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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父亲的死(4)

作品: 高老头 |作者:法巴尔扎克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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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画家回答,“有什么关系,皮安训说他已经昏迷了。”

“嗳!”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分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

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拉斯蒂涅、皮安训,一齐上楼,发觉特·雷斯多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门外的车;欧也纳嘱咐丹兰士小心看护,送往特·纽沁根太太家。

“哦!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训下楼说。

“诸位,吃饭吧,汤冷了。”伏盖太太招呼众人。

两个大学生并肩坐下。

欧也纳问皮安训:“现在该怎么办?”

“我把他眼睛阖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们上区公所报告死亡,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还想怎么办?”

“他不能再这样嗅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学着高老头的鬼脸说。

“要命!”当助教的叫道,“诸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让我们清静一下?一个钟点以来,只听见他的事。巴黎这个地方有桩好处,一个人可以生下、活着、死去,没有人理会。这种文明的好处,咱们应当享受。今天死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那些亡灵不成?高老头死就死吧,为他还是死的好!要是你们疼他,就去守灵,让我们消消停停地吃饭。”

“噢!是的,”寡妇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说这可怜的人苦了一辈子!”

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唯一的诔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欧也纳和皮安训听着刀叉声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关痛痒的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找一个神甫来守夜,给死者祈祷。手头只有一点钱,不能不看钱办事。晚上九点,遗体放在便榻上,两旁点着两支蜡烛,屋内空空的,只有一个神甫坐在他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礼忏和送葬的价目,写信给特·纽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请他们派管事来打发丧费。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至极,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训和拉斯蒂涅亲自上区公所报告死亡;中午,医生来签了字。过了两小时,一个女婿都没送钱来,也没派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开销了教士。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尸衣。欧也纳和皮安训算了算,死者的家属要不负责的话,他们倾其所有,只能极勉强地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差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别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

“咱们给那些浑蛋开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买一块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仪。要是女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个字: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

高里奥先生之墓

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

欧也纳在特·纽沁根夫妇和特·雷斯多夫妇家奔走毫无结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门为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

“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了不得。”

欧也纳对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知道不能固执。看到没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迫,在门房里写了一个字条:

请你卖掉一件首饰吧,使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成个体统。

他封了字条,吩咐男爵的门房递给丹兰士送交女主人;门房却送给男爵,被他往火炉里一扔了事。欧也纳部署停当,三点左右回到公寓,望见小门口停着口棺木,在静悄悄的街头,搁在两个凳子上,棺木上面连那块黑布也没有遮盖到家。他一见这光景,不由得掉下泪来。谁也不曾用手蘸过的蹩脚的圣水壶[3],浸在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黑布也没有挂。这是穷人的丧礼,既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皮安训因为医院有事,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斯蒂涅,告诉他跟教堂办的交涉。他说追思弥撒价钱贵得惊人,只能做个便宜的晚祷;至于丧礼

代办所,已经派克利斯朵夫送了信去。欧也纳看完字条,忽然瞧见藏着两个女儿头发的胸章在伏盖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这个东西?”他说。

“天哪!难道把它下葬不成?”西尔维回答,“那是金的啊。”

“当然喽!”欧也纳愤愤地说,“代表两个女儿的只有这一点东西,还不给他带去吗?”

柩车上门的时候,欧也纳叫人把棺木重新抬上楼,他撬开钉子,诚心诚意地把那颗胸章——姊妹俩还年轻、天真、纯洁,像他在临终呼号中所说的“不懂得顶嘴”的时代的形象——挂在死人胸前。除了两个丧礼执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利斯朵夫两人跟着柩车,把可怜的人送往圣·丹蒂安·杜·蒙,离圣·日内维新街不远的教堂。灵柩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4]前面。大学生四下里张望,看不见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女婿。除他之外,只有克利斯朵夫因为赚过他不少酒钱,觉得应当尽一尽最后的礼教。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还没有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利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是的,欧也纳先生,”克利斯朵夫说,“他是个老实人,好人,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损害别人,也从来没干过坏事。”

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来了。在一个宗教没有余钱给穷人做义务祈祷的时代,他们做了尽七十法郎所能办到的礼忏:唱了一段圣诗,唱了《解放和来自灵魂深处》。全部礼忏花了二十分钟。送丧的车只有一辆,给教士和唱诗班的孩子乘坐,他们答应带欧也纳和克利斯朵夫同去。教士说:

“没有送丧的行列,我们可以赶一赶,免得耽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正当灵柩上车的时节,特·雷斯多和特·纽沁根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柩车到拉希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溜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白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堕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5]。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着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黎蜿蜒曲折地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地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穹隆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扫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地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

一八三四年九月原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译

一九五一年七月重译

一九六三年九月重改

注释:

[1]“来呀,爸爸出门啦”一句,为女儿幼年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味。

[2]西俗入殓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3]西俗吊客上门,必在圣水壶内蘸圣水。“谁也不曾用手蘸过”,即没有吊客的意思。

[4]教堂内除正面的大堂外,两旁还有小圣堂。

[5]浪漫派诗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泪是从天上来的,此处言回到天上,即隐含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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