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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初见世面(7)

作品: 高老头 |作者:法巴尔扎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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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了我!”她说,快乐的眼泪簌落落地淌了一脸。“让我通通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纽沁根连一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可是他给的衣着费是不够的,他有心逼得我一个钱都没有。我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有七十万财产,怎么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为了高傲,为了气愤。刚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嘴巴;我始终不敢开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跟你说,只消告诉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真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候,我真是难受,可是我终于迸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一大串的混账话,我听了恨不得钻入地下。当然,他得了我的陪嫁,临了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个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地把我丢了!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永远不应该抛弃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你或许要问: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个儿地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儿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灭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吗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样地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地拒绝给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会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我想自杀,有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竟羡慕一个女用人,羡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发疯!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卖都愿意。现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阵。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对你做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才会教你去做那样的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着这种生活:表面上穷奢极侈,暗地里心事担得要死。我认得一帮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郎的开司棉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棉值到两千。还有一帮可怜的妇女教儿女挨饿,好搜刮些零钱做件衣衫。我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本可以教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哭。啊!今晚特·玛赛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钱厮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脸,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你不会爱我了。”

使女人显得多么伟大的好心,现在的社会组织逼她们犯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欧也纳的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竟会那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你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你得答应我。”

“嗳,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地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了。你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你留着。”她自己只拿了六张钞票。“我还欠你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你平分才对。”

欧也纳像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肯做我的同党,我就把你当作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脸色发白地说,“你要瞧得起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你,那我要难受死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奢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沉沉,伏脱冷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你替我出点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老妈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作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场活像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你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丹兰士,把这封信当面交给特·玛赛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带回。”

丹兰士临走把大学生俏皮地瞅了一眼。晚饭开了,拉斯蒂涅让特·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姊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院。”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办法;我就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取代事实。

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非但没法防卫,而且会教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活确有其事。直到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实,而事实是大家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受。这是他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特·纽沁根太太把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

“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了。”

“而你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色,她看了也很得意。她说:

“星期一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开始一本正经地思索。他又喜又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被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念头。一个人要失败之后,方才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口袋里一千法郎的钞票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圣·日内维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毫无隐瞒地全说了。

高老头妒忌到极点,说道:“嗳,她们以为我完了,我可还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作终身年金。干吗你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怎么能有那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被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竟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女儿的,有我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你买件新的吧,这一件你别穿了,给我吧。婚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丈,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口袋里,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滴眼泪掉在欧也纳手上。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的。我明白什么叫作诚实不欺;我敢说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很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教她们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痛苦的时候,我竟若无其事地在这儿吃饭,像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君子。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也纳是信仰上帝的。

注释:

[1]父亲,母亲,两个妹妹,两个兄弟,一个姑母,应当是七个人。

[2]西方各国传说,喜鹊爱金属发光之物,乡居人家常有金属物被喜鹊衔去之事。

[3]缪拉为法国南方人,拿破仑之妹婿,帝政时代名将之一,曾为拿波里王,终被奥军俘获枪决,以大胆勇猛出名。

[4]洛阿河彼岸事实上还不能算法国南部;巴尔扎克笔下的南方,往往范围比一般更广。

[5]指裴拿陶德,也是法国南方人,拿破仑部下名将。后投奔瑞典,终为瑞典国王,迄今瑞典王室犹为裴氏嫡系。

[6]黑桃为扑克牌的一种花色,A为每种花色中最大的牌。此处是指打枪的靶子。“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干过什么事,现在又干些什么。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话长呢。我倒过霉。你先听着,等会儿再回答。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了。我是谁?伏脱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他们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脚,我也不会说一声‘哼,当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烦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得像魔鬼。还得告诉你,我把杀人当作——呸……这样的玩意儿!”说着他唾了一道口水,“不过我的杀人杀得很得体,倘使非杀不可的话。我是你们所说的艺术家。别小看我,我念过贝凡纽多·彻里尼[7]的《回忆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学会了模仿天意,所谓天意,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阵。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你说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对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组织,我仔细想过。告诉你,孩子,决斗是小娃娃的玩意儿,简直胡闹。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听凭偶然去决定。决斗吗?就像猜铜板!呃!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唉!哪知我隔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竟没有中。对面那浑蛋,一辈子没有拿过手枪,可是你瞧!”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样多毛的胸脯,生着一簇教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胸部的一个窟窿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像你这个年纪,二十一岁。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荤八素的荒唐事。我们交起手来,你可能把我打死。

[7]贝凡纽多·彻里尼(1500—1571),十六世纪意大利版画家、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冒险著称于世。

[8]苦役犯肩上黥印T.F.两个字母,这是苦役二字的缩写。

[9]一七九四年,拿破仑被国防委员会委员奥勃里解除意大利方面军的炮兵指挥。

[10]阿尔邦为古量度名,约等于三十至五十一亩,因地域而异。每亩合一百平方公尺。

[11]原文是拉丁文,旧时逻辑学及修辞学中的套头语,表示伏脱冷也念过书。

[12]同花顺子为纸牌中最高级的大牌。

[13]资本主义社会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闭清算而发财的。

[14]出卖良心是指受贿赂的选举,出卖定户指报馆老板出让报纸。

[15]滑铁卢一仗以后,拿破仑的一部分军队改编为洛阿军团。

[16]拉斐德一生并无重大贡献而声名不衰,政制屡更,仍无影响。

[17]指泰勒朗,在拿破仑时代以功封为亲王,王政时代仍居显职,可谓三朝元老。路易十八能复辟,泰勒朗在幕后出了很大的力。

[18]加重刑罚的情节为法律术语,例如手持武器,夜入人家,在刑事上即为加重刑罚的情节。

[19]丹兰士是特·纽沁根太太的女用人,公斯当斯是特·雷斯多太太的女用人。

[20]台斯加公爵生于一七四七;一七七四年为宫中掌膳大臣。路易十八复辟后,仍任原职,以善于烹调著称。相传某次与王共同进膳后以不消化病卒。路易十八闻讯,自诩“胃力比那个可怜的台斯加强多了”。

[21]木钟为当时兑换商堆放金币之器物,有如吾国旧时之钱板。

[22]十八世纪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物,年少风流,善于钟情。

[23]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人通常把中国的大官称为“满大人”,因为那时是清王朝。

[24]居维哀(1769—1832),著名博物学者。从十八世纪末期起,巴黎的“植物园”亦称“博物馆”,设有生物、化学、植物学等等的自然科学讲座及实验室。

[25]前者为女高音,后者为男低音,都是当时有名的歌唱家。

[26]淋巴质指纤弱萎靡的气质,胆质指抑郁易怒的气质,这是西洋老派医学的一种学说。

[27]轮盘赌的规则:押在一至三十六的数字上,押中是一赔三十六;押在红、黑、单、双上,押中是一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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