?”
“我们去看海。”
“……”
阴天子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看过你的日程表,你今晚没有安排。”
崔绝皱眉:“你看错了吧,我今晚至少有两项工作。”
“没看错,只有一项。”
“你还说我没有安排!”
阴天子意识到被他一句话诈了出来,冷静地开了会儿车,才淡淡道:“今晚子时开启百鬼夜行。”
崔绝无语地看着他,心想:是啊,你也知道?这就是我今晚最重要的安排!活动开启前后,我必须在冥府坐镇,你掐着点儿把我拐去看海?
“届时会有几十万鬼魂从渡口乘船去往阳间,网上说业海之上船灯连绵不绝,是幽冥十景之一。”
“……”
崔绝想说那是我编的,为了旅游业宣传,另外九景是彼岸花田、鬼门雄关、度朔桃源……算了说这个没意思。
阴天子见他没有回应,阴着脸闭了嘴。
两人都没再说话,音箱里一曲终了,余音渐消,车内一时只剩发动机轻微的蜂鸣。
阴天子掌心用力握紧方向盘。
电台里切到下一首歌,DJ温柔的声音说:“感谢您依旧守候在彼岸电台,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是失败,而爱一个人却不敢表白,是悲哀。”
“我……”
“你……”
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停住,两人各自盯着前方车灯照亮的方寸光影,抿紧嘴唇。
DJ:“爱,是情窦初开,是冤家路窄,是杏面桃腮,是唇红齿白……下面这首歌,送给在爱情中迷茫的你,来自地狱天王的《丧爱》。”
唢呐声撕裂夜空。
阴天子一把拍灭了广播。
车内陡然安静下来,过了几秒钟,两人突然一起笑出声。
崔绝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看过百鬼夜行工作手册,最高指挥官是白骨笑,以为你可以偷闲,”阴天子转头看向他,低声道,“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
“我自作主张……”
“你有支配我的权力。”
阴天子眉头几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不是作为冥王,”崔绝看着他紧抿的嘴唇,轻声解释,“而是作为……朋友。”
“朋友。”阴天子低低地重复一遍,舌尖轻抵齿龈,仔细品味这个久违的称呼。
崔绝点头:“我们是好了一千年的朋友,作为朋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约我去看海。”
“哈。”阴天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最高指挥官是白无常,我可以偷闲。”崔绝慢声细语地说,“我也是鬼,参加百鬼夜行无可厚非,听说止观渡附近的夜市很热闹,有好吃的糖葫芦。”
阴天子忍不住转头看他,见他正笑着看自己,清浅的梨涡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崔绝:“专心开车!”
“哈。”阴天子又笑了一声,移回视线,看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高速公路,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尖,突然很想尝尝那个糖葫芦的味道。
幽冥之地光线微弱,每天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微弱的日光,鬼民们难以像在阳间那样通过太阳来判断时间。
在钟表发明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幽都最为依赖的计时工具,是城内最高峰——烛冥山上的晦明铜漏。
跑步进入现代社会以后,钟表普及,漏刻不再重要,晦明铜漏的重要意义更多是在象征层面上。
比如此刻——
子时。
无数秒针指向北极。
烛冥山上的铜漏里,一滴清水落在受水壶中。
嘀嗒。
黄泉涌,鬼门开,无常引路,百鬼夜行。
幽都最高峰的瞭望塔上,白无常面沉如水,负手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向森魅而又壮丽的幽都城。
长夜九幽,整座城池笼罩在夜色中,千千万万亡魂从星罗棋布的阴宅中浮出,走上外面的街道。
身后满墙的屏幕上适时显示着各地的监控。
耳机中传来黑无常沉肃的声音:“阳间一切正常,白邺港鬼流量稳步上升,预计将在凌晨1点达到第一次顶峰,你那边情况怎样?”
“跟预期一样,目前断障大街上的流量……”白无常说着,视线淡淡地扫过屏幕,蓦地一怔,“嗯?”
黑无常:“怎么了?”
白无常盯向墙上一块屏幕,慢慢张开嘴,抬手将帽檐掀高,眨了眨眼睛,用力看去。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黑无常问,“白骨笑,回答,白骨笑?阿笑?”
耳机里急促的声音催了七八遍,白无常才终于合上下颚,一声“卧槽”挤出齿缝。
——鬼影幢幢的街道上,阴天子和崔绝混在鬼流中,并肩而行,有说有笑。
我们累死累活,忙到饭都没的吃,你们……
你们手里还拿着糖葫芦!!!
他妈的……
过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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