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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蒋天遥的督促下, 第二天, 许浩宇就联系了全球速度最快的国际物流。他按蒋天遥的要求走了MediCorp国际救援特殊通道, 加班加点、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实验室最新研制的药品往G国送去。然而,药品不是电子信息, 兜兜转转几个航班,再加上海关检疫,预计抵达时间最快也需要七十二个小时。
然而,许浩宇的药还没寄到, 谢昭在发烧后的第十二天,突然进入了休克。
下午, 谢昭只是和蒋天遥提了一嘴头晕似乎加重了,要不是后来他又没头没脑地给人发来一条微信, 蒋天遥都还不知道人出了事。
——“没有说再见,就不算是告别。”
病发至今, 谢昭始终都很默契,从来没有和蒋天遥聊过生离死别。所以在那一瞬间,恐惧不受控地疯涨, 蒋天遥第一时间跑回病房, 并在床上发现了休克的谢昭。
他按下警铃。
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大脑轰然一片空白, 隔离服里的视野在那一瞬间模糊。与此同时, 他的同事们有条不紊地在病床前忙碌了起来。
“血压75/38mmHg, 低血钾, 低血钙, 轻微酸中毒。快点补上液,电解质酸碱平衡。”
“血小板小于50*10^9/L,挂血小板悬液。”
“肝素12500U/d,2g纤维蛋白原静脉滴注。”
蒋天遥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平时熟悉的流程仿佛变成了外星语言。他在那一瞬间倍感沮丧,因为他完全没有办法有效地让思维集中起来。
“你不适合呆在这里。”一个同事把手搭在了蒋天遥的肩上,温和地试图把他推出隔离区,一边走,一边安慰他,“Jiang,先出去休息一会,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他的。”
蒋天遥也知道,ICU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病人家属。主观上,他现在很难冷静,的确应该离开。
隔离区的空气让他感到窒息。
这段时间,蒋天遥见得太多了——患者的病程或长或短,但几乎所有人都会经历三个阶段:发烧、呕吐、全身出血性休克、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死亡。
休克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征兆。
他无法平静。
最后,蒋天遥换了衣服,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诊所外的空地里。夜已经深了,除去被吃掉一半的月亮,以及不远处一台他们架起来的白炽灯,这里的夜晚几乎没有光源。
凉风习习,虫鸣四起,他一仰头,就能看到无数小黑影绕着灯光旋转。不过,令蒋天遥诧异的是,灯下竟然还站着一个男人。他一身紧身军绿迷彩,靠着灯下铁架子在喝酒。
蒋天遥这几天太忙了,压根没注意那群雇佣¥兵的去留。这会儿他才感到几分奇怪,抬眼恹恹地瞥了叶戈一眼:“还没走?”
毕竟,大部分人都避瘟走了。
叶戈晃了晃手里的伏特加小瓶,小小地呷了一口:“接了新任务,和维和部队一起,怕隔离区暴动。”
蒋天遥点了点头,没接话茬。
“你这什么表情?”叶戈上下打量了蒋天遥一眼。或许是平时工作里出生入死习惯了,男人说话带着一种几近残忍的直白:“怎么,男朋友死了啊?”
“没有!”蒋天遥骤然瞪圆双眼,压抑许久的情绪喷薄而出。“当”的一声,他把叶戈重重推到了架子上,声音沙哑而颤抖:“你他妈会说人话吗,啊?”
“没死?”叶戈没还手,但他双眼危险地眯起,语气里满是嘲讽,“那你哭丧个屁!”
蒋天遥:“......”
是啊。人还没死呢。哭个屁啊。
但是,他有办法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科学家,有办法吗?要是意念能治病,这个世界上还需要什么医生。
蒋天遥意识到自己有些情绪失控,这会儿总算冷静了一点。他背靠着灯架,慢慢蹲了下去,双手交叉抱住膝盖,再将脑袋埋进双臂之间。可是,哪怕是这个姿势,也没有办法让他感觉到丝毫安全。
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谢昭会不会在某个瞬间后悔——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因为“埃博拉特效药无利可图”所以拒绝投资研发?蒋天遥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药企有大把的资源投入研发,那么现在,他们是不是就已经有了解决方案,而不是寄希望于一款都还没能走出实验室的测试品。
但有时候,蒋天遥又会忍不住自责。
如果不是因为他,谢昭怎么可能来这种犄角旮沓受罪。如果他不来,谢昭就不会生病。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所以,为什么生病人的不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就这么没用呢?
每一份自我质疑都好像是一道火辣辣的鞭痕,抽得他灵魂遍体鳞伤。蒋天遥觉得自己好像被塞进了笼子再浸到水里,灭顶的无助感,刺骨的寒冷,他无法挣脱,也无法呼吸。
曾几何时,他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然而,记忆里那个会无条件拥抱自己的男人,此刻却躺在重重隔离墙之外,身上插了那么多的管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戈伸出脚尖踢了踢身边的人:“小医生,醒醒。”
蒋天遥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叶戈对亮起的布袋一努下巴:“喏,有人找你。”
蒋天遥费力地咽下一口粘稠的鼻涕,使劲一抹眼睛,这才抬头掏出手机,发现是他们埃博拉诊所项目负责人打来的电话。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看。”接完电话,蒋天遥短暂地精神一振,挣扎着站了起来打算回诊所。
没走几步,叶戈在身后又喊住了他:“喂,小医生!”
叶戈眼底露出几分醉意,一扬手中的酒瓶子:“他都还没放弃,你加把劲啊!”
蒋天遥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叶戈目送他一路小跑回了诊所,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最后他对着空气,把剩下半瓶浇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玻璃酒瓶被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叶戈醉眼朦胧地掏出脖子挂着的银项链,低头吻了吻上面两块刻着编号的铭牌。
夜风里,男人低声呢喃:“你也还没有放弃,对不对?”
回诊所后,蒋天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刚才组里负责人告诉他美国病毒实验室寄来了第二次检测报告。小医生点开邮件,瞳孔猛然一缩——
这次,科学家们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之前蒋天遥递检的猩猩肝脏里,发现了一种马尔堡病毒。不过,这款毒株只能在猴子细胞系里疯狂复制,而在人类细胞系里分裂受限,可见是一种对猴子杀伤力极大的出血热病毒,但对人类影响相对较小。
然而,根据基因比对,这次肆虐的新型埃博拉病毒,其表面蛋白与这款马尔堡病毒有70%的重合。病毒学家解释,或许在某种微环境中,两种病毒发生了水平基因平移——也就是交互了基因片段,形成了一种崭新的“混血”病毒。
大部分随机的“基因交换”会导致混血毒株死亡,而显然,意外发生了——这次的新型毒株完美结合了两种病毒的优点,猴类马尔堡病毒的基因片段增强了病毒的传播性,而埃博拉的内核又保障了该病毒能让人体免疫系统瘫痪,无法正常地消灭病毒。
可是,什么样的微环境才会让两种病毒共存?
蒋天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果蝠!
果蝠的血液可谓致命病毒的孵化器,马尔堡、埃博拉、SARS、狂犬病等等都可以在它的血液里生存而不致病。果蝠在热带雨林里活动,有极大概率从生病的猩猩身上沾染了猴类马尔堡病毒,然后,它再从别的地方感染了埃博拉——比如,上次逃出去的三个病人,就躲进了一个有蝙蝠栖息的岩洞!
马尔堡病毒与埃博拉病毒是近亲,它们意外地在某一只果蝠的体内共存,基因融合、进化——大部分的杂交体都死去了,或是无法复制、或是无法在某种类型的生物体内生活,直到大自然做出它的“选择”。
有一种活了下来。
一种新型病毒在一只不知名的果蝠体内诞生了,并开始了它的扩散。
接下来,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一个熟食店的男孩背着竹编篓子,像往常一样与朋友们一块儿去林子里采摘芒果。不凑巧,他不小心被一只以芒果为食、蜗居于芒果林的果蝠袭击了。
他或是擦破了皮,或是流了一点血。他没有在意,但不幸的是,那是一只携带新型病毒的果蝠。
再后来,那个男孩就变成了无数人口中的“patient 0”。
蒋天遥脑海里,画面像过电影似的,所有点在那一瞬间突然连成了线。
于是,他再次想到了波奇,那个全然免疫新型病毒的小男孩。这几天,小屁孩不安分得要命。他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外面,索性住进隔离区陪伴家人了。虽说小孩频繁与病人接触,却丝毫没有染病的迹象。当地人喊他“小柏尼”,意思是被上帝亲吻过的孩子。
如果新型病毒与那种猴类马尔堡病毒有着类似的蛋白外壳,那么之前的那次感染,就仿佛给小孩“打了一针疫苗”。波奇的免疫系统可以识别这种病毒的表面蛋白,并进行精准标记与击杀。
所以,波奇的血液里,一定有针对这种病毒表面蛋白的有效抗体!
在那一瞬间,狂喜卷席了蒋天遥全身,就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地颤栗。
但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之前,谢昭也给蒋天遥转发过使用“康复期患者血清”治疗埃博拉的案例。虽说血清从未被单独当成过治疗方案,疗效也很难确定,但在过往的埃博拉爆发里,的确有人用它来缓解病情。
新型疫情发展至今,村里62人患病,30人死亡,四五人疑似痊愈但还在观察。由于医生们暂时还没有测量病毒载量的有效方法,他们很难判断患者的“康复期”窗口,所以无法考虑使用患者血清。
万一把活跃病毒也跟着注入另外一个病人体内,造成了交叉感染,问题会愈发棘手。
另外一个没有考虑该方案的原因,是“献血”这件事与当地文化极其不符。首先,是常年笼罩非洲、对艾滋与血液疾病的恐惧,但更重要的是,当地本土文化与殖民文化杂交而成的宗教,极度反对献血。
当地人相信,“血液”是身体非常神圣的一部分,有点类似于天主教认为,肉身为“容器”。而血液,就是肉身盛的东西,是非常神圣的。他们认为,这也是为什么人流血流多了会死,或者接触别人的血液会感染艾滋病。所以,受到当地迷信文化的限制,献血几乎是不存在的,和别人交换血液,在他们眼里是与“恶魔”进行交易。
但此时此刻,蒋天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前,谢昭身上所有的抢救措施只能尽量减少病毒对身体带来的伤害,却不能杀死病毒本身。哪怕波奇体内的抗体无法根治疾病,理论上,那些抗体应该可以暂时缓解一下病情,替谢昭争取更多的时间。
波奇之前参与了MediCorp的小孩救援计划,他们给小孩做过彻底的检查。波奇是O型血,血清不含A或B抗体,身体健康,也不携带HIV等任何传播性血液疾病,是相对安全的血源。至于其他“准康复期”的患者,现在来做血型匹配,以及病原体检测都来不及了。
于是,蒋天遥连夜找到波奇父母,诚恳地讲了前因后果,希望试一下波奇的血浆。正常情况下,他是不会考虑对这个岁数的少年采血的,但当前情况紧急,实在是没有办法。蒋天遥也考虑到小孩子年纪,所以血液采量比成年人少50%,同时只采取血浆,红细胞会重新被输回体内。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得到孩子父母的允许。
波奇父母似乎被深深地冒犯了,完全无法接受他从小孩身上收集血浆,再注射到另外一个病人身上。他们认为自家小孩会因为这件事得病,甚至他们全家都会因此而被诅咒。
蒋天遥无法理解文化上的鸿沟,却也不可能逼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去献血。他沉着脸,紧紧咬着下唇。之前,他发现波奇身体里有抗体时有多惊喜,现在就有多失望。蒋天遥再次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最后,他无力地对波奇父母点了点头,起身时只觉得一阵晕眩。
那现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听天由命吗?
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等着谢昭醒来,或者永远不醒来吗?
蒋天遥拖着麻木的脚步,再次走回隔离区的消毒室。谁知,调皮的小男孩却一路尾随他跑了进来,用细细长长的手臂一把扯住了蒋天遥的隔离服。
蒋天遥有些诧异地低下头。
男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着深深的忐忑不安,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伸出自己一点也不结实的小胳膊,用磕磕碰碰的英文说道:“我愿意献血。”
男孩稚嫩的声音却很带着几分笃定:“你们帮过我,帮过我的姐姐,帮过那么多人。你们是天使,不会是恶魔。”说着他还给了蒋天遥一个笨拙的拥抱,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天使不会哭。”
蒋天遥都不知道自己又哭了,直到睫毛煽动的那一开合,视野再次清晰。
他掌心落在了男孩光溜溜的脑袋上。
......
谢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或许是出于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或许是有人给他用了很多药物,谢昭觉得自己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在那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里,只有一张长椅,就是总院手术室外家属等候区的那种。长椅上正坐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轮廓褪了几分稚气,却又还没有长出男子汉的模样。
面对他,谢昭感到了一丝忐忑。他似乎是对接下来自己即将告诉孩子的事感到了十分不安,所以,排练似的,他在心底默默重复了好多遍。
最后,他单膝点地,蹲在了男孩面前,尽可能温柔客观地告诉了男孩他父亲的死讯。其实,这是谢昭第一次目睹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情绪上不可能没有波动。
而那个孩子就那样,用一双漂亮的眼睛,呆滞地看着他,不悲不喜。突然,小孩张嘴露出一颗虎牙,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许哭!”
可无论他做出多么张牙舞爪的样子,终归不过是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小男孩。
就在那一瞬间,谢昭对这个孩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就和他身上那件白大褂一样,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然而,谢昭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安慰他,于是,两人就那样,长久地、并肩坐在一起。
他甚至还给小孩吃了一颗糖。
好几次,谢昭都觉得自己应该要走了。他刚值了一整天的班,跟了一台手术,又熬了一宿,第二天还有白班,可每当他看到孩子的目光,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人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终于,谢昭站了起来,颇为歉意地看向男孩:“太晚了,我得走了。”
男孩猛然看向他,挣扎着起身,开口却又不是小孩子的声音:“你不准走!”
“你还没有和我说再见,你不准走!”
在那一瞬间,谢昭又觉得自己已经认识那个男孩很久很久了。他小刷子似的睫毛,他微微上扬的眼角,他脸上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熟悉。男孩眸前的水雾就好像一层被敲碎了的冰,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谢昭蓦得慌了神。
他忍不住伸手环住那个男孩,将人整个搂进了自己怀里,温柔地吻去了他的泪水,低声安抚道:“嗐,别哭啊。”
男孩颤抖着再次重复:“你别走。”
谢昭发烧后的第十五天,昏迷后的第三天。
蒋天遥穿着隔离服,坐在地上,靠着生命维持仪睡着了,半个脑袋靠在了谢昭的病床上。突然,好像有谁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蒋天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用力一吸鼻子。
那只手又隔着防护服拍了拍他的脸。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遥遥,不要哭。”
蒋天遥无声地睁大双眼。难得这是一个雨后的清晨,温柔的橙黄色撒进玻璃窗,整个病房都无比亮堂。
他猛地扭头。
与谢昭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阳光普照之下,一切皈依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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