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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法事的和尚第二天就来了。
现在王家大大小小的院落里贴满了黄符,又在福寿堂外摆了案几、香炉,几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敲着木鱼叽里呱啦的念诵了一上午。
王锦锦本来还有些心虚,可围观了一会儿并没发现什么,自己身体状况倍棒儿,吃嘛嘛香。
后来和尚又给王家每人一道符,说是寺庙主持亲自开过光的,可以保平安,挡灾祸。能不能挡灾王锦锦不知道,反正这一场法事做下来花了四十多两银子,刘氏记账的时候眉头都蹙成“川”字。
又过了两日,便是月中。
这天,全家大大小小全都要去老太太请安,按规矩应该是两天一请安,可老太太体恤家里人,不想太过约束,便定为一月一请安。
王锦锦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对襟褂子,脚上蹬着刘氏给她新做的芙蓉花鞋,双髻丱发,两边依旧挂着一串儿红流苏的小铃铛。
紫竹被发卖后,刘氏又拨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一个名叫秀柳,一个名叫秀梅。原本的蓝烟便接替紫竹,掌管王锦锦身边的大小事务。张嬷嬷也敲打过蓝烟一番,故此蓝烟做事稳妥,谨慎行危,丝毫不敢沾染紫竹的恶奴习气。
王锦锦一蹦一跳来到老太太的院子,刘氏、李氏、徐氏,几个姨娘并姊妹都在,她先是给老太太请安,又给两位婶婶和姐儿哥儿们请安,礼数算是做的周全。
李氏挑眉一笑:“明珠儿是愈发懂礼了,以前像个泼皮猴,除了老祖宗,可是谁也不搭理的。”语毕,她眼神瞟向一旁垂手立着的黄姨娘。
黄姨娘一直都依附着李氏,见状,忙搭腔道:“五姑娘长大了,懂事了,竟有人说她是沾染了脏东西,简直是闭着眼睛卖布,净瞎扯!”
这事儿刘氏一直警告她院子里的人不准提起,就怕影响着王锦锦,可没想到李氏与黄姨娘竟然当众讨论起来。
刘氏沉下脸,正要发作,一旁的周姨娘便柔声道:“恕奴婢多嘴,这件事还是不要讨论了,五姑娘年幼,说她被鬼上身,实在影响不好。”
虽然是在维护王锦锦,可这话听起来就是不那么顺耳。
刘氏心里有气,正盘算着怎么回击,王锦锦却比她率先开口:“多谢三婶和姨娘关心,明珠儿好着呢。老祖宗请了大师来做法,那脏东西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和咱家的老祖宗作对!”
老太太本来沉着脸,闻言不由得一笑:“你这是变着花样来讨我这老太婆的欢心。”
“那是,老祖宗您开心,明珠儿也才跟着开心。”说完,王锦锦斜睨了周姨娘一眼,“就算被鬼上身,那也是个开心鬼!”
在场的人何曾听过如此滑稽的说辞,都掩嘴发笑,李氏与黄姨娘倒是脸上有些挂不住,再看了一眼刘氏的笑容,只觉得讽刺。
周姨娘见好就收,不再开口。
她低下头,用帕子捂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旁人也就罢了,可这位看起来病歪歪的周姨娘,却让王锦锦内心下意识的不喜欢。可能是目睹了刘氏独守空房的寂寞吧,总是情不自禁的为她抱不平。
毕竟占了原主的身子,她总得替原主维护一下母亲才是。
于是王锦锦问:“周姨娘,听说你前段时间病了,如今身子可好了些?”
周姨娘没想到王锦锦会主动找她说话,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劳烦五姑娘惦记,已没大碍了,再将养一段时日,就会痊愈。”
“那便好。”王锦锦眨了眨水汪汪的眼,“就怕姨娘卧床太久,也被人说是鬼上身呢。”
周姨娘干笑两声,有些摸不准王锦锦的用意。
便在此时,外间有丫鬟跑来通传,说大奶奶到了。
门口光线一暗,王锦锦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林氏着一身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青黑色大袍,头顶挽着圆髻,插着一枚简简单单的沉香木簪,若手里再拿一柄拂尘,便同道观里的姑子差不多。她皮肤有些蜡黄,眼角下垂,看起来暮气沉沉。
林氏朝老太太福了福身子,又给妯娌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太太让人看座,随即叹道:“你昨儿刚回来,我说了不用请安,怎还大清早的来一趟?”
林氏低眉敛目,答道:“在寺里待了快两月,也没好好问候过老祖宗您,儿媳深感愧疚。”
“你呀,何须对我愧疚呢。这么多年,倒一直是王家委屈了你。”
林氏淡淡道:“老祖宗哪里话,反倒生分了。”
不知为何,王锦锦发现林氏一进屋,三婶四婶等人明显拘谨了许多。林氏与老太太说着话,刘氏偶尔插一两句言,李氏与徐氏却一言不发,王听兰王听裕等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老太太这时又说道:“明年老大祭日,你不用去法华寺祈福了,孤儿寡母的,天寒地冻,来回也不方便。”
林氏答道:“奔波周折些无妨,毕竟大爷的灵位还供奉在那儿,我心里惦念,免不得想去多陪陪他,这点老祖宗您就别劝了。”
她语速不快不慢,但却有毋庸质疑的坚持。
“罢了。”老太太叹了口气,“咱一家人许久没坐一起吃顿饭,刚好今晚老二老三他们都在,你把年哥儿也叫上,在福寿堂摆饭吃。不用太铺张,就咱们一家人唠唠家常。”
老太太看向刘氏,刘氏忙点了点头:“老祖宗放心,这事儿交给媳妇儿打点便可。”
老太太“嗯”了一声,刘氏办事她还是很放心的。
一家子在那聊些家长里短,王锦锦听的直打瞌睡,老太太瞧她样子暗暗好笑,便让王锦锦那一辈的小孩儿全都出去玩。
这封建社会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锦锦只能在花园里找找乐子。王听兰与王听桃几个姐妹拿了网兜,准备去花园扑蝶,王听荷也邀请她道:“五妹,跟我们一起去吧。”
王锦锦对这个大姐还是很有好感的,可是抓蝴蝶这么无聊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参与。
“荷姐姐,你们去玩,我在亭子那边荡秋千。”
王听荷见她不想去,便也不强留,点了点头道:“那你仔细些儿,可别摔着了。”
蓝烟听王锦锦想去荡秋千,嗫嚅了嘴唇两下,到底没有阻拦。
王锦锦看出她所想,笑了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当我还会摔个大马趴?”
蓝烟被她逗笑了,掩嘴说:“奴婢定会护着姑娘。”
王锦锦身后跟着好几个丫鬟,她压根儿不用担心突发事件。这会儿嘴巴又馋了起来,便让丫鬟去弄一盒糖炒栗子来,边走边吃。
三月的杏花开的正艳,园子里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粉紫鹅黄,香远益清。清晨的阳光柔暖和煦,反射在亭台楼阁的青瓦上,刺目耀眼。
秋千架在茂密的杏花树旁,王锦锦跳上去坐着,蓝烟便在后面轻轻的推动。
一摇一荡,节奏缓慢而规律,让王锦锦忍不住拉着绳索打瞌睡。今天实在是起的太早了,天不亮就要准备给老太太请安,严重的睡眠不足,方才又吃饱了栗子,春光大好,正是犯困的好时节……
“五姑娘,要不回屋里睡会儿?”蓝烟在旁轻声询问。
王锦锦睁开眼,入目是温暖的阳光,和艳丽的杏花,如此美景,可比阴沉沉的屋子舒适多了。
这秋千椅子很宽,王锦锦干脆把绣鞋脱了,整个人蜷在秋千上。可一看蓝烟那惊讶的表情,就知道这行为不妥,有失德行,于是王锦锦趿拉着鞋,百无聊赖的晃着双腿,一荡一荡。
结果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趿拉着的绣鞋“嗖”的一下飞到了不远处的游廊,歪歪的躺在地面。
王锦锦忍不住笑出声,正要差蓝烟去捡过来,就见廊下走来一名消瘦的少年,穿着身洗的发白的梭布裰衣,脸被茂密的杏花挡住了,看不真切,估计是哪个房里的小厮。
王锦锦指着他,扬声道:“喂!你,帮忙把鞋子扔给我!”
那人步子一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淡粉色小绣鞋,鞋面上的珠子在和暖的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点。
王锦锦正等着他扔鞋子过来,却不料那人竟恍若未闻,继续大步往前走,看都不看王锦锦一眼。
王锦锦算是开眼了,在等级制度如此严明的王家,竟然还有小厮敢无视她?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厮如此有脾气。
王锦锦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秋千上跳下来,提着裙摆,踩着雪白的罗袜,麻利的翻过游廊的美人靠栏杆,张开双臂,拦在那人跟前,动作一气呵成。
“站住!”
王锦锦也是跑累了,小脸憋的通红,她气喘吁吁的抬头,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却仿佛被定住了身子,目瞪口呆。
似乎,周遭的空气也凝固了,就连风吹杏花飘落的速度,亦缓慢至极。
逆光中的少年,轮廓棱角分明,静静地立在原地,风仪清俊。
这人……
与她早亡的哥哥,何其相似!
仿佛打开了记忆的匣子,王锦锦回忆起从前一幕幕。
幼时,和哥哥手牵手走在林荫小道下,夏天暮晚的风,是那样柔和;后来一起上学,一起归家,一起打打闹闹……直到,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哥哥为了救她,而丧生在车轮下。
这么多年,王锦锦仍然难以释怀,她日思夜想便是有朝一日,哥哥能重新回到她跟前。
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与她脑海中的印象重叠,一定是哥哥知道她在这陌生的时空没有依靠,所以才会在这里出现吧!?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王锦锦忍不住泪如雨下。
刹那间,她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杏花纷飞里,王锦锦仰着头,泪水盈盈,颤抖着唇瓣,伸出手,喊道:“哥……”
对方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的深沉冷漠。
或许这视线太冷漠,让王锦锦瞬间恢复理智。
她抬手擦了擦被泪模糊的眼,细看之下,才发现面前这人与自己的哥哥也不是很像,比如,哥哥的眉角有一颗黑痣,而面前这人的脸干干净净;哥哥有一双笑起来成月牙的眼,而这人的眼睛虽很好看,却冷寂淡漠到极点,仿佛是一汪被冻成玄冰的水。
他虽然穿的衣衫朴素,但袖口的祥云花纹很是精致,看样子,不是王家的小厮。
这个人,终究不是她哥哥。
早在她十三岁那年,她哥哥便已经死了……王锦锦失望的低下头。
那人再不看王锦锦一眼,冷淡的与她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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