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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说:“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黄龙。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的。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启用。但“夺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利,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上官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北朝可轻视。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细细看了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的手。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
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礼之繁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最佳时机。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是生的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得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我拢手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马僵,身体绷住。马立起,他惴惴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了。”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
“有。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为其奋斗。
天寰挑起眼皮,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
天寰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他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阿宙却心无旁羁,水波在他的凤眼里,就像征服前途里的波澜。被他藐视,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摆弄几下,那船在水面移动,突然射出火焰。敞开的船舱,又神奇的合拢起来,好像龟甲。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天寰说“此船高百尺,拍竿为六,五层船阁,能闭合,能吐火。”
我说:“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为。”
阿宙鼓掌,壮声道:“若有此船,加之齐心协力,必能攻坚取胜。”
天寰胸有成竹,拉着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藏在心里。太尉弟掌握军事,自当告诉你:一旦开战,朕欲分三路军。现在起在襄阳,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第一路军,以后就从湖北出发。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第二路和第三路,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第二路先发,人数十万。由赵显将军指挥。第三路为主力,可分九十营,三十万人马,由五弟你为帅。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坐镇后方,随时接应各军。你意下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他抬眼,热切对视兄长。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一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说:“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
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张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
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宽,就会得人心。信,就会得人信赖。敏,就能建功立业,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第一件,果断。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第二件,谨慎。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
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的点头。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
百年气喘吁吁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天寰目光中的黑色,烛火下灿若虹霓。他优美薄唇细微的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因为此人的贪婪和**,蔷薇刺曾次破我的手指。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我空虚而满意。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他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
我终于和缓过来,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母子的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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