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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影低垂,风至而鸣,如环佩叮咚。大风的波澜归于寂寂,我又听到了久远年代里的声音。
那是穿过昭阳殿的娓娓莲歌,那是穿过岁月的父母笑语,那是长安城内的香花破蕾绽放。
所处这一座宫殿,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
天寰斜靠在玉床上,穿着半旧的黑袍。他已沐浴过,每一处都简朴而洁净。
在他身上,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表明他曾叱咤风云,曾揽下九州。
他的眼睛里含着淡淡水雾,似有别愁。但他的脸上,含着隐隐的欣悦。
这个男人,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深远广袤如江南大地。他是我的夫君。
“夏初,到我身边来。”
我靠在玉床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已不复是我记忆里的。似乎要跟着夜露一起随风化去。他手指缓慢的触过我的发根。
我要开口,他摇摇头,凝视着我:“我都知道了。我累了,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话。好么?”
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饮泣:“万岁……饶恕臣。但臣有一言,赵王必须处死。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他还是不可赦免。他多年恋慕中宫,人尽皆知。甚至……甚至皇后到赵王府的那夜,他还妄图行无礼之事……。有他在,皇后不得安宁在世。”
我沉默。天寰把我手心放在他的手掌上。他轻声道:“百年,你跟了朕那么多年,你清楚朕的性情。朕饶恕你。可你身为宦官,涉及了无数的机密。将来的宫,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处。”
百年止住泪:“是。臣是万岁的人,臣只愿伺候万岁一个皇帝。臣早就想好了从万岁而去。”
天寰叹息道:“只怕由不得你……。你把浩晴抱来。他喝了些药水睡熟了,不会胡闹。”
百年领命而去。
雨停了。海棠花纷纷坠落。我把脸埋在天寰的怀里。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消逝。我不管将来,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天寰笑道:“啊,又是春日之夜……年轻真好。我娶你的那晚上,你不停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整夜全没有睡着。天亮前我起来,雨停了,我望着你泪湿的脸蛋,第一次听到了外面海棠花落地的声音。当时我想,在生命里拥有奢侈,是如此的简单,又是如此的复杂。为何开始两个人的宫的时候,你有那么多泪,结束时,你却没有泪了呢?”
我密密亲吻他的手指,作为对他的回答。心里的泪,流成一道河,随时可以让生命之舟行驶。
我说:“你现在叫我夏初了?更多时候,你叫我光华。”
“因为光华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作为光华,你有责任。而作为夏初,你不需要负责,你只要被人爱就好了。我从前不许自己纵容你,现在……再也无所谓了……”
再也无所谓了吗?我一阵心酸。我们没有多少次纵容自己,更没有多少次纵容对方。当我们以为还有许多光阴的时候,期限就近了。
我叹道:“哎,你枉为君数十年。我们百年之后,竟忘了准备一座皇陵。”
“谁要皇陵?我已对太一说了,我的心愿就是葬在父母母后陵墓的耳室里。我不要华衣珍宝殉葬,我只要这身黑袍,我的画笔,我的山河之图,就足够了。”
他是不需要皇陵,甚至不需要碑文。
每一座高山,都是这位皇帝的华表。每一个人,都能为他写出不同的碑文。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
天寰的声调里带有一丝落寞:“夏初,你说,我该拿你和五弟如何办?”
我仰视他的眸子:“天寰,不要杀元君宙。杀掉他,便是杀死你我的青春。”
天寰笑涡很浅很浅,他点头:“我不会杀他。曾经星象有变,我问你,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去冒死,谁去?你让我去。你说因为我更坚强,我听了很快乐。故事到了最终,我和他之间,还是我先死。我依旧很快乐……末了,还是我最强。”
罗夫人在屏风后哽咽:“……皇上……召赵王来吗。”
我拉住天寰的衣襟,他吸了口气:“你们……把那道屏风移到床前来。”
我们把那道长长屏风移到了玉床前。屏风上面是五岳风景,小小少年的阿宙笑如朝霞。
天寰竭力支撑着,嘴角渗出血丝。我和罗夫人同时道:“皇上?”
他竭力说:“朕到了此时,没什么要紧了。夫人……你去叫他来。”
他使劲力气坐了起来,对我说:“不许他跨过屏风。”
阿宙走进来,他的鞋子上沾着碎裂的海棠花红。他跪了下来,嘶哑喊了一声:“皇上?”
“皇上有旨,不得过屏风。”我说完,退到了一边。想不到兄弟诀别,竟然有这样一幕。
阿宙向前爬了几步,他辨认着那道挡住御容的屏风,音不成调:“皇上……大哥,让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
他连连碰头,额头上现出青红。
天寰冷然道:“你来得迟了,朕已经传位,不再是皇上。无法挽回的,总无法挽回。”
阿宙沉默许久才说:“臣弟有罪,只求赐死。臣弟已将宝剑转赠给新帝,臣弟发誓永不再使用剑。大哥,臣弟没有白马名剑,等于活死人。臣弟从小受圣恩深,却顽劣任性,辜负皇上。当此之际,臣再无生念,仅求与大哥见上一面。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
他哭着,执拗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
“你……你……”天寰声颤,好久,才决绝回答:“朕不会见你。你说受朕恩深……。那好,朕告诉你:以前养你,不是觉得你可爱,只是因母后担忧朕没有子嗣,唯恐国家动乱。你幼年聪慧,朕就溺爱你,放纵你,随你不跟着师傅学文,那是因为不想让你胜过我……。你只喜欢一个女人……朕就强迫她到长安来让她当我妻子……。朕送给你的侍女里,有人会每月把你的情况详细报告朕……。朕自己有了儿子……就从来没有真想过让你来继位……。你还要说你受朕恩深?”
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么绝情,就不让我再见你一面?”
天寰声音苍凉:“不行了,君宙。朕杀你兄弟,朕杀你母亲,你我何能再见?何得再见?”
阿宙双肩触地,埋头把悲声压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静下来,吃力道:“君宙,你记着: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剑和马,并不等于死。纵然你没有生念,朕也不会成全你,赐你自尽。你已届而立之年,曾建过汗马功劳。但在朕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你从没有真正长大过。若没有长大,就让你去死,朕不是对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顾命大臣里没有你的名字。你在长安,是对他的威胁。杀了一个沈谧,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该是皇子亲王。朕情愿杀死,也不会贬黜你们的尊号……。你依旧是赵王……但你只能离开,不再有兵权,不再能上朝……。百年?”
我拉着帷帘,痛苦锥心。天寰怎还能说这么多话?他非要把剩余的生命都送给这个弟弟?
百年抱着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风后,我的心顿时被纠住了。浩晴的样子,多像他父亲。他还是一个幼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尽灯枯。他没有能力再给这个孩子父爱了。
我走过去,想抱浩晴。天寰说:“皇后,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元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
我大惊,我嘴唇嗫噜着,勉强问:“皇上……你……你是何意?”
“我们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对新帝也是威胁。朕不在了,只有让这孩子离远远的。”
我越过屏风,说:“不!”
烛光里,天寰无声的眼泪,早打湿了衣襟。
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弓。
那弓上没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着。我知道,这是阿宙小时候所爱的弓。
他怅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发现浩晴身上的圣旨了?你向赵王宣旨吧。”
屏风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后凡大曦亲王,成年后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赐之地。亲王等在王府,不得干涉州郡行政,不得聚众议论朝政。无有圣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违,以谋逆罪论处。朕赐赵王君宙于蜀州锦官城居住。”
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应是很久之前,就写下了这道圣旨。
花重锦官城。曾经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万念俱灰的宙,可以在那里重新开花吗?
可是浩晴尚未成年……他,我警觉注视天寰。他松开弓,牵住了我的手。
阿宙才要发声,百年道:“大王且慢,还没有结束。”
“朕之少子浩晴,即日起封为吴王。因其年幼,特托赵王君宙抚育。其宜称赵王为父,视为赵王之子。皇室谱系,太庙玉牒,均从改动。赵王听旨后,应即刻携子上路,不得延误。二十年内,若无改朝换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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