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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想从你嘴里听到的一个词,就是‘谢谢’。”他说。
见他嘴巴难看的咧着,唐恩窈倒很想笑一下。
“谢谢。”她说。
“都说了最不想听。”和皓皓皱着眉,“你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不会。”恩窈说。
“别扯了,我被打成猪头,医生都说可能留下后遗症……万一我要拿不到诺贝尔奖,可真是遗憾万年。”和皓皓说着,停了下,“你别说话了。好歹我比你伤的轻多了。”
“我又没伤在嘴上。”
“你也就只剩下个嘴了。”和皓皓动了一下胳膊。
“就你,诺贝尔?你目标还真远大。”
“嗯,还有更远大的——万一我成就伟业,一时无二,到我晚年,上帝也能给我最后的礼物,好有个美丽的女子来……”
“扯。”恩窈说着,动了下嘴角,“回去休息吧。恢复伤势最好的疗法,就是睡眠。”
“好。”和皓皓答应着。但是没走。
唐恩窈注视着皓皓。
他有没说完的话。
他要说什么,她大概也知道。只是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听。
“皓皓。”她看了一眼即将注射完的点滴,“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叫护士。”
和皓皓点头。她床头一排按钮,随便一按就可以。她只是在赶他走。
“保重。”他说。
只用一只手臂,他转了下轮椅,回头看唐恩窈,又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恩窈想了想,说:“记得。”
那晚她喝了好几杯龙舌兰,他冰凉的手,肆无忌惮的打量她的目光,还有离去时隐在暗色中的身影。历历在目。
“不是那一晚。还要更早。”和皓皓说。
假如没有那么多的牵绊和隔阂,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只可惜世上所有的“假如”,面临的都是一地破镜难圆的碎片。
“皓皓。”恩窈自己拔下了针头。输液器还在手背上,白色的透明的小管子,颤巍巍的。
“嗯?”和皓皓背对着恩窈。
“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啊。”恩窈平静的说。皓皓一动不动的背影,看上去很寂寞。“事到如今,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这一篇儿,我们揭过去吧。”
他想要的……他忍住没回头。
唐恩窈,比他想象的,要更了解他。只是,她一直都不揭穿他。
但是他特别想要告诉她,他真正想要的,并没有得到。不过,想必这一点,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不说也好。不说,以后他们还能是、也只能是,朋友了。
出了病房,贾阿姨过来推他的轮椅。他强作笑颜,跟唐伯母告辞。在走廊上慢慢的移动着,他忽然跟阿姨说,让我在这里静一会儿。
贾阿姨说皓皓,别伤心了,一切总有定数。
是的一切总有定数……他特别愿意用“定数”来安慰自己,可过多的理智总是在提醒他,不是的,一切后果都有起因,一切起因都有后果。
他没有告诉唐恩窈,就在皇甫峻死去的那个时候,在医院里的和音音,成功的瞒过了护士、将自己了结在了卫生间的窗棂上,用一条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丝袜……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总对他没有好脸色的音音,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掩上一本书,忽然对他说:“假如有一天我生无可恋,便也用一条丝袜勒死自己……我想想要不要写遗嘱、写了遗嘱又给谁呢……也许到时候我根本没有话可说……谁说不是呢,死都死了,说那么多做什么……非要有什么话,还是活着的时候都说尽了吧……你这个笨小子,怎么像看鬼一样看着我?”
她拿着手里的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书丢在一边就走开了。
他拿起那本书来看。第一次知道了一个作家,和他曾经看过的漫画书的那个只有三根头发的小孩儿同名的……后来他有一个女朋友,偶然间说起来这个作家结局,原来就是用丝袜结束了生命。那时候可以一笑置之,原来?女孩子。并不曾想真的有这么一天,他要这样面对亲人的死亡。
他希望真的有天堂,或者哪怕是有地狱——还有个地方,能让他跟逝去的亲人重逢。
贾阿姨把音音在医院留下的一张纸片带过来给他。
他从没有从音音那里得到过只字片语。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是他能从音音作为他的姐姐那儿获得的温暖,那要算他出国之后。他出国念书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第一次离家万里,时差那么多,他有阵子不能适应。上课的方式、语言的隔阂……还有为了那点点自尊心,非要在强手如林的环境里面不输给人,就特别的用功些。有时候念书到很晚。那天早上电话响了,室友接了,喊他的名字,他朦朦胧胧的从床上跳起来去接,急三火四的问是谁啊,这么早打来……有些不耐烦,因为偶尔妈妈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想起了他就给他打,可被他说过几次之后,就懂得收敛了。室友是个金发的德国男孩,英文生硬不次于他,却也会跟他开玩笑,说声音很甜是你的中国女友吧?彼时正是这个男孩子课业上给他无数的压力、为了那点儿东方人的骄傲,他正折磨自己,听到了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女友还是“中国”女友……他恶狠狠的“喂”了一声。紧接着问“谁啊”?特别没有礼貌。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他简直以为这是谁专门打给他来恶作剧的,就说“再不讲话我扣了”,就听到那边叫他“皓皓”……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不确定的声音,他还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但当时惊讶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音音。
会不会是她拨错了电话?
可是国际长途,拨号都要多拨不少数字,怎么可能打错了……再说,如果错了,也不会等这么久了。
他其实是不愿意,接到音音的电话,结果只是“打错了”。存着点儿幻想。总是好的。
她好像也特别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问了问,住的还习惯嘛吃的还行嘛学习累不累?
跟妈妈问的一样。女人,都不会想到说别的,只会问人吃喝拉撒睡这些。他心里抱怨,倒觉得温暖。只说都还好,犹豫了一下,才说,别担心。因为不知道她有没有时间担心这个。还有点儿担心她又在恶作剧……就像更小的时候,她总是陷害他,比如在沙滩上哄他说用沙子盖住身体不会晒的发疼却用沙子给他堵住嘴巴差点儿闷死他……他们就是这么彼此别扭、躲避甚至在一方仇恨着另一方的情况下长大了。
那时候他想也许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问题,但是这是他的姐姐。
应该是唯一的一次,音音那么平和且正经的给他电话。然后平和而正经的挂了电话。
收了线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坐到了地板上,然而抱住电话机半晌都不想动弹,后来想想也许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一动,也许就像美丽的泡沫一样,碎了,毫无痕迹。
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不着痕迹的问,妈你记性真是好,这么长的号码你都怎么记得的?妈妈说哪儿啊,我把你的号码写在纸片上,就压在玻璃板下面,我想拨你的号儿,一低头就行了……
他微笑。原来如此。
过了许久他知道了,那个电话,是在音音因为恋爱受阻而割腕之前打的。
他很震动,不止是因为音音试图自杀,而是,在她自杀之前,还能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他头一次觉得,也许对她来说,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他愿意这么认为。
尽管之后,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越来越敌对。
父亲去世之后,他回国。
起初根本没有想到要打官司,可是到后来,不能不打。多多少少的是为了一口气——他从不认为父亲会这样做,正如他从不认为父亲会不爱他;他一直追求的不是自己比音音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更多,而是要一种“公平”,起码,应该是同等的爱……这一时意气,纠缠良久,早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从此只有利益,没有亲情。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应该知道,音音给他的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正是她在世上弥留之际,觉得唯一要托付和交代的了——有她并不甘心夭折的、后来又陷入泥淖的爱情;有她一生爱恨悲喜都混杂其内的亲情——前者只是一本日记,后者是两份书于不同时期的父亲的遗嘱。第一份遗嘱父亲将名下的财产做了均衡的分配。公司的经营权归了儿子,但是等值的房产股权赠予女儿,一碗水端平,没有厚此薄彼;第二份遗嘱便是他们日日对簿公堂的证据,原件归了档案,复印件,音音把它收在这里……她在复印件上用红色的墨水笔勾勒出来四个字,不知道她用了多久,才琢磨出了父亲在被绑架之后迫于无奈写成的遗嘱里,暗藏的玄机,这四个字,与遗嘱中其他的字体,略有变化,那就是,每个字的“钩”都写的长,组合起来看,便是——“音音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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