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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
明光二十七年八月初六,大泱。
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帝都妙陵积水成河,连天接地的水幕中,往日物华天宝的城池看起来一片阴霾,蔚为狼狈之余,阴恻恻地透出不祥。
时府门外,时吾君停下脚步。
尽管她撑了伞,但荷色的绣鞋还是湿透了,裙摆也漉漉地滴着水,消瘦的脸颊一丝血色也无,葱削般的指尖微微透着青,娇嫩的肌肤如精致的瓷,细腻、青白、冰冷,显然向来娇贵的身子极不适应这样的湿寒,可她神色沉静仿若不觉,曲线优美的脖颈一动,凝神,侧耳。
尖锐的哭号之声从厚厚的门里传了出来,即使有嘈嘈雨声的掩盖也不难听清。
是了,因为她回来了,所以这一日提前到了。
比乌云更幽深的眸子闪过一抹暗芒,握伞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时吾君缓缓伸出手,推开呀呀作响的大门,笔直向中厅走去。
青石板上,她款款而行,遇到水洼并不躲闪,径自踩过去,水花溅开,步步生莲。
行至门口,她端然而立,一双凤眼沉静如潭水,眸光流而不动,眨眼间便将厅内的众人悉数看过一遍,唇角极快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快到没人能看清楚那其中藏着怎样的嘲讽和仇恨。
“哭什么。”筝一般悦耳的声音如清泉般流出,顿时涤净了屋内的喧嚣。
“二姐!”
旁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时家最娇贵的小少爷时盛景就一头扑进她的怀里,手里举着个玲珑剔透的白玉瓶子,怯生生地哀求,“爹爹让我喝这个,说不苦。可我知道爹一定是骗人的,这一定苦死了。二姐,我可不可以不喝?”
将白玉瓶子接过来收在袖中,时吾君暗暗稳了稳,这才伸出手去安慰地拍抚着么弟的脊背,“乖,景儿不想喝就不喝。”自回来后,每次见到这个弟弟,她都庆幸激动到几乎无法克制。
余光淡淡扫过父亲的脸,没有错过这个时家的大家长、当今右相时朝恩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那瓶子她认得清楚,千金难买的假死药,还是当初母亲留下来的。原来,被她扰乱了计划之后,他打算以这种方式救心爱的儿子一命?
可是,就算景儿能够假死成功,一个“尸体”,又如何自行出得妙陵城?
亲信?朋友?
宋西风远在千万里之外,而她!
她暗暗冷笑,这一世,她再不会被他利用,再不是他谋求帮助的礼物!
在么弟的额上发誓般地印下一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孩子虽与她不是一母所生,可他生母早亡,自小养在她屋里,待她如姐如母,为了她可以什么都不顾,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一世,不必求人,凭她之力也一定会护好他!
但是其他人……目光转动,对上一双深谷泓泉般清澈美丽的眼睛。
“二姐……”珠玉落盘一样动人的声音楚楚响起,角落里美艳倾国的时家小女儿时盛容绞着手帕,凄凄地对时吾君道:“我……我……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的,上一世你没死,这一世也不会死!
忍了心中震震泛起的恶心,时吾君对小妹伸出手,在她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自己怀中之后,轻抚着她天鹅般纤细的脖颈,不时滑过那勃勃的脉动,好似无声地安抚着她。
两个娇贵的人儿都哭得伤心,悲伤又如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屋内的啜泣声再度响起,女人们呜呜咽咽,男人们哽咽颓败,浓浓的绝望弥漫在偌大的厅中。
“啪!”
终于,时朝恩重重一拍桌子,喝道:“别哭了!像什么样子!”厅内的声音便又小了下来,他转向时吾君,苍老的面孔透着难辨悲喜,“君儿,你过来。”
众多子女中,这个女儿是唯一嫡出,最是大方得体,沉稳聪慧,在妻子去世后,家里大小事宜全由她做主,帮他省心不少,对她,他还是极钟爱的。
只可惜了,不是个儿子。
时吾君放开弟妹,走到时朝恩身前,“父亲。”
时朝恩道:“君儿,半月前,太子谋反,事败后被拘宜台。眼下,皇上虽未正式下诏废黜太子,但已命荆王彻查,这事你该知道。”
时吾君点点头,垂目回道:“是,我知道。”
天家威仪,动如雷霆,向来如此。
这半个月来因此受牵连丧命的何止百人千人。
时朝恩哀叹一声,捶胸道:“我时家与太子牵连甚深。此番太子谋反,虽时家并未参与,但皇上已对我生疑,表面引而不发,却命荆王暗地调查。荆王……朝野皆知,荆王素来与我不和,此番皇上命他查我,显是诛我之心已决。”
想起纵横仕途,一路披荆斩棘,直至官拜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时朝恩痛断肝肠,颤声道:“如今荆王已将我的罪状呈上,只等圣旨一下,怕就要冲进来抄家抓人了……”
睫毛轻轻颤动几下,惊讶自眼中一闪而过,原来这一世,那些道貌岸然的场面话,他是同她说的?上一世是对谁说的?对了,是对二哥——当时唯一一个看来没有污点的孩子,只可惜……
尽管心中早就分明,可时吾君还是恭敬问道:“那父亲打算怎么做?”
“时家一世清白,岂能一走了之就此背上逆臣逃犯之名?”时朝恩指了指手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断然道:“为父已经决定了,与其囹圄受辱,不如一死,或可保得全尸。若老天有眼,皇上或念旧情,也许会留时家一个好名声。”
时吾君默然无语,一朝丞相,深谙说话之道,一番话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说得极感人动听。
若她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怕她早就热血激荡了。可是如今的她却深深知道,这些话,不过也就听听罢了!
“你怕了?”时朝恩辛苦一番,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不禁怒道:“亏你还是我和阿瑚的女儿!竟如此不晓大义,贪生惧死!”
没想到他还有脸提起母亲,时吾君有些不耐烦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便顺从道:“父亲之命,女儿怎敢不从?思凰,取茶来。”
从一中年侍女手中取过茶盏,时吾君屈膝跪在父亲身前,将茶高高举起,声音哀楚:“容不孝女最后为爹爹奉一杯茶。”
“好!好!”这才是他要的仪式,时朝恩满脸悲切隐忍,一副慷概赴死的模样,抚着女儿的头,眼中含泪,“你母亲曾劝为父,太子急功好利,莽撞无能,难当大任,我虽心知阿瑚所言甚是,但拥立太子之心从未改变。并非为父偏私,只因太子之位,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身为丞相,理当恪守古训……君儿,为父对不起阿瑚,对不起你。”
他是真的后悔的,什么长幼嫡子庶,不过是因为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的皇子都不会被他掌控,他这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还是输了……
罢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自来如此!
时朝恩想到此处,心里也只有绝望,为了掩饰,他颤抖着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俯身将时吾君扶起,“那个玉瓶里……”才说了五个字,他猛地顿住,往后跌了一步,以手抚头,惊疑地看着女儿,“你……”身子一晃,忽地向一边栽倒,人事不知了。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场的人皆震惊地看着时吾君,张口结舌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愣着做什么?”时吾君再次将么弟揽进怀里,安抚地抚着他的肩头,神色沉着镇定,仿佛成竹在胸,以一副运筹帷幄之姿扫视着众人,吩咐道:“两位兄长,烦你们在选五十精干的家丁,作百姓打扮,配好武器。”
“各位叔叔伯伯,众位本家兄弟,烦你们带其余家丁去准备马车和足够的干粮。”
“其余女眷带着丫头婆子去后院,换上便装,整理行囊,收拾金银细软,搬到马车上。”
“都听清楚了吧!”时吾君环顾众人,气势如山不容悖驳,声音却依旧平缓,“马上准备,子时在院中集齐。”
这时,众人方回过些神,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君儿,你将父亲怎么了?”
“君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君儿,老爷不是说……”
“啪!啪!啪!”
时吾君击掌三声,阻止众人再问下去,沉声道:“此时无暇多言,总之,一切我自有计算,得保我们一家能够逃出生天。”
听说可以活命,大家的精神为之一阵,不过仍有人将信将疑,“可是……”
话还未问完整,时吾君已然黛眉一蹙,凛冽的目光笔直扫视过去,逼得那人生生将余下的话咽下。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时吾君缓缓道,语声轻轻柔柔的,却听得众人心头均是一悸,“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闻言,众人陷入极短暂的沉默,须臾之瞬未过,除了一个浅衣妇人,其他人好似刚从梦魇中醒来一般匆匆散去,各司其职。
看着欲言又止的浅衣妇人,时吾君问:“二娘,你还有事?”
时朝恩的第二房妾室臻姨娘小声地问:“君儿啊,我们都走了,那你大姐……”
她是时家长女时盛华的生母,而作为太子侧妃的时盛华,正与太子一起,被囚于宜台。
眼神微微一寒,耳边遥遥响起这人得意的、嘲讽的声音:“不过是番邦蛮夷之女!凭你也妄想跟我女儿争太子?瞧瞧你如今这残花败柳的样子!这就是报应!”
随之而来的是颊边的钝痛,这位素来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妾,以一块粗陶碎片,划破了她的脸。
暗暗咬碎了牙,时吾君将恨意狠狠吞下,极温柔地道:“二娘放心,太子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怎么样也不至于丢了命的。太子对大姐情深意重,太子在,大姐就在。”
安抚了臻姨娘,时吾君揉揉怀里么弟的头,抬眼看向角落里一个姿容质朴的丫头,“清音,你我十年主仆,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一会儿上路,景儿我就重托给你了。千言万语,我谢你。”
清音缓缓行来,牵起时盛景的手,什么话都没说,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爱怜地捧起么弟圆润的脸颊,时吾君轻轻嘱咐:“日后,要乖,要听清姨的话。”摸摸他衣衫单薄,对清音道:“夜里冷得很,带他去添件衣裳,你也多穿一些。”
清音微微一福,牵着时盛景往后院走去,临在出门之前回过头,眼中似藏着千言万语,默默注视时吾君片刻,忽伏地叩了拜了三拜,方执着伞,护着小主子一同去了。
夜雨乌帘中,时吾君心知两人就走在不远处的青砖小路上,眼前却黑得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二姐。”犹在抽泣的时盛容小心翼翼地挨了过来,“我呢?”
回眸凝往小妹闭月羞花的容颜,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拳,又松开,时吾君抬手拭干那水晶玻璃珠儿一般的眼泪,“不许哭了,二姐还能扔下你不成?一会儿上了马车,你就跟着我和思凰。”
所有的戏,美人都是主角!
性命攸关,人们总是不遗余力,半个时辰之后,一切收拾停当,所有人都照时吾君吩咐的在院中聚齐。
一柄红绢伞下,时吾君一一点过去,“将这几辆马车分成两队,一队由方才所选五十家丁驾车,出相府向北而行,路上自有人接应。”
家丁惟命是从,少顷就驾了马车待命。
众人皆蠢蠢欲动,不知时吾君要怎样安排。总人有最先忍不住,便问:“君儿,你叔我腿脚不好,能否先上车等……”
时吾君微微一笑,“叔叔,落不下您的,放心。”
上一世,这个叔叔对她说什么来着?
“一家人理当同生共死,你和景儿瞒着大家独自逃命,得了这样的下场,是老天有眼!呸!”
轻轻别开眼,她对五十家丁低喝道:“还不出发?”
家丁微愣之下,急忙扬鞭,下意识地驾车出了院门。
便有人急了,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这……这马车上还没上人呢……”
“婶娘,如今这相府周围,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就这般莽莽撞撞的出去,怕没一会儿就被人逮了回来。”时吾君安抚着她,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正望向冥冥虚空之中的某一处。
这婶娘薛氏出身世家,心思手腕都是了得,一直想与她争治家之权,只可惜一直没有成功。以至于后来她遭难时,薛氏便不遗余力地挖苦,“早说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每日看书绣花就好了,凡事出什么头掐什么尖儿?这回好,被你那个好爹爹利用了个彻底,如今落了这么个结果!活该!”
“不行啊,那几两马车上的金银珠宝最多……”有人跌足道:“君儿,你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得把东西先卸下来才是。”
时吾君看向那人,是一个远方堂兄,早几年投奔而来,一直赖着不走。
“反正都快死了!你也不是干净的了,让堂哥我乐一乐有何妨?”
“你以为你父亲宠着你,是因为疼爱你?天真,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楚,那是你还有用!”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你,也有今日啊!”
吵吵嚷嚷的人们,丑态毕露的嘴脸,惨烈耻辱的往事蝇群一般向她扑来,时吾君一阵眩晕,差一点分不清前尘今世。
暗暗咬破了舌,熟悉的血腥味安了神魂,她沉着解释,“车上本就没人,再无金银,车辙浅显,凭什么取信于人?又怎能引那些窥视之人离开?”
“可……那我们可以放点石……”
不等他说完,时吾君从思凰手中接过一把剑,“咣当”一声扔在地上,冷声冷眼地环顾众人,“想死的人,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他!”
谁说暴力不能解决一切?
高强之下,深宅之内,自此再无人质疑。
时吾君静立在原地,半阖上眼,默默等了一会儿,约莫第一批马车全部走远了,这才命众人各自上了马车,她与思凰和时盛容坐到打头的马车上,吩咐一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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