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4章 甥舅关系

作品: 东鲁传 |作者:李阐提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33txs.com)

听见二舅招呼,若萤却转身进了屋。

正间很大、很高,既是生活区,也兼着作坊的功能。地上摆放着又长又厚的生铁,充当案台。打铁、箍桶,都要借助这块生铁来进行。

空气中弥漫着铁屑的味道,不讨厌。北边早已失去本色的方桌下,堆满了各种白的黄的铁皮。

叶老太爷做的是打铁桶的行当。

只有家境宽裕的人家,才会想要一对铁质水桶。像若萤家里,用的都还是木桶。比起铁桶来,分量重,容易开裂。几乎每年都要重新箍一下,还要上新油漆。

上去的油漆味道很大,往往几个月都不会散尽。而吃水却是天天都断不了的,因此,若萤总觉得家里烧的开水中有一股子油漆的味道。

有木桶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家过于贫穷,不得以会用泥罐挑水。就是黑黑的那种粗陶,摸一把,一手黑。买回家后,得用草木灰擦上很多遍,去了表面的灰胎,再用清水、热水洗几道,直至不掉色了,才好用。

因为容量太小,要盛满水缸,往往要来回挑好几趟水。

这种黑色的泥罐还被广泛地使用在饭桌:当钵子盛饭,当碗盛汤,便宜好用。

这种黑陶,还长期地用于丧礼中。在出村的十字路口处,清晰可见遍地的黑陶片。那都是出殡的时候,孝子贤孙们摔碎的丧盆。

这东西不大结实,稍稍磕到个石头儿就能崩裂。

叶老太爷不止一次说要给三房打一对铁桶,都给叶氏拒绝了。

“一对铁桶拿去乡下卖得多少钱?家里又不是没有用的。”

家里人口多,逼得她不得不精打细算。

就连老三也是,为人尽管粗枝大叶,对这个老泰山却是十足地敬重,说不要、就不要:“你赚个钱不容易,咱有胳膊有腿的,哪能老啃吧你?”

两口子平日里时常吵嘴,唯在这件事上,竟难得地同心协力。

叶老太爷只得作罢。

他是个持重的老人,话不多,为人和善通情达理,在合欢镇上非常有人缘。

他的生意遍布昌阳县合欢镇所辖的三十个乡,“叶记作坊”的老牌子象征着信誉和质量。

有些离得远的顾客,宁肯等着叶老太爷拉乡过去,也不肯就近购买别家的铁桶,冲的就是他这个人、他几十年始终如一的敦厚品行和不求回报的急公好义。

此刻,他正忙着烧锡焊接。一只脚下踩着一个皮囊,皮囊的一端连着管子,踩动间,气流出入急切,鼓动管子尽头的煤灶急剧燃烧,从而加速手中长锡条的熔化。

若萤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要用皮囊抽风而不用风匣,因为前者能够腾出手来做活儿。

待到锡条变成液状即将滴落下来时,则娴熟地去火就器,那丝状的锡液便落在了铁片与铁片的交接处。

俟锡液停止滴落,老太爷的掌心里神奇般出现了一个小物件,黑黑的不知道是木片还是铁片,拇指压着,从容地抹过锡液粘结处。

犹如刷墙刮灰,很好地起到了平整顺滑的作用,而且,还很好地避免了被灼伤。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非熟手不可能做到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若萤不觉就看得眼睛发直。

二舅一只脚里、一只脚外,道:“姐夫回来了?晚上吃槐花包子,要不要我打槐花去?”

这话是对老太爷说的:“我知道有一处的槐花开的好,树枝子又矮。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瞅上。爹,我一会儿去看看,家里的活儿你照看着。”

趁机会出去逛逛,总比禁在家里干活好。

老太爷闷闷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分神。

二舅巴不得有这个机会透气,转身就溜走了。

若萌还在大舅跟前听他讲上次没说完的“柳毅传书”的故事:“……是洞庭龙君之女龙女三娘,嫁给泾河龙王的次子为妻。龙女在泾河龙宫备受欺凌,还被赶出宫外到荒郊牧羊,风餐露宿,受尽折磨。……”

若萤听得意兴索然,慢腾腾地从正间晃悠进了东间。

这是老太爷的寝室,没有什么摆设。墙上还贴着过年期间的福字和鲜艳的松下南极翁的年画。炕上一角叠着被褥,放着一张吃饭的炕桌。所铺的竹席,也是用过多年了,很多地方的竹篾都断了,露出下面灰突突的草坯。席子四下里用布包了边,布料的颜色早就无从辨别。

对门挨着炕边的位置,有一张长方桌,业已擦得落了漆,斑驳如泥孩子未洗干净的脸。桌子上规规矩矩摆放着帽筒、镜台。

镜台是叶氏的,也是这间屋子里最气派的家具。不同于寻常的铜镜,那镶嵌在喜鹊踏梅雕花格子里的圆形镜面可是正经的西洋玻璃镜,能照得人毫发无差。

镜台两侧各有两层抽屉,嵌的是黄铜环纽。

桩台下方还有三层小抽屉,里面不但可以装胭脂水粉、插戴头面,还是储存零食秘密的所在。

那一层一层的抽屉,那抽屉里一格又一格的区分,对于孩子们可是不小的诱惑。

至少在若萤心里,感觉那抽屉里装着的是神秘与希望,是平淡清苦的生活所欠缺的活泼激烈。

这个纯女性用品的东西,在叶氏出阁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了。

妆台擦得很干净,不知道擦拭的人是什么心态。也许,在父亲和兄弟们心里,叶氏一直不曾离开,仍旧占据着他们的心、占据着这个家。

桌子下是一张杌子,方方正正可以盘腿坐在上面。

从很多年前开始,这张杌子就一直摆在这个位置。与其说是方便招待街坊访客,不如说是方便孩子们爬炕用的。

墙边立着一只四脚衣柜,柜子顶上有一口大木箱,用以盛放四季衣裳和被褥。

除此之外,屋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很寒酸,地面都是土,当中还凹下去一块儿,也没有人想着铲两锨土给填平。

没有女人打算的日子,总是不象样儿。

草坯墙上抹了一层白石灰,一来是好看,二来也是为了防虫避邪。

叶老太爷这里是这样的,三房也是这么整的。

刷石灰要花钱,但是为了避免孩子们被蝎子虫豸荼毒,这个钱花的还是很有必要。

环视了一圈,若萤就退了出来,踅到了西间。

这是两个舅舅的房间。以前,这间屋子里住的是爷儿三,叶氏出嫁后,东间就腾给了老太爷。

说起来,叶家的日子还真是拮据。也难怪家大业大的钟家瞧不上这门亲戚。

西间的布置也跟东间差不多。只是土炕更宽大些。墙上的灯窝常年没有人清理,给油灯薰得漆黑。

近旁还有个更大的泥龛,里面摆放的却是几本书。

都是若萤先前就已经翻过的。

对面墙上倒是挂了个好东西。

若萤两脚互助,蹬掉了鞋子,麻利地爬上杌子上了炕,抬手就把那架乌杨二胡给取了下来。

她有些紧张,还有些欢喜。

她不能确定此刻主宰自己心情的是谁,仿佛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人。

是“那个人”主使她做出的这些行为。

这只二胡是大舅最为钟爱的东西,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用。静静地挂在墙上的时候,就像是个摆设,可是,一旦拉动起来,那声音简直如同仙乐,叫人如痴如狂像是要飞起来。

若萤觊觎这把二胡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迟迟不敢贸然下手。

大舅最喜欢的东西,万一弄坏了,他一定会很伤心。

她想起了钟家。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钟家果然有钱。

老宅里的那几个女孩儿,包括钟若兰、钟若芝,还有钟若莲,她们每天都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花团锦簇,用的是金银珠玉,乘的是宝马香车。

日常耍的也是那么高雅讲究:若兰、若芝都有琴,一把琴的价值能抵几个奴婢;有价值不菲的文房可供涂涂画画;有五颜六色的丝线可以随心绣制各种心爱之物,更有各种各样的绫罗绸缎可以裁剪摆布。

不像若苏,用线用得小心翼翼,因为绣线都是要花钱的;

不像若萌,明明爱新衣新裙,一年下来,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可能得到一身新衣裳;

也不像她钟若萤,只能在梦中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具。

就好像男孩子们读书,钟家就有钱请西席、送学校,还有书童伴读、丫头送饭。

老宅里的人似乎从来就没有为钱操心过。

一点不像三房,更不像叶家,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成天光去算计肚子了,哪还有闲情逸致来吹拉弹唱。

“咿——”

二胡发出细细长长的叹息。

若萤吓了一跳,面红心跳地呆愣着。

大舅的咳嗽声在门边响起来。

若萤倏地抬头,心下有几分不知所措,但是目之所及,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责备,倒是瞧出了几分鼓励和惊奇。

“慢慢地,别太用力,拉断了弦。”

大舅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凝注了片刻,然后,缓缓挪到她的脸上。

若萤越发垂下眼看着拉杆。

她有点忌惮大舅,总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聪明、见识得多想得也多。

而且,她总觉得在大舅的周边似乎围绕着某种气息,一种拼命地想要苟延残喘多活一天的欲望,一种似乎早已看破一切朝闻夕死亦无所谓的决绝。

或许并不是她的错觉。

街上的人也不大愿意和大舅往来,他们甚至会悄悄告诫自家孩子,不要靠近叶大舅,因为“那个人晦气”,肯定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那样……对,琴杆不要太往前……弓不要翘……按弦的手,可以再稍稍往前一点……上臂放松……好,就这样,试试。”

生病的人,声音自带着几分柔软宽容。

若萤渐渐平定下来,略凝了下神,轻轻拉动琴弦。

一串慌张的杂音后,随着心境的评定,琴声渐渐变得圆润、婉转。

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旋律,仍有几分小心翼翼、将信将疑,却终于还是给表达了出来。

是她要的,正是她心里盘桓已久的声音。

她莫名地感到欢喜,就如杨贵妃梦中得到了天人所授的《霓裳羽衣曲》;就像是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能够验证远古历史存在过的物证;就像是小孩子第一次记得了回家的路……

若萌从大舅腋下探进一个脑袋来,大大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小星星,每颗星星都写满了一句话:二姐好厉害,二姐好厉害。

二舅也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背靠着门框,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则注满了惊诧。满腹惊疑的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敢打断外甥女的兴致。

乡下人要听曲,是一件奢侈的事。得等到大的节日,像大年、春社,或者是像钟老人庆生之类的日子,才会有戏班子下来,搭台造势、粉墨演出。

很多人其实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内容、嘲的是什么时弊,但只要鼓乐声响起来,心情莫名地就会飞起来。

通过别人的唱念做打,似乎能够寄托自己的不为人所知的某些意图和心情。

至于他们自己本人,则只合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就对了。

旋律中出现了短促的休止和顿音,如同一个人徘徊不定,又于徘徊中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缕愁绪缠绵不断,不禁让人感受到生涯之悲凉与生命之寂寞……

直到一曲终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片寂静。

若萤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开始怀疑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吓着他们了?

“怎么样?”她讷讷地问。

唇齿依然不甚清晰,一如没有经过旋磨的户枢。

若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手里攥着的半块大饼:“好,好听!比芝芝姐的琴还好听。”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还拍了拍胸口,道:“不信你试试,这里还在怦怦乱跳呢。”

若萤挑挑眉,并不太相信小孩子的话。

二舅终于合上了嘴巴:“行啊,二嫚。不声不响净干大事儿。”

这算是表扬吗?

若萤很怀疑他是否能听懂曲子的意思。他所认为的厉害,或许只是因为她完整地演奏出了一首曲子罢了。

如果没有记错,二舅看戏向来只喜欢那种打斗的。每次一看到旦角出场,总是嘘声不断。

若萤便只管瞅着大舅。

后者握拳掩口,很是辛苦地咳嗽了一会儿,咳得面色潮红,眼中泪水朦胧,连带着笑容都恍恍惚惚了:“很不错……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若萤想了想,摇摇头。

大舅点点头,却没有做出解释,只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么年纪,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齐全,很好……很不错。”

若萤微微红了脸,赶忙把二胡收起来,踮着脚重新挂到墙上去。

似乎是了却了一桩心愿,此时的她感觉身心愉悦、腿脚轻松。

二舅把她抱到杌子上,拾起鞋子给她穿了,送姊妹俩出门回家去:“别在外头耍太久,你娘该担心了。”

若萌脆生生地答应着,拖了若萤的手就走。

倒是若萤,临跨出大门时,忍不住回过头来。

大舅就站在门里的一片墙影中,面目有几分模糊,一如他的笑容和眼神,深沉不见底。

若萌跟着扭过头来,朝着大舅挥挥手,大声喊:“我们回家了,大舅舅也回去吧。”

“回去,是要回去。”

自语如同嘴角的微笑,飘忽摇曳。

冉步、狼顾。

有公卿气派,偏又具心肠曲折幽晦。

那一记回首,似乎很不简单,倒像是意味深远,又像是心事重重。

若萤,他的亲外甥,生下来就几乎不曾哭过的孩子,传说中最好养、最平静无奇的孩子,是他看错了、猜错了么?

“那是《汉宫秋月》,前年,你只在我这儿听过一次。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如此聪慧了吗?那么忧伤惆怅的曲子,你怎么会演绎得那么不甘不愿、不依不饶?你一定不明白曲子的来历,我一定是想多了……你才那么小……”

ps:名词解释

1丧盆---又叫“吉祥盆”、“阴阳盆”“老盆”等,瓦质。摔盆是丧礼中的一个重要仪式,要在起棺时摔。

摔盆者一般是死者的长子或长孙,如果无儿无孙,而不得不由别人来摔盆。这一仪式就会使摔盆者与死者的关系变近,甚至确立财产继承关系。摔盆讲究一次摔碎,越碎越好。因为按习俗,这盆是死者的锅,摔得越碎越方便死者携带。瓦盆一摔,杠夫起杠,正式出殡。

2《汉宫秋月》---此曲与元末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有一定的关系。现流传的演奏形式有二胡曲、琵琶曲、筝曲、江南丝竹等。主要表达的是古代宫女哀怨悲愁的情绪及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生命意境。

引子音调由高到低,如无可奈何的长叹,使人的视野中凸显出一幅冷宫残阳、长门幽影独自徘徊的情境。

曲子的主部旋律中经常出现短促的休止和顿音,如女子在忧郁徘徊中的浮想联翩、自怜自艾,流露出身世的悲凉与生命的寂寞。

副部则展示了一种无人赏识、寂寥清冷的生命意境。

此后,回旋曲式的主部多次再现,副部也紧跟其后。主副交叉辉映,如泣如诉,哀绝断肠,将曲折心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曲末,变化后的副部主体,音调渐低,旋律更加缓慢,展现了一种夕阳西沉,宫门危耸,风平浪静,万籁俱寂的情境。最后一声低叹,暗寓对于自身境遇的无能为力。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东鲁传 (33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