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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兄，当今乱世，百家归隐，自扫门前雪，凶潮盖世，孤流不支，唯合力方能渡劫！”
一方凉亭中，两人对坐，一人拱手作揖，朝对面郑重道，“岳州军虽强，能独战天下乎？凶潮之下，安有完卵，此番我家殿下遣我为使，正为四王再结盟而来！此事事关三地亿万苍生之性命，再是重大不过，是以务请得见大将军，分说利弊才是！”
这人对面，坐的是岳州礼房左侍郎周知洞，闻言抚须，久久未语，直待对面中年按耐不住又要说话，他才轻叹道：“苏仲兄，你也知道，我虽忝居礼房左侍郎之位，却是战战兢兢，累功而至，又恰逢时运，才有此高位。然而这岳州军下英杰如林，人人盯着我之座椅，稍有不慎，便有挤落之险。”
“而今时局，大将军如煌煌大日中天，威镇天下，远处不提，只说这大夏境内，能与其相提并论者几无有，与之三王早有不同。高下有别，如何谈得结盟？”
对面中年闻言，脸色微变，还是努力挤出笑来，心念急转，再度商谈。
时至深夜，周府侧门开启一侧，中年从里面走出，不忘朝后拱手，笑道：“夜色已深，贤侄不必再送，令尊宿醉，还盼好生照料，改日再来拜访。”
他身后一个十数岁的少年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鞠躬作揖，看似礼数极佳，可是脚步就定在门槛后，根本不见出门相送的意图。
中年见状，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很快拱拱手，含笑而去。
“少爷，人已经走远了。”
相伴少年一同前来送行的，是个小书童，片刻后在少年身边小声提醒道。
少年却宛若未闻，依旧躬身好一会，随着门房将房门合拢，才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面上不再似木雕，瞬间鲜活开来，“你当这礼数真是做给那苏仲世叔看的么，那是做给周遭几家及大将军看的，哪能短缺丝毫？”
书童露出一丝恍然，随即钦佩道：“难怪老爷最看重大少爷，唯有少爷才最能领会老爷的心意。”
“演完戏了，走吧。”
少爷撇撇嘴，“早年大将军遣使前去商讨结盟一事，三王暗通款曲，将我们岳州摒除在外，一是忌惮我岳州势强，二是意图合谋我岳州，于是三王结盟。而今短短一年，他们无法抵挡凶潮，如今时局日益艰险，倒想起当年之事，想方设法寻求结盟，前倨后恭，岂不知今非昔比么？”
“三王本就是目光短浅之辈，哪能与大将军相提并论？”书童昂着脑袋，附和道：“去岁大将军邀约他们结盟，本就是念及早年盟友之谊，欲予以庇护，哪想他们却是疑神疑鬼，自生苟且，实在不知好歹。现在好了，晓得我岳州之强，又想着前来寻求庇护，又什么都不想付出，真不知哪来这么厚的脸皮！”
两人说着话，转过一方拱门，忽而见到湖畔灵树下，一个人影负手，似在沐浴月光，两人当即定身拱手，“父亲！”
“老爷！”
周知洞拂袖让他们免礼，随后幽幽道：“你们还说漏了一点，如今我岳州大事将启，自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了，除非三王知晓进退，拿出足够多的好处，否则便是再动用人情也无济于事。”
“什么大事？”
听到“大事”二字，周知洞嫡长子周维立马心跳加速，脱口问道。
周知洞没有回神，嘴角溢笑，“你猜猜？”
周维心念急转，许多念头频频闪过，倏而生出灵感，面露惊色，吃吃地道：“难道，大将军真想，真想……？”
“为此事岳州上下已暗中筹备一年之久，如何还觉得惊异？”周知洞皱眉道：“庙堂之上，诸君殚精竭虑，算尽一切变数，军伍之中，将士摩拳擦掌，苦熬一年，朝野之下，两州之地百姓承平，国……州泰民安。反观那面，不断龟缩，退让出数万里疆土，内中部族繁多，稍作撩拨，便有积怨暗结，与之早些年已是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此番所取之地，乃是那面自家退让出来的，早成无主之地，不知天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吗？”
周维心下凛然，拱手道：“孩儿受教。”
“我晓得，你那授学先生虽是杂学出身，但心向儒道，言语所授，总是顾忌众多，让你也颇受熏染。”周知洞仰头望月，“朗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你尽心学问便是，只是心里需晓得，儒乃兴世之道，而今却是乱世，有些东西便不能一概而论。”
周维只觉如醍醐灌顶，许多平日学而生疑的疑问和生平所见所闻一一对照，就渐渐生出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于是大声道：“孩儿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周知洞却哑然失笑，挥袖道：“继续温书去，今日霜寒，三更便早些睡下吧。”
周维应下，领着书童快步去了。
“维儿还小，你跟他说这些作甚？”待得周维去了，旁边走廊下才走出一道倩影，聘聘婷婷而来，口中责备着，素腕一转，却为周知洞披上了一件大氅，“朗先生是妾身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只盼维儿多学学问，你这般说了，以后维儿哪还能听得进朗先生的课？”
周知洞摇头道：“你却是妇人之见，小看我家维儿了。况且眼见今年已是十三，再过一年便将及冠，许多事理也该让他心里有数，否则来日及冠后出门，处事不知进退，不明对错，贻笑大方都是小事，就怕他闯下大祸，吃了大亏，到时悔之晚矣。”
妇人轻轻倚在他身侧，柔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呢，总能护他周全吧。”
这话让周知洞只剩下无奈苦笑，“你啊你啊，便记好慈母多败儿这句古话，少些宠爱，便是对维儿最好的管教了。不提吃亏闯祸，只看看周围几家，哪一家不是麒麟儿，维儿若是比不上他们，如何敢奢望传承家世？”
别的话或许妇人不以为意，独独这句话触动了妇人心弦，秀眉渐蹙，“家家都说是麒麟儿，怎地早不生晚不生，都攒到一块儿生了？”
周知洞就笑，“其实道理说白了很简单，我们生在承平大世，他们却生在乱世，便是身处岳州，所见所闻总会不同，耳习目染下，自然懂得更多，也更加早慧，可不就比得我们那时的麒麟儿么？”
妇人摇头唏嘘，“生在乱世，也不知是他们的晦气还是福气。”
周知洞挑眉，“至少乱世生在我周家，生在我岳州，便是他们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且看看岳州、宇州两地之外，又有几处能护得百姓安居乐业的？”
妇人点头，“这倒是，前些日子娘家那边又来了一群人，乃是出了八服的远亲，偏偏从沧州那边远渡数万里找将上来，只说是寻一口饭吃。听闻便是大夏境内迁徙，出行时数千人，能到这里已是十不存一，而且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孩童独有两个主家的得以保全，却也头大如鼓，腹如拱球，似是路上饿极，吃多了野果所致，那模样实在凄惨。”
“能活着走到岳州，还寻到你们林家，已算是极其幸运的了。”周知洞却不怎么动容，“我家远亲，足有十数支传出要投奔的消息，然而过于一年有余，来者几何？无非数十人而已。”
世事之险，如何形容都嫌浅薄，唯有亲历者方知其中滋味。
夫妻二人品味片刻，周知洞率先振作起来，“身在乱世，身不由己，唯有当下为重。而今大将军锐意无双，剑锋将出，一战惊夏胡，正值我等建功立业之机，这又是乱世的好处了，放在平日，何曾有这等出头之日？”
“小茹，此番我想让维儿做个亲卫，常伴我身边一段时间，毕竟即将开启的大事并不多见，这对他而言便是莫大际遇，必能得到极大成长。不独独是维儿，各家无论文武，莫不如此……”
周知洞言说不绝，妻子却在旁露出忧色，几欲开口，终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夫君，又不由遥望自家孩儿温书的方向，纤手渐渐揪紧了夫君的衣袖。
不出口，是因为大势如奔流，无数人推动而行，单凭她一个妇人，如何言语都是挡不住的。莫说是她，便是所有妇人齐齐舍身挡在这奔流前，粉身碎骨也挡不住。
可是这大势，又将鲸吞多少夫君儿郎的性命？
谁敢保证自家夫君儿郎，不会做了这奔流下万千尸骨中的一员？
若是不知此番凶险，会引发何等滔天巨浪也就罢了，偏偏周知洞之妻隐约知晓，越是知情，越是心慌，止不住忧心。
这种慌忧，便是岳州和宇州的蒸蒸日上，或那三百多万的虎狼雄军，都无法挥除。
但这是岳州、宇州之主，那位缔造过无数奇迹的大将军之意，又经过两州上下紧锣密鼓筹备一年之久，早已势在必行，无可阻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求神拜佛，祈祷此番大事能成，自家夫君孩儿能平安无事，此外再无他法。
隔月，已是开平四十年入冬，紧守凶潮冲击一年之久的岳州军，悍然出兵两百万，结成近万战阵，硬顶着凶潮气息与冲击，强占下大胡退守后空余的近万里疆土！
雄军一出，天下瞩目！
由于这方疆土远离大胡重心要地，在周遭凶地弥漫的凶异气息和凶物不断冲刷与侵蚀下，数月前就已强撑不住，护境大阵几度崩溃，直至一次再难弥补，主要胡军只能匆匆退走，致使偌大一片疆土成了无主之地，任由凶潮肆虐。
在岳州军广布天下的缴文上，称述旧情，又言因为毗邻，常见这方地界内民不聊生，苍生沦为血食与畜牧，大将军心怜百姓，决定力抗凶潮险恶，出兵征讨，护佑此方子民。
话是这么说，但只要留意岳州军举动的人都明白，这无非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借口，实际是岳州军锐意进取，又一次开疆扩土罢了。
否则很难解释，岳州军为何一入境，就直杀向凶潮最盛的几个地方，动用疑似工家出品的种种阵法器具，专克弥漫此方地界的两种凶异气息，将此中盘踞的凶物或杀或逐，还能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在这方地界构建起新的护境大阵，将其纳入岳州治下。
种种迹象都表明，岳州军此番出击，绝对是蓄谋已久。
只是这般举动，却叫许多人看得惊疑不定，实难想象岳州军怎敢在这等时候，做出如此大胆之举！
占下一块无主之地，只要有心，不是难事，难的是后续。
这块地界，早成了三方凶地争夺的一块牧田，三方凶地争得厉害，却早视作自家之物，被其他两家夺了都不会善罢甘休，更枉论被一方不曾看在眼里的小势力夺取？
这岳州军胜在打了三方凶地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准备再充分，日后能否挡住恼羞成怒的三方凶地怒海狂涛，已是悬之又悬的事情。
再者哪怕是主动舍弃，这名义上还是大胡的疆土，岳州军不告而取，置大胡朝野于何地？
两年前因为大夏前太子之哀，兼新一次太子之争，锋芒极盛，大胡主动退让，虽实际是养精蓄锐，静候反击时机，但明面还是彰显大国气度，暂时让渡三州地界，供大夏挑选太子之用，如此方得两国罢兵。
可现在岳州军占据原本就属于北胡的近万里疆土，等若直接开战，立时又引发了两国之间的紧张氛围。
这是对大胡最直接的挑衅，大胡无论愿不愿意，都将做出反应，不让天下人看轻大胡。而对于大夏来说，这等若违抗军命的大不韪之举，私自出兵，挑拨两国关系，又岂能视若不见？
当下，大胡朝野震动，大夏一样引发了巨大动荡，数不尽的奏章飞入皇庭，当日文武重臣在大朝会上，也在激烈辩争此事，直至深夜也不曾平息。
有识之士都能看到，这一场由岳州军自行挑起的风波，即将凝成巨澜，席卷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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