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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重回九镇

作品: 天地会 |作者:浪翻云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07-23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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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边,几扇堆满了大小货物的竹排静静地停在水面。

一个十五六岁,面目黝黑、矮壮敦实的渔家少年在木排上上蹿下跳,颇为卖力地帮着客人搬运行李,就指望能够趁着掌舵的父亲不注意,落下两个打赏钱。

对于儿子的这些小心思,已经在水路上讨了一辈子生活的排古佬章芝龙,自然是心中有数。平日里只要儿子犯了错,少不得就要吃上他几记老拳,他必须让儿子明白,什么才是规矩。

但真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反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龟儿子忙到最后,那点赏钱,也还是要落到他章芝龙的口袋里,半大伢子,喝酒太小,玩女人太早,要那么多钱没得用处。

想到这里,章芝龙嘴角悄悄露出一丝笑意,看向了身边不远处,一位五十上下,正背手站在码头上,一边把玩折扇、一边等着卸货的男子。

就那么打眼一看,除了手中那把很是精美的紫竹扇子之外,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身衣着虽然称得上做工精良、得体熨帖,却也并不是什么苏丝云锦之类的奢华富贵物。

只不过,从男子出现开始,章芝龙就发现,不管那个男子是坐在舱里小寐,还是立于船头赏景,男子身旁三个头戴毡帽的同伴,目光都始终牢牢挂在他的身上,片刻不离。

章芝龙和一般的九镇人不同。

身为老资格的排古佬,他也曾去过好些次武昌、九江这样的大地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他知道,这个男子肯定不是寻常人,身边那三个同伴,也万万不是同伴,而是保镖或者护卫。

渔家少年终于搬完了最后一件货,笑嘻嘻地擦着汗想要凑上去讨两个赏钱,等他才往前走了两步,离那个男子还有四五尺远,男子左边的一位高瘦青年就不早不晚,一副正好要点货的样子,微微上前两步,侧身挡在了两人之间。

少年掩不住自己情绪,满脸又失望又恼怒的表情,无处发泄之下,狠狠一脚踢在了旁边的一包货物上。

没料到,一脚之下,那包货物应声而倒,黄澄澄的豆子“哗啦”一下就从没有扎紧的麻袋中流了出来。高瘦男子飞快上前,刚想要提起麻袋,却还是晚了半步,随着“哐当”一声闷响,一件粗短黝黑、一尺来长的铁器,夹杂在豆子当中,重重摔落在了地面。

章芝龙的双眼瞬间睁圆。

高瘦男子则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整个人突然就僵住了。

少年聪慧至极,见状立马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一时间,更是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唯有双眼当中惊恐万分,一会儿看看高瘦男子,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父亲。

刹那间,小小的码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从胸膛中传来,响彻在章芝龙的脑海里,他下意识地垂下右手,尽量将手掌靠向了自己的后腰。每一个排古佬,在腰后的衣服内,都会藏着一把永不离身的牛耳尖刀,章芝龙也不例外。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几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如同一只奓了毛的猫一般仔细观察着危险的出现。

这一辈子,章芝龙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是,此时此刻,只要他发现了一丁点儿的不对劲,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那些人伤害到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半点。

不远处,那位手拿折扇的领头男子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看着章芝龙。男子身旁,另外两位护卫的眼中则已经明显露出了某种绝对不是善意的寒芒。

短短几秒时间,在章芝龙的感受当中,却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男子手腕一摆,“唰”的一下打开了折扇,扇子摇动中,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朝着章芝龙微微点了下头。

章芝龙浑身一松,走上前去,重重一巴掌就扇在了儿子脸上,嘴里连声说道:

“得罪了,得罪了,小杂种不懂事,各位大爷莫要见怪!”

一边说,章芝龙一边扯起儿子就往回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两句话:

“这位当家的,请教一下,听说你们这里的茶炒法独特,别处没有。我想要买点茶,不知应该去哪里呢?”

“哦,买茶啊,最大的是‘平福合’,在下街,顺着前面那条路直走,看到一处牌坊了左拐,最阔气的那间铺子就是;最好的茶呢,就要找‘沈记’沈家老爷,门口有对石狮子的,没的错,好茶都在他那里。”

“那就谢谢当家的了。”

男子拍了拍身边一人,那人掏出点散碎纹银,走上前搁在了少年手里。

少年喜出望外,正想揣进怀中,父亲却已经一把抓过儿子手中的银子,放入了自己口袋。

少年气急败坏地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已经离去的那个男子背影。

男子说话,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和本地的尖腔高调截然不同。

这种口音,很多很多年前,章芝龙曾经听人说过。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跟随大人生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大人告诉他,往北千里,有座雄城,那里人说的话,叫作官话。

而跌落在地面上的那样东西,章芝龙也同样不陌生。

排帮是捞偏门的,现任的龙头大爷宁中更是胆大包天,什么生意都敢做。十几年前,他曾经跟随宁中去过一趟闽地泉州府,运过一批要掉脑袋的货物。

在那批货里,他就见过这样的东西。虽然事过多年,章芝龙却还依旧记忆深刻。

这是一种叫作“拐子铳”的火器,长不过尺,携于袖中,四发连击,百米之内,穿盔透甲,锐不可当。因为是仿照佛郎机国火枪所制,所以又叫作“万胜佛郎机”。

自大明开创以来,火器向来都是国家重宝,只为军方所专属,管控极其严厉。任何私人携有或生产,一旦被查出来,必定是株连九族,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今,这种只有疆场征战时才会使用的大杀器,居然由一个天子脚下的神秘北方人带到了小小的九镇!

如此兵荒马乱之际,他来九镇买的到底是什么茶?

无数的疑问在章芝龙的脑海里盘旋不休,满腹狐疑之下,他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了前方的江面。

江面上,一艘乌篷小船迎面驶来。

船头,三个年轻后生并肩而立,三人身后,一位满脸不耐烦的精瘦船家,突然朝着章芝龙的方向双手一抬手中竹篙,用篙头在水面上画出一个大圆,然后又在圆圈中间轻轻点了三点。

终于到了!

自从前天在自家兄弟口中得知,常德府那边传来了消息之后,这一天一夜以来,章芝龙和他的兄弟始终都在码头上日夜轮班值守,未曾离开过半步,深怕耽误了龙头大爷交代下来的要事。

龙头去了常德府之后的这些日子以来,九镇地面上发生了很多事。

章芝龙虽然只是排帮底层的一个普通幺爷,名义上挂着江湖人的招牌,实际每天却也只是靠着出力气吃饭,和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章芝龙并不蠢。他毕竟已经在帮内前前后后待了快三十年,前任龙头死之前,他就入了帮,然后又迎来了现在的龙头宁中。他眼看着排帮在宁中的带领之下,日渐壮大,最后终于冲出沅江,在八百里洞庭湖面,乃至在万里长江上都闯出了赫赫名声。别说本就是自家地盘的九镇,就算是到了武昌府,到了九江府,甚至是到了下游的应天府,提起自己是排帮的人,都能够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尊重和便利。

随着排帮越来越大,章芝龙也渐渐从一个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有些看不懂了,他实在是想不通,九镇上,怎么突然就来了那么多不知来历的其他势力。而龙头大爷的亲兄弟,宁二爷,这种了不得的人物,就连九镇那场死伤无数的泼天大祸,都安然无恙,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现在回自己家,又怎么还需要遮着藏着,沦落到了要由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来接?

其实,自家那个兄弟比自己有能力,心中也有想法,这些年来也替帮里办了些漂亮事,渐渐入了帮内那些大人物的法眼,他多少知道一些消息,也曾经有意无意地给章芝龙提点过几句,可每到那时,章芝龙就总是装傻充愣地糊弄了过去,他并不想听,更不想知道。

他和兄弟不同,兄弟注定就是做大事的人,可章芝龙却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想法,他一辈子念想就是把老婆疼好,把儿子养好,一家人其乐融融衣食无忧地活着就行了。

但是,偏偏自己的这个小兔崽子,一点都不像自己,反倒像他叔叔,灵泛是够灵泛了,就是心太野。做这行,心野又太灵泛的人,往往都活不长啊!当初龙头刚刚上位的时候,发生的那些血案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唉!

想到这里,章芝龙猛一转身,刚准备趁着船还没靠岸,找个岔子再狠狠骂自己儿子几句,好发泄一下心底的忧闷,却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听到了儿子的话:

“爹,是他们吗?”

看着儿子两眼当中无比热切兴奋的光芒,不知为何,原本满腹不满的章芝龙顿时又心软了,微微一点头,拍了拍儿子肩膀:

“保仔,去告诉你小叔,二爷到了。”

“二爷!”

“章叔,好久没有看到了。”

船刚靠岸,宁爽文一个箭步跳上码头,异常亲热地拍了拍章芝龙的肩膀,回头指着陈骖说道:

“章叔,这就是我们九镇的新舵把子,陈骖陈香主,陈屠户家的儿子,你认识吗?不认识?没事,洪二,章叔也是我们排帮的老前辈了。当年跟在我哥身边都跟了好几年,要不是章叔自己不愿意,非要回九镇图清净不可的话,现在哪里还有宗宝的位置?我哥每次提起来,都还在惋惜呢!”

“二爷,你可千万莫要这样讲,宗宝大爷是什么样的好汉!我拍马也比不上的,这可真是折杀我了!”

章芝龙一句寒暄过后,刚想给陈骖行礼,却没想到,陈骖已经先行双手一拱,说道:“洪二见过章叔,今后还要麻烦章叔多多提点指教。”

原本看着眼前这位过于年轻、像是书生一样斯文的新香主,章芝龙的心中还有着几分疑虑,如今九镇乱象丛生,暗流汹涌,迟早还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也不明白龙头是怎么想的,居然派来这样一个年轻后生掌舵,他罩得住吗?

可是,当香主客气礼貌到了几乎有些谦卑的说话声响起之后,章芝龙顿时就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受,他忙不迭地双手一拱,弯腰下去,恭敬回道:

“当不得,当不得!排帮镇山堂大幺章芝龙拜见香主!”

“章叔,我这个香主,是龙头大爷一时情急之下,看着我也是土生土长的九镇人,这才让我过来顶几天的,作不得数。我和爽文是兄弟,他喊你叔叔,我也得喊,有什么当不起的?你莫要太见外,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才是当不起。”

陈骖快步上前,托着章芝龙的双手,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将那一躬拜下去。

一时间,章芝龙心中感慨万千。

入帮近三十年了,当年那些也曾经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闯过天下的兄弟,只要没死没残的,如今个个都已经混出了名堂,像戴潮春、尹必达两人,更是都已经当上了独掌一方的内八堂堂主。只有他,天生一副散淡性格,混了多半辈子了,却依然只是外八堂下面一个狗卵都不如的幺满大爷。什么时候有人对他这么客气过?就连现在九镇堂口那个狗日的连铜匠,屁股还没真正坐上交椅呢,在兄弟们跟前就已经呼三喝四、人五人六了。

颇为感动的章芝龙满脸通红,努力地想要讲两句豪言壮语出来,给自己的这位新香主表表态,但左想右想,却怎么都想不出合适的话语,灵机一动,突然记起了方才见过的那个神秘北方人。

于是,他张开大嘴,刚想要和盘托出,身后的栈桥上,却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跑动声。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一个壮实得像是小牛犊子一样的少年正朝着这边飞快跑来,正是章芝龙的那个灵泛儿子章保仔。

章芝龙满脸尴尬地看着三人:

“香主、二爷,这……这是我家的小畜生。你他娘的跑什么跑,赶丧啊?”

话一出口,章芝龙立马察觉到不对,赶紧又看了身边几位大佬一眼,语气也软了下来:“不是让你去喊你小叔吗?人呢?”

转眼之间,章保仔就已经跑到了众人跟前,身子一扭,像是条泥鳅一般地躲过了章芝龙的抓扯,也不和自家老爹说话,径直跑到了宁爽文跟前,抬起双手,左手中指弯曲,右手食指弯曲,两手一拱,老气横秋地学着大人做了一个排帮独有的见面手礼,飞快说道:

“二爷,连香主他们一大帮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了!我小叔也在。他向来眼尖,早看见我了,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估摸着有些不对,就先过来通报下。”

陈骖扭头与严烟对望了一下,彼此眼中皆是惊异之色,显然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半大孩子,居然如此机灵。

宁爽文则是脸色如霜,看着章芝龙冷冷问道:

“章叔,连铜匠他们晓得我回来了?”

章芝龙心头一紧,回道:

“应该不晓得啊。这件事除了我和老二,还有这个小兔崽子,全九镇绝对再也没有其他人晓得。”

“好,我明白了。洪二,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你看怎么办?”

陈骖略作思考,拉着严烟掉头就走:

“这样吧,你先顶着,我和严烟先走。反正也是你负责场面上的事,我们先闪一个是一个。”

“行。”

话语中,两人飞快离去。

就在两人身影刚刚消失在码头另一端时,沿着震沅镖局门口一直通向码头前那片广场的大道上,黑压压一大帮人影赫然出现,气势迫人地朝着码头走了过来。

宁爽文饶有兴致地低下头去看着身前这位半大孩子:

“保仔,你入了帮没有?”

“入了,去年正月开的坛。”

“什么辈分。”

“铁印。”

“哈哈哈,你看对面,最小的估计也是辕门大爷,你一个不入流的小铁印,你怕不怕?”

“不怕。”

“那你帮我拿下家伙,跟着我一起去,敢不敢?”

章保仔闻言,兴奋至极,学着戏文里面的模样,口中一声长喏,一躬到底:

“二爷有命,小的岂敢不从!”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宁爽文举步前行,脸上依旧笑意如花,可是看向前方的两只眼睛里面,却不可克制地冒出了冰寒杀意。

身后,章保仔机灵至极地赶上前接过宁爽文手中那个狭长包袱,连望都没望自己老爹一眼,就已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扬长而去。

小小的码头上,只留下了章芝龙独自一人,默然而立,万分复杂地看着自家儿子越来越远的背影,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终归化作了一声喟然长叹。

码头另一边的暗巷里,陈骖、严烟静静地站在阴影之下,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昂首挺胸地走向了前来迎接的众多大佬,陈骖面带笑意:

“看来文伢子已经找到一个好帮手了,烟娘子,我们两个也要攒把劲了。”

严烟脸上也同样露出了难得的赞许之意,点了点头:

“这个小子不错。洪二,等下你准备去哪里?”

“我想去老师那里看看,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先去见几个老朋友。”

“那好,晚点我们在爽文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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