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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她差点以为,皇帝要亲自给她上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幸好是想她多了。
不过他何时认出自己?在大雄宝殿时,明明说着那么冷酷无情的话,还杀了人。丝毫不顾念她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根本没见过血腥的场面。
不过从微末寒门到登上帝位,需要坚韧不拔的心性,的确是旁人轻易动摇不了的。
禅房外好像有侍卫守着,远处传来微弱的梆子声,像是已过丑时。
王乐瑶独自望着屋顶发呆。
她睡觉的被褥,都是选用最好的绸缎为面,里面填充禽类的羽毛。床上必须要挂帐子,有蚊虫的话她睡不着。还有垫脚用的隐囊也必不可少。她睡眠很浅,睡觉时还要燃沉香,最好是进贡的奇楠沉香。
这个禅房的条件实在太差,她虽然身心俱疲,但坚信自己不可能睡得着。
关于那个流民,她心中是有几分后怕的。
若白日她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分给那些流民吃食,或许那人的母亲就不会死,也不会有今夜的劫难。
她终于体会到,上位者的一念,确实会造成很多人的生死。
后来,她的眼皮逐渐支撑不住,竟然靠在墙上睡着了。
夜已深,喧闹过后的永安寺,重新归于宁静。
萧宏跟在萧衍的身后,走到无人之地。他看见兄长一直在摸那个戴了多年的麂皮护腕,这是在尽力忍耐的动作。
“寺中已经查过了,没有那人的同党,也加强了护卫。”萧宏停顿了下,“阿兄,他只是被逼急了,罪不至死。”
“就算朕不杀,你以为王允会放过他?吩咐下去,今夜之事,谁都不准多言,违者杀无赦。”
萧宏黯然。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想兄长再犯过多的杀戮。
萧衍压抑着胸中怒气:“朕还要问问你这个丹阳尹,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不是为万民做了这个皇帝,但也不想被人指着鼻梁骂成昏君。
“臣请罪。”萧宏跪下来,“流民之事,确实是臣处置不当。臣并非推卸责任,但流民的数量足有数万之众,建康内外的丹阳郡城,石头城,东府城,西州城全都安置不下,需要东迁到吴地。可大多数流民不愿意离开建康,而且吴地那边也不愿意接收。新朝初立,各地都是百废待兴,州府的负担也不小。”
连年战乱,加上天灾人祸,导致人口急剧损失,此番让士族把私匿的奴仆放出来,也是为了增加人口,不准士族的势力继续坐大。这道诏令的初衷是好的。只是没想到清算出来的流民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萧衍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一棵老槐树下,“他们不听,你不会抓或杀?妇人之仁!”
萧宏低头不敢说话。
他没上过战场,得益于几位兄长的庇佑,留在家乡读书耕田,连只鸡都没杀过。只有经历过战场上刀头舔血,你死我活的境况,才会明白有时候手段过于仁慈,并不是件好事。
萧衍索性给弟弟指条明路,“朕看过秘阁里,关于前齐孝文帝登基那年所颁布的诏令。迁移人口,需要给予耕地,满五年或八年,再在当地落籍。”
萧宏眼睛一亮,这段时间,各地清算士族多占的山泽,缴了不少的耕地和果林,尚无人去耕种。若这些流民愿意前去,不仅能促进当地的农收,还可增加人口。暂时不编入籍,也可缓解州府的压力。
“陛下英明!臣这就回王府,召集幕僚办理此事!”萧宏起身,又对着萧衍的背影长拜,然后匆匆离去。
等他走了,萧衍这才一手按住头,一手撑着树干,那种该死的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暗处立刻有几道人影落下,其中一个上前扶着他,“主上,属下扶您去住持那里。”
不久之后,在住持的禅房内,许宗文跪在床边,在萧衍的头上施针。
萧衍刚才发病,整个人狂怒难耐,合了几人之力才把他按倒。
住持站在后面,不停地念诵着佛经。
“住持,请借一步说话。”许宗文将住持请到门外,“空道僧何时才能出来相见?陛下是大梁之主,龙体绝非儿戏。还请空道僧看在江山万民的份上,为陛下诊治。”
住持闭目,“师叔的确远游多年,未曾回过寺中,贫僧并没有诓骗大人。”
许宗文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水。陛下常年被噩梦所扰,夜不能寐,头疼就是这么来的。原来局势紧张,未曾好好医治,症状便越来越强烈。听说空道僧精于医术,也擅解梦,所以才亲到永安寺来。
住持沉声说:“贫僧虽佛法和医术远不及师叔,但听闻陛下的症状,猜测是这么多年来所犯杀戮太重,那些冤魂不肯离去所致。若能皈依佛门,潜心修佛,或可自愈。从前也是有这样的先例。”
要皇帝皈依佛门,这怎么可能,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禅房里头很安静,还有不知名的草木香气从窗外飘进来。萧衍睁开眼睛,只听到外面的絮语,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缓缓坐起,手撑着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暗处有个人走出来,跪在他面前,“废帝已经伏法,废太子,不知所踪。”
萧衍抬手一挥,那人便偏过头,半侧脸是一道清晰的红痕。皇帝还在病中,只用了两分力道,否则非打得人吐血不可。
“属下无能,甘愿受罚!”
“斩草除根,否则你这校事都尉便提头来见。”
那人肃然应是,又将一个包袱呈上。
“废太子失踪时,什么东西都来不及带走。这是他随身之物。”
萧衍伸手接过,那人便退到阴影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包袱里放着笔墨纸砚,印章和钱袋,此外有一个很小的卷轴。萧衍缓缓展开,率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容。她梳着双环髻,绑着镶嵌珍珠的缬带,带子飘散到身后,背影纤细而挺拔。手中的团扇轻抵着下巴,嘴角微微抿着点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地上正打成一团的两只猫儿。
眼角下那颗粉嫩的泪痣,将女子身上的柔媚,恰到好处地展现出来。
但媚而不俗,柔而不弱,那是顶级士族养出来的气韵。
作画之人笔墨中饱含着爱意,描摹细致,同样身为男人,萧衍能感受得到。
落款处盖着印章,景融之印。
这是私印,并非皇太子的印宝。
萧衍将画重新卷起来,心中冷嗤。自己出身贫寒,书读得不多,长于戎马,无此闲情逸致。姜景融倒是生下来一年便被封为太子,贤臣辅助,饱读诗书,却满脑子都是风月。
这世间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姜景融这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注定只能掩埋了。
萧衍重新躺回床上,有几分抗拒地入睡。
这晚,他并没有做噩梦。
而是梦见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眼前是个很小的渔村。有一个赤足着简陋单衣的少女,在海边晒着渔网。她长得跟王氏女很像,但又分明不同,那头长发像海藻般披散于身侧,皮肤如同沙子有些发黄粗糙,双眼透着股纯真无邪。她轻轻张嘴哼歌,歌声轻灵动听,似乎随着翻腾的海浪传出很远。
他静静听着,只觉口渴,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少女发现了他,轻快地跑过来,蹲在他身边,先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脑袋。
他很不悦,刚要斥责,感觉她把自己抱了起来。
柔软的胸怀,就像海浪一样紧密包裹着他,有种安心和酥麻的感觉。
稚嫩的女声问:“你是小海蛇?”
*
隔日一早,永安寺中回响雄浑的钟声,王乐瑶猛地坐起,原本坐在床边打盹的竹君忙叫道:“娘子?”
昨夜,竹君被寺中僧人救起,送到王乐瑶的身边。
她来时,娘子已经睡着了,只不过靠着墙,睡梦中还皱眉头。竹君便将她放躺好,守了一夜。
王乐瑶并没有睡好,她又梦到那条青龙,时而飞腾在重重云雾中,时而落在她面前,目光中竟有淡淡的忧伤。
她的心也跟着揪起来,想伸手摸摸它,却似隔着天堑。
幸好萧衍彻夜未归,她忙带着竹君离开。
等回到自己的禅房,王乐瑶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可惜寺里没有木桶,烧热水也不方便,无法沐浴,只能将就着用布在身上来来回回擦了两遍,又用香熏了熏。
“娘子,这衣裳需带回去浣洗吗?”竹君收拾她换下的一套里衣外衣。
“全部丢掉。”王乐瑶嫌弃地说。
“是。陛下身边的人给了这个东西,说涂抹在脖子上,几日后就不会有痕迹。有位尚药局的大人还开了压惊安神的方子。”竹君手里拿着玉肤膏,“昨夜是陛下救了娘子?”
王乐瑶点了点头。虽说是救,却也把她吓得不轻。想到那男人随意将自己挂在肩头,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陛下已经下令封口,娘子不用担心。”
昨夜之事若传扬出去,必定闹得满城风雨。名声于士族女子的确重要,这点他倒是考虑到了。
时辰尚早,大雄宝殿上僧人正在做早课,倒不急着去祈福。
侍女们都想出去走走,竹君也拉着王乐瑶同行,当作散心。她们走到院中,那里有一棵华冠大树,树干需五人合抱,枝繁叶茂。树上悬挂着不少牌子,风吹过,木牌上绑着的铃铛便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那是什么?”王乐瑶好奇地问道。她鲜少出门,不太懂这些民间的东西。
有侍女跑去打听,过了会儿,回来禀报,“娘子,据说这是空道僧亲手种下的树,天天在寺里听着梵音,都快成精了,朝它许愿很灵的。您要不要试试?”
“娘子,反正无事,我们去试试吧?”竹君也劝道。虽然有些幼稚,但能排解一下娘子的心情。
王乐瑶便应了她们所请,移步到卖牌子的小摊前。那里有位清秀的小僧,年纪不大,见到王乐瑶,立刻涨红了脸,说话有些结巴,“施施主……要许,许愿?”
竹君问道:“木牌可是五文钱?”
“不,不要钱。”小僧双手奉上木牌,“那边的书台,有有笔墨。”
“你这僧人扯谎,刚才分明跟我说要五文!”
小僧的脸更红了。
王乐瑶身后的侍女们顿时笑成一片。看这小僧的模样,特别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只怕佛祖知道,要怪他六根不净了。
竹君还是放了五枚铜钱在功德箱里,然后引王乐瑶到一旁的书台。
笔墨粗劣,不过也没办法讲究。
王乐瑶提笔写道:信女虔诚拜愿,有一方天地,三五知己,四季闲居,游历八方,家人康健。她停了停,又加上:再祈天下宴然,海内民安。
写好之后,她走到树下,寻了个稍低些的枝头,想把牌子抛上去。
那树枝有些高,她的力气又小,抛了两三次都挂不住。
“竹君,去寻个梯子来。”她今日跟这棵树对上了。
身侧一阵风吹过,她觉得有只手拂过自己的手掌,随后木牌被抛上枝头,稳稳地挂住,发出叮叮两声。
王乐瑶诧异地转过身,看到萧衍立在那儿。他很高,自己需仰头才能看见他坚毅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而竹君等人早就退避在旁,躬身不敢动弹。
皇帝几时来的?
“陛下。”王乐瑶后退一步,连忙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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