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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下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过去,也不曾见顾家上门下聘,顾渊那日上门提亲一事就像一枚小石子,丢入湖中之后甚至连涟漪都泛不起。铁骑军上下心生不满,觉得顾家此举欺人太甚,我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般,下令齐王府门户紧闭,谢绝访客,王府上下一派平静。
新雨初晴,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湿意,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咳了几声,闭眼将刀刀端上来的药一饮而尽后,忍不住往嘴里塞了几个蜜果子。因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药不离口,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倒是浪费了厨娘的一番心意。
在院子中逛了逛,我便回到屋中专心致志地做起了绣活。我很久不曾碰过针线,昨日刚拿起绣花针时觉得十分烫手,流落在外那十多年用以维持生计的绣花针,如今在我眼中倒不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来得好用。
绣花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一颗血珠子瞬间就冒了出来,我吮着指尖,心头叹息不已。人哪,在逆境中学会生存的方式永远不同!
“有闲情摆弄针线,你近来过得不错嘛!”
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意识看向门口,来人一袭蓝袍,玉簪束发,面色如玉,不是裴炎又是谁?我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他,今日看来,似是清减了几分。看了他一眼,我又低头专心致志地绣着蝶翅,心想着接下来该用何种颜色的线才能让那只蝴蝶看起来栩栩如生。
裴炎大大咧咧地进了门,自顾自寻了椅子坐到我身旁,看了看四周,道:“满儿,你这待客之道仍旧没有长进啊!”
“不请自来的人怎能称为客?”我头也不曾抬。这些天虽然闭门谢客,拦的不过是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像裴炎这般的,根本拦不住,也无须拦。他现在才来倒是我失算,我本以为他最迟在顾渊上门提亲的第二日便会找上门来。
他似是委屈,道:“连杯茶都舍不得,那我今日的午膳怕也没着落了吧?”
我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线头,唤道:“刀刀,上茶。”
早已备好茶在门外候着的刀刀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摆放在裴炎面前,道:“裴公子,请用茶!”
刀刀退下后,我放下手中的活计,状似认真地望着他,问道:“你近来很忙?看起来神色不大好……”
“原来满儿还是关心我的!”裴炎呆了一秒后勾起了嘴角,好看的凤眼微眯,十分勾人。我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无意理他,他敛了笑,静静地喝着茶,专心致志地看着我。
绣花时若不专心,容易扎手,也容易毁了整幅绣品,裴炎目不转睛地注视让我连连下错针,我抬头看他,边说边咳道:“裴炎,你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绣花的吧?”
裴炎闻声皱眉,伸手便抢过了我手中未完成的绣品,“你风寒未愈,该好好休息,整这些费神的东西干什么?”
我伸手欲抢回绣品,却被他顺手丢得远远的,欲去捡,又被他强行拉住,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似抱怨似叹息地说道:“裴炎,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其实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就是因为顾家向我提亲一事吗?但他不说,我只能装作不懂。裴炎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拿了件披风披在我身上。
临近春末,因我风寒的缘故,屋内的窗户并未打开,这披风披在身上让我觉得有些闷热,正想扯开,却见裴炎脸色不善,手顿了顿,垂落了下来。
裴炎颇为满意,在原位坐稳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道:“听说,你应了顾家的亲事?”
我无法反驳。也说不上应了,只是当时有些愣神,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当成了默认。
我想了想,对上他的双眸,认真而又严肃,道:“裴炎,我今年二十五了。”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这个年纪,若是别家的姑娘,早就儿女成群。所以,该嫁人了。
我望着裴炎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而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哑然失笑道:“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裴炎你还记得吗?若不是你带人大闹喜堂,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嫁人了。”
我又想起了阿邵,我的阿邵啊……
那时若没有裴炎的打搅,现在的我,是不是会有一个像他,抑或是像我的孩子?
裴炎眸子里寒光一闪而逝,却又很快地换上了笑容,浅浅的,却让人觉得流光溢彩,炫目异常。他轻声问道:“满儿,你还记得那日答应我的事吗?”
“嗯?”
“忘了也无妨,届时你就该想起来了!”我茫然的模样让裴炎冷哼了一声,随即又漾起笑容,变脸之神速让人叹为观止,“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点头,并未挽留,裴炎走到门口又回头,道:“风寒未愈该多好好静养。”
他走之后,我起身,将方才被他丢掉的绣品捡了回来,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又坐回了原处动起了针线。
不知过了多久,刀刀入内为我添置茶水,我偏头问她:“刀刀,你说我是不是很卑劣?”
我明明知道裴炎话中的意思。他曾问我,若以裴家为聘,我是否会嫁给他,那时我笑靥如花允诺了他。
我一直都知道裴炎是爱我的,而我,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感情。裴毅不可能为我所用,但裴炎若继承了裴家,那么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刀刀有些不解,问道:“郡主,您在说什么?”
我回神,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替我送拜帖给顾西丞,约他……约他半个月后西山赏花吧!对了,吩咐下去,今日开始,不必再闭门谢客了。”
“是,郡主。”
我风寒痊愈后,昭儿起程回了岭南,郝心被送到了齐王府小住。郝心的到来让沉闷的王府添了几分热闹,有时郝汉和郝心之间的相处会让我觉得回到当初在黑风寨的那段日子,平淡而又真实的快乐。
刀刀送拜帖去顾家之后,顾西丞应下了我的邀约,半个月很快到来。到了约定那日,我早早就起身,清晨的空气极好,开了房门,依稀可以听到王府校场那头的操练声。
我怕热,而近来天气又显得沉闷,身上的春衫虽单薄却仍旧让我觉得不舒服,本想让刀刀寻件夏衫,她却道山上天气较凉,我身上这身嫩黄春衫正好。将自己打点妥当后,我带着刀刀出了门,郝心拖着郝汉早早就守在了门口。他听闻我要去西山赏花,起了玩心,缠了我好几日,我不得已点头带上了他。也正因如此,这次西山之行变得十分慎重,郝汉觉得不放心,索性也跟着,又精心挑了一小支铁骑军充做侍卫和车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西山而去。
西山在汴京城南门之外不远处,风景秀丽,是踏青登高的好去处。现在已经临近夏日,西山上的春花大多已经凋零,倒是嫩芽抽枝,青青郁郁,生气勃勃。
赏花,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马车走马观花,行得极慢,清风偶尔扬起车窗帘子,窗外景色正好。
“满儿姐姐,你说呢?”郝心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什么?”我回神,有些茫然。
刀刀笑道:“奴婢与小公子打赌,今日西山的花儿开得很美,小公子不信呢!”
“既然是去赏花,那花儿当然得开得美啊!”我笑着拍了拍郝心的肩膀。
郝心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话:“难道西山的花儿都是翠绿的?”
我扑哧笑出声来,郝心闹了别扭,不肯再理我和刀刀,也不肯再和我们一起坐车,闹着要和郝汉一同骑马,郝汉奈何不得,只得由他去了。
车很快就到了西山脚下。西山并不高,爬起来也不费劲,我不曾多想便舍了山脚下备好的软轿,徒步上山。我和顾西丞约在西山半山腰的眺望亭,从山脚往上,徒步而行要走上两刻钟。大家爬起来都不费劲,但所有人当中唯有我气喘吁吁。
眺望亭附近是大片平地,快靠近亭子时,郝心自觉地随郝汉去别处转悠,铁骑军守在远处,我带着刀刀踏进了亭子,我到之时,顾西丞早已端坐在亭中悠闲饮酒。
我环顾四周,有几分惊讶地问道:“你倒是洒脱,竟连个随从也不带。”
“难不成你会害我?”他淡淡地应了声,继续饮酒,“不坐?”
我嘱咐刀刀退到外头后,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端起他为我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道:“略带几分甘甜,倒是好酒。”
他不置可否,我笑了笑,顺眼望去,依稀可以把整座汴京城纳入眼中,远方甚至还看得到缥缈的白雾。
我收回视线,偏头看向顾西丞,他正看着远方云雾,似乎不曾察觉到我的偷偷打量。他的侧脸看起来很柔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俊秀,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少时的模样,锦衣,面色如玉,略带稚气,看着我的眸光总带着些许厌恶。我和他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平静和气地坐在一起饮酒,他是顾西丞时不曾,是郝仁时,更不曾。
“今日这西山,风景不错。”顾西丞收回视线,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点头,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花儿。”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有些赧然,眼角忽然瞥见不远处角落里的一朵小白花,指道:“那不正开得灿烂吗?”
顾西丞顺着我手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俯身向前,拿起酒杯为我添酒,视线又落在我身上,淡淡的,似疏离,却又隐隐带着莫名的亲近。我下意识地退开了些,他眸光一寒,冷淡而从容地勾起了嘴角,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走到角落中,轻轻一掐,便折下了那朵小花儿。我看着他手中的花儿,面容沉静,温婉自若。
他将花儿放在石桌上,淡淡说道:“郡主今日约我来赏花,只怕是另有所求吧?”
“所求倒称不上,想必大公子也知道顾伯父上门来提亲一事?”拐弯抹角太过累人,倒不如干干脆脆地问出来。
“是又如何?”顾西丞轻轻瞥了我一眼,“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唤我丞哥哥吗,依你我之间的关系,何须如此疏离?”
“大公子说笑了,那不过是年少不懂事罢了!”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我知公子另有所爱,所以……”
“所以什么?”顾西丞神色自若地喝酒,“既然这桩婚事是先皇定下的,我们顾家定不会反悔。”
“听起来大公子并不赞同这桩婚事?”
“郡主多虑了,待挑好了吉日,顾家就会上门下聘。”顾西丞语气凌厉中夹杂着些许嘲讽,“既然是来赏花,自该好好欣赏美景才是。”
我遂沉默。不远处传来郝心的声音,他和郝汉正朝我们这边走来,郝汉在侍卫守着的地方停下了步伐,郝心则越走越近。我见郝汉欲言又止,看了看郝心,又看了看顾西丞,道:“既是来赏花,自不能埋没了好景色,我四下走走,大公子自便。”
顾西丞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起身便走,与郝心擦肩而过时冲他笑了笑,快步朝郝汉走去。
身后依稀传来郝心与顾西丞的声音,我瞥了神色复杂的郝汉一眼,命令侍卫们退出五丈开外后又道:“郝叔,我们四下走走如何?”
“郡主请。”
西山那片竹林在我眼中最美,一年四季都青青翠翠,走在竹林间的小道上,听着竹叶在风中的沙沙声,别有一番风味。我随手摘了片竹叶,在嘴边咿咿呀呀吹出了声响,清脆而又动听。
郝汉惊讶地笑道:“我竟不知郡主还会这个。”
我丢开竹叶后,道:“郝叔,我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郡主不必多虑,尽管问吧!”
“你与顾西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曾数次见到郝汉与顾西丞在争吵,在黑风寨之时,他们明明那般亲厚。
“一个人处心积虑在你身边待了十年,你视他为亲人,可他却从一开始就对你另有所图。换了郡主,又当如何?”郝汉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愤怒,“他不过是为了得到这支铁骑。”
“我以为铁骑的行踪对世人而言是个谜,没想到顾家的人早就发现了。”我叹息。
这个答案我早已猜出几分,从郝汉口中确认后只觉得有些心酸。郝汉的愤怒不难理解,被自己当作至亲的人背叛,任谁都受不了。我与顾西丞重逢时,他尚是黑风寨中冷面却受寨子上下尊重的二当家的。谁能想到他会为了铁骑而处心积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只为掌控铁骑?
照郝汉的说法,顾西丞成功在即,他险些就将整支铁骑军悉数交到他的手中。可那时候我却出现了,带着大叔留给我的玉佩,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这支铁骑军的效忠。
“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郡主就不必深究了。”郝汉不想再提起顾西丞,忽又问道,“郡主当日为何不拒绝顾家的亲事?如今这形势变得有些为难。”
我当日过于诧异,才让顾渊安了默认亲事的由头,现在早已后悔万分,偏偏顾西丞却又不打算退了这门亲事,让我不得不陷入两难的局面。
见我沉默,郝汉安抚了几声,忽又问道:“我记得郡主从前很喜欢他。”
“是啊,从前。”
我曾听人说,每个人年少时都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你如痴如狂,当他出现时,你的眼中便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那时我爱顾西丞,我也从不否认这一点。我也曾听人说,人老了之后,就不再像年少时那般轻狂肆意,反而更喜欢细水长流,向往平淡而温馨的生活。
如今的我,已经老了。我仰头看天,漫不经心地同郝汉说话,脑海中却不住地浮现出阿邵的面容。
郝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他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我头也不回,甩开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而去。
他还活着,一直活在我心里。
这一场赏花会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从西山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不是很好,沉默而又沉闷,刀刀自觉在外骑马,唯有郝心与我同坐在车内。郝心坐在我身侧,微低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马车嘚嘚声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头,漂亮的双眸中带着莫名的哀伤:“满儿姐姐,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二叔抛弃我和郝老大?”
我静静望着他,末了笑弯了眉眼。
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不爱权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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