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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番外 帝王爱

作品: 皇后策 |作者:谈天音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9 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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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浸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黑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是一首《别鹄》。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

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泪湿春衫梦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著。

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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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调:公主樱君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

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

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

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将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火鸟。

“那么走吧。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

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乡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

父王没有回答。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来。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

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团凤藏好。

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

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

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

有时候,她跑到佛堂听老和尚们辩论,探出半边脸。和尚们对她微笑,她又逃走了。

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枝嫩叶,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

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

她们相视愕然,道:“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

元樱君大笑。

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

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

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

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结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

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

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

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

元樱君注视着观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

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

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

他望着她一愣。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

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

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君的裙带。他说:“《别鹄》,你知道吗?”

元樱君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

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

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可以教你。你是哪里的女孩儿?”

“我就住在冲觉寺的。你呢?”

“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

元樱君慌乱推开他。那人在她的背后笑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灵隽……他说,他叫灵隽。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

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

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

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的白,惊心动魄。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

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

当夜,她没睡着。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

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

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

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本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

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

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

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

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

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

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

他疯狂的爱抚给了她极致的痛。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

他走了,毫无音讯。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她不怕吗?她怕。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

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兴。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

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我要设法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

她摊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与她同一血缘的堂兄就坐在帘后。

她静静诉说,请求他开恩。她让宦官把黄金团凤交给皇帝。她俯跪于地,等候的时光像是千年。

帘影浮动,圣意叵测。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谢你,樱君。”

她惊骇地仰起头。皇帝走出了帘子。他偷走了灵隽的美。

在这相同的一张脸上,有一丝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龙袍倒是纤尘不染。

可元樱君只觉得污秽。在这场骗局里,她是他的同党,她自己也是肮脏的。

皇帝压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樱君。从今以后,你要住在桂宫的明光殿了。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改一个姓,我们就能长相厮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里直视着他,“你为何要我?是因为黄金团凤?”

“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是我心里爱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着水光。

元樱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里的血朝他脸上啐去。

她喊道:“你不是灵隽!他死了!”

她是弱女子,从此插翅难飞。不肯改姓,她便没有名分。不过皇帝似乎沉溺于与她对峙的乐趣。她在他的爱欲缠绵里不断挣扎,但没有成功。

一次,董肇曾因听到她的叫声冲入了内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从此,她不再叫。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彻底占有她,逼迫她屈从,甚至让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长夜过去,他又恢复了灵隽温雅风趣的性情,对她赔笑絮语。

她一直沉默,鲜少与他对话。光阴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个人,只是他笼中的猎物。

那年秋季,桂宫里满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变化,她不敢去想,但终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疲倦了。她爱着灵隽,从未改变。但是……这个无辜的胎儿……

她梳妆一新,对下朝后的皇帝展开笑颜。他倒是惊讶了,喃喃地道:“怎么啦?”

夜晚,她与他重温了鸳梦。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缩着、放弃着。

她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沉默良久。天亮时,他把袖里的黄金团凤重新挂在她的身上。

他坚定地说:“我要带你走。”

她望着在皇帝脸上复活的灵隽,忽然想哭。但她只是抽动嘴角,笑了。

他迟迟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难得的温存说:“走吧,皇上。”

他实在是美丽如画的男子,可惜与她一样,生错了人家。

他走后,桂宫来了两位贵客。

就在那一晚,长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跳下了宫墙,水流卷着她而去。

她遭遇灭顶之灾前,突然学会了《别鹄》那复杂的曲调。

她在心中呐喊:“永别了,灵隽!”

成为袁夫人的她,在悠扬的笛声中醒来,满脸是泪。昭阳殿外,红莲湿透,清芬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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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调:皇后清致

她坐在宫门前,梨花融月,满目霜白。她愕然发现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

皇后卢清致并不愿去听未央宫内秦王和党羽说话,便借机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尸骨未寒。她的儿子新帝天寰才十二岁,大臣们便定下独孤氏为新皇后。

她的哥哥司空卢哲走到她背后,替她披上衣服。

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礼结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来朝堂了。这可能是保全我卢家唯一的办法。”

卢哲叹息,“唉,难为你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太后。要是当初……”

清致脸上的梨涡微动,摇头道:“哥哥,当初是我自愿的。”

宫灯一盏,照不清前路。从开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为她是别人为他选定的吗?

她是卢家女儿,自幼便浸在书香里。长兄如父,嫂子去世后,十二岁的她就为卢氏当家。

卢哲学问渊博,为人又好,长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人们以出入诗礼之家卢门为荣耀。有时候,她会在青罗屏障后听青年们辩论。她的窈窕身影会让青年们格外好胜。上官儿郎的言辞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语言旁征博引……她听了往往在内心喝彩。

等青年们分出胜负,她便让侍女为他们送上荷花酿的家酒。

长安的人们夸奖说:“愿娶卢清致,不愿为宰相”。

十五岁后,她的才华容德传遍了北方。求婚的世家踏破了门槛,其中颇有几位出众的人。

求过婚后,青年们未免拘谨些。她在庭院里邂逅他们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会红着脸低下头。

她想,嫁给一个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于做决定,因为她是可以投入终身契约的女子。

她每次读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这情诗时,常会不自觉地清泪盈盈。

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请她入宫,说是要询问她有关典籍之事。

卢哲惶惶。她笑了,“哥哥放心,我不会怠慢太后的。”

她与哥哥一起去觐见皇后,遥见太液池上有条船划过,船上笙歌漫漫,红粉佳人如云。

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绝美少年,他出神地望着水草丛中的鹈鸟,面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声,“殿下接着。”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儿们笑声不断。他也笑了,带着一点儿轻佻,顿时美冠红尘。

清致觐见皇后十分顺利。皇后赐给她茶点,屈尊降贵地对她嘘寒问暖。

清致举止有礼,谈吐清畅。

皇后对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虚传。”她的目光转向一个空位。

过了不久,宦官来回禀:“皇后,太子殿下说头疼,今日不便来参见了。”

皇后叹息,只得对卢清致兄妹道:“不瞒你们,太子年轻贪图安乐,皇上也忧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这么一个遗腹子。我进宫的时候,他已十岁了,成天好些不成器的事,脾性又怪。我实在难以管教。”

卢哲身体一颤。清致心慌意乱。皇后为何讲这样贴心的话?难道……她低眉,不再吭声。

她脑海里浮现出船头的白衣少年,那衣裳如雪,身姿如画。

奇怪,那样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混沌的红尘,无论他做了什么,却好像总是干净的。

他的母亲前皇后早就死了,现任皇后虽关怀他,总是隔了一层。

她和哥哥回家。哥哥满面忧虑,“不好!妹妹你赶快与人订婚吧。有几个我常来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是知道的。皇家是浑水,而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若以后他被废……岂不是连累我家!”

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会被废,他也是可怜人。我何至于连累卢家名誉?”

她既不肯随便订婚,皇家的婚约便接着来了,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赤裸着接受宫中派来的老女官们的仔细检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亲临婚宴,他对皇后赞不绝口,“是个好媳妇。”

卢清致大方地敬酒,“皇上请。”

皇后笑道:“该叫父皇。”

她立刻遵从,笑盈盈地给皇帝斟酒。这时,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心一酸,面上未流露分毫。

婚礼当夜,他喝到半醉,进入洞房就抱着她亲吻。她用力推开他,他便倒下不动了。

她将准备好的热手巾洒上香露,替他擦脸,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自己躺在他的身侧。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让她不知所措。但她成为他的妻子,就不想让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会努力帮你分担一切。希望有什么话,都能和我说,我总愿意听的。”她告诉元修。

元修并未回答。她一动不动,身体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睡着了?”

他不动。她闭上眼,只觉得一个人压上她的肢体。他的声音滑润如丝,“清致,我没有睡。我喜欢你这双梨涡,你笑给我看看吧。”

她依旧闭眼,但顺从地展颜。笑,不是假装的,他方才的温柔语调让她安心。

天未亮,卢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预备好分赐给众人的礼物,又按照规矩写了封给皇后的谢恩表。

她不经意地侧过脸,元修已醒,盯着她颊上的梨涡发愣。

她脸上一热,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该起来了,皇后那里……”

“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悦,“来,陪我再躺一会儿。”

她心跳加剧,“我……殿下……”

纱幕外人影晃动,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难免失望,宫中喉舌也会对新太子妃讥讽。她恳求道:“殿下……我不能。宫中的规矩……”

元修脸色一沉,面向床内睡下。她心内一阵为难。昨夜疲惫,她现在都两腿酸胀。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须为他们的前途考虑。

她决定独自去皇后宫中,便走到床前低声道:“殿下,我去了。”

他没答理。她后来想,从新婚第一日开始,她就错过了他的心。

她在宫里格外小心,步步为营,不仅讨得公婆欢心,就连明熹帝的后宫都是赞扬声一片。她对秦王妃等平辈更是和善谦让。她还适当地让哥哥在朝野内外,宣扬太子多才多艺、孝顺善良。

元修有如云的美貌宫女,新婚两三个月后,他就不大到她房里来了。

清致最怕东宫闹出争宠的丑闻,因此她对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尽量关切。

可入夜时,她常常因为体寒而难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这年春天就开始卧病。皇后是没主意的人,因此卢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药,帮助守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理事。

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她一时想不出缘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了衣裳,元修正坐在她床上,脸色铁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

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

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

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儿女一样和他吵?

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卢清致暗地里掉泪,没有埋怨他。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问都不问。他在御苑举行管弦乐会,亲自弹奏琵琶。

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

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诉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

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

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

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元修问:“你来有事吗?”

她沉默。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

“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孩子又不是没人抱。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

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不敢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

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

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

天寰眼珠转转。

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

他扫了一眼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和清致相敬如宾。

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内忧外患,还是令清致日夜担忧。

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

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

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

她从未问过他。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

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

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

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

她来得突然。那女子长发垂地,正坐在镜台前,回眸间秀色夺人。

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我来替你梳头。”

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

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

“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

清致笑道:“我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你来看看他吗?”

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

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断。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

女子的面颊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女子立刻躲起来。

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

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

她不语。皇帝望着活泼笑语的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会留在椒房殿陪你们。”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在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点儿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

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着我。”

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故意不问。

这样的大雨,她慨叹。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

“天寰,回来!”她喊道。

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发生了什么?

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啊。

她不语。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清致痛彻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

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

她心中一凉。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母子。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

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

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岁,他十七岁。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

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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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调:皇帝岚辉

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

专宠后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

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女儿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

北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惋惜,毕竟那个人还年轻。想必皇宫内孤儿寡母处境艰难。从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来换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卢太后并不问政,以贤惠出名。权王奸臣重围,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们发愁。

有时候回忆往事,他都觉得母后狠。但没有母后的铁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稳帝位?

王绍等人秘密建议,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动荡的时候,图谋北疆。他没有答应。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为了表示对北朝的友善、对其先帝的哀悼,他还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娱乐三日。

人们说文成帝是个绝美的男人,爱好丹青与美女,喜欢乐器与美酒。

岚辉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马,谈不上有爱好。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梦魇了,他忙走到里间。银发衬着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灵隽……”

他收住步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灵隽是谁?她为何要在梦中念叨?他从来不问。

因为他给过她承诺:守护她,就不问她的过去。

他跟着母后学习政务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对爱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宽容;对从前糊涂,才能给将来机会。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场上浴血战斗,一寸寸地夺回失地。

他不想唤醒阿袁,看着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违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阳殿前吹奏,温暖的曲调从笛孔中飘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来了。他装作不知,还是沉浸在曲子里。

这首曲子是他童年时修竹和母后合奏过的。修竹是他的挚友。

其实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

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这般绝代姿色,还是难以匹敌的。

母后的光艳,是一个传奇。她就像日出时鲜花盛开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张,他十二岁时为了给父亲伸冤来到建康城。几番辗转,见到太后,并且最终雪恨。

母后欣赏这个小小少年,让他随侍东宫,当六岁的岚辉的伴读。、

修竹人如其号,风华高洁,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海,散发着莫名从容的魅力。他忠厚博雅,岚辉从开始就与他合得来。

母后操劳国事,二十多岁时就偶见咳血。

修竹曾在神庙为母后祈祷,往身上一桶桶地浇冷水。他曾经告诉岚辉,他想要报恩。

他们常等着母后下朝来,无论多么累,她总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们聊天。修竹学琴,他吹笛,母后会极其仔细地品评。在他们面前,她并无凶狠专横的模样。

她有时像个孩子,若和修竹下棋输掉了,会把棋子收起来,笑道:“重来吧!重来吧!”

修竹总是笑,全听她的。

岚辉十一岁时,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说想回乡。岚辉直爽地问:“为什么?”

修竹吞吞吐吐。岚辉有点儿不悦,他不想让修竹走。修竹家的近亲都死了,他以为修竹能一直伴随他。

但岚辉不想勉强修竹做不喜欢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态。

母后把满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声对跪着的修竹说:“滚!谁要你陪我们!”

岚辉好奇,疑惑母后为何比他还火。他从未见她如此动怒。

他躲在暗处,万一母后要杀修竹,他决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面飞红,蹲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碗缺了一个口,他只好用衣服下摆包住棋子。

他站起来,哑声道:“太后……”他没说下去,大概是因为母后哭了。

修竹没有走成。几个月后,他成了母后的情人。他不到十七岁,而母后比他年长将近十岁。

传闻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修竹变成了男宠,对他的诽谤四处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为人们轻视的对象。修竹却好像并不在意。他开始协助母后处理政事。他一用心,则事半功倍。

岚辉开始懂事,他并不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问修竹最初是否出于自愿。

他喜欢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母后是个妙语连珠的女子,她的笑声能点亮人心。

他经常看到修竹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能让他心悸。

这就是爱吗?他不能问他们。他希望是的。因为母后那样的美,修竹那样的好。

岚辉十三岁那年,母后得了一场重病。大出血后,她便缠绵病榻数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还把岚辉推出来监国。修竹极有魄力,手段层出不穷,让岚辉也惊讶。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宠窃国。但他不信,因为修竹并未提拔过私人。

有一天,岚辉伺候母后吃完药,走到外间,见修竹独自坐在荷塘边,仰头默默流泪。

他身子战栗,简直是在压抑地抽泣。岚辉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们说太后其实是堕胎。

他心里难过,不明白母后为何要冒险。他会容忍一个小弟弟的。让外人抚养几年,再带进宫来,编一个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铭心。

他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泪也干了。

他说:“谢谢你,岚辉。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担心你太善良。”

岚辉不觉得自己算善良。他只是不太爱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

那次大病以后,母后咳血就越发厉害了。她不想让人知道,每次发病后上朝,都会使用她从前不屑一顾的胭脂来掩盖。

修竹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人们不知道到底政务出于太后的旨意,还是他的。

连岚辉也不清楚,但他开始谨慎考虑修竹的归宿。

岚辉常常看到修竹扶着母后在荷塘边散步,他觉得他和她是一个人。

岚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腻在母后和修竹身侧了。

母后病危时,修竹发指令杀死岚辉的异母之弟闽王。这件事让岚辉第一次和他翻脸。

他将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

“你当皇帝,闽王必须死。”修竹已蓄须,样貌比实际年龄老成。虽然母后随时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并无忧虑,而且在朝堂上肆无忌惮。

“这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岚辉愤然问道。

修竹一笑,“我的。”

岚辉转身离开。

母后临死的时候,修竹并不在跟前。

她拉住岚辉的手,“原谅我不愿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经有两名皇后陪着,我呢……不愿意再当皇后了。你要善待修竹,你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放他去远地当刺史吧……他还年轻,你为他找个好女孩儿。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尸骨放入我的陵墓吧……”

岚辉抽噎。他已想好,让修竹去鱼米之乡的荆州当刺史。修竹不是没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

谁能料到,修竹在母后辞世的夜晚选择了自杀。

他对岚辉的要求只有一个:让他给太后殉葬。岚辉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对他的误解。

葬礼前夜,岚辉亲手钉上了装殓两人的棺材。

第一个忌日来时,岚辉御驾亲征,在蜀州平乱。日暮时分,他在河边洗去剑上的血。

对面的竹海让他怀念起母后和修竹。他心情沮丧,战事艰难,而他寂寞一人。

夜幕将至,他带着小队人马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寺庙。庙极小,几个老尼慌乱成一团。岚辉客气地说自己是军人,来投宿,并给些银子。

老尼领他到后堂,对一个正在照看香烛的年轻尼姑说:“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

岚辉心神一荡,他连对方的正面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他愣了片刻,问道:“那人叫什么?”

“将军,她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姓名。初来时活像一个乞丐,瘦得没有人样。我们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庙里打杂。这孩子像是脑子有病,半夜里常常会哭,还老喊叫。所以让她睡在后堂一个空佛龛内,既能随时照顾香火,也不至于打扰别人。”

岚辉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虽然并未看清楚,但他已觉得此女貌美。这样的时代,女子遭受乱离之祸,随处可见。他步入客舍,女尼铺好床铺退出。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久违了的冲动。

他不由得对她笑道:“多谢你了。”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有几分鄙薄。他找不出话来,只能让她离去。

那夜,岚辉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后堂内的那名女子,辗转反侧,滋味难以名状。

那样的美女,必然有不凡的经历。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抛弃她?

他披衣起床,向后堂走去。他不想吓着她,但是在上沙场之前,想多看她几眼。

若杀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便是一种放松。岚辉放松的时候,还是认真的。

岚辉爱以母后的标准去衡量美丑,所以还是首次遇到他过目难忘之人。

他才到佛堂,就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是那个女子?

他轻轻走近旧佛龛,掀开帷幕。光头女子脊背抽动,泪流满面,越发楚楚动人。

她好像在梦里无法自拔,呢喃着:“灵隽?灵隽?”

这里没有灵隽,只有他岚辉。他不会坐视她不管,推醒了她。

她睁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龛冷而硬,她都没有一床好铺盖。

岚辉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她忽然挣扎。岚辉道:“我不会把你如何,我保证!”

他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着他,入眠时的彷徨无助全然消失了。

岚辉说:“你睡吧,我换个地方休息。”他把剑放在她的身边,道,“这剑可以辟邪。我从十七岁用到如今,让它陪在你身旁压惊。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从战场回来,就带你一起走。我不会让任何人监禁你,你要逃走,随时都行。你心里有结,不适合出家。而我可以护着你,替你安个家,一个像样的有人真切关心你的家。”

女子不答。岚辉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事,不禁有几分忧虑。

毕竟他背后有一个国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处?

他若不回来……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为不自信的念头感到好笑,走到窗户外说:“我要是死了,就不回来了。你把我的宝剑卖掉,造一座自己的房子。”

女子还是沉默。

岚辉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取得大捷,将敌人赶出了蜀州南部。

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庙里的美人。她会等他吗?他没有把握。

他轻装上阵,赶去寺庙。在溪水边,他就遇到了她。

“你是等我吗?”他下马搂住她。

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

岚辉问:“告诉我你叫什么?”

女子不发音,只做了个口型。岚辉扬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岚辉。想来想去,有件事我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你再来选择是否跟我走。”

阿袁好像笑了笑。岚辉严肃地说:“我是个皇帝。”

阿袁瞪大了眼睛,许久才轻蔑地一笑。岚辉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解释。

她跟了他一个月,替他收拾杂务。众人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对那个奇特的女人说些什么。

岚辉注意到她头上长出的全是银发,可他什么都不提。

不知是谁迁就谁,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处子,身体反应极其诚实。

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历史。

情事过后,岚辉吻着她的额头。他提出册封她为贵嫔,她使劲儿摇头。

“没有名分也行?”他惊讶失笑。

阿袁认真地点头。他笑出了声,“好吧。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关系?”

从此之后,他只有阿袁。他并不后悔,因为她懂他。

他停止吹奏。彩云追月,夜已深了。他掀开珠帘,他的阿袁正坐在床边。

她看到他手中的笛子,笑颜一展。岚辉赖在她的身旁,道:“我困了。”

烛影摇风,他与她携手依偎。碧云天里再无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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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调:夫人杨莺

这一夜,对她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

“杨夫人,您还怀着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说。

夫人杨莺已身怀六甲,她烦躁地摆手,“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为她本来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从明日开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遗孀,新帝对她并无好感。

数月之前,她还扬扬得意,因为她将要生下与皇帝的第四名子女。

最近几年,后宫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在她的头上。文成帝宠元夫人,在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阿爹要是活着,是不会赞成她入宫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开了家秤店。阿爹老是说:“莺儿,要我说秤砣能称斤两,却称不了人心。”

莺儿不信这个邪。她善于察言观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娇艳。

顾客盈门,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渐红火,阿爹却一命呜呼。

叔叔婶婶因为她的倾城之色,便待价而沽。她这样的女孩儿要去富贵之家,只能当偏房。

她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留给几个蠢材,因此管他豪门巨贾,都被她托词拒绝。

她的托词是:“我要进宫。”他们便不敢阻拦她。

她婶婶刻薄她,“进宫?宫里的美人多了去了。莺儿你除了容貌,还有何长处?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后宫至多也就是个偏房。”

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远是偏房?”

她在房中做点儿刺绣缝纫,换些小钱。也做过其他女孩儿的嫁衣。她对着镜子先自己试穿,镜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

她要是进宫,先要得宠。要是真有取代正宫的日子,她便要穿上华丽嫁衣圆一场梦。

不出所料,选秀,她顺利过关,被分到掖庭。虽然美女如云,但她还是自信。

女孩儿们都送钱巴结分配差事的宦官,指望着能去皇帝常见着的地方。

莺儿也送了,虽然她手头存下的钱已不多。长安比她想象中还寒冷,她想要添置件御寒的棉衣,所以还存下了一点儿钱。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纸库房。她哭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库房。

一个白头宫娥交代她各种纸的区别,还告诉她因为皇帝喜爱绘画,所以他贴身的宦官每月都会来取货。皇帝身边的宦官脾气不好,一定要笑脸相迎。

莺儿鼓足了心气学习,不过几天,种种纸张就被她如数家珍。

纸库房虽然不见贵人出现,但不时有各处宦官、宫女到来。莺儿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听说从前白头宫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不禁担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买棉衣的钱省下来,请宦官、宫女们吃蜜饯。他们也爱跟她多聊几句,于是,她知道了宫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岁,但已经搜集了数百张仕女图。

他宠幸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贾贵嫔、薛夫人等,或长或短都得宠过一段时间。

他和卢皇后感情冷淡,却极其珍爱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极宫外满是海棠花树,而宫中的温泉旁还有白玉之床……

如果皇帝为她画一张仕女图,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个人?

杨莺也喜欢海棠。她还从未泡过温泉呢。她神往半日,有点儿惆怅。

这一日,贾贵嫔让库房派个宫女去她那里,帮她物色特别的信笺纸。

白头宫娥便派了莺儿去。

贾贵嫔是皇帝当太子时的侧室,为人极是平和,在宫妃中人缘最好。

她一到那儿,贾贵嫔便笑道:“好一个俏姑娘。是谁把你藏在深闺的?”

莺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话。贾贵嫔捧着金盏出神,叫她明日再来。

那晚库房失窃,闹了一夜的事。莺儿睡晚了,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记起贾贵嫔,草草洗漱,粉都来不及搽,就赶到那里。

因为跑得太快,她气喘吁吁。

她没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贾贵嫔对坐。

贾贵嫔招手笑道:“皇上,这孩子可齐全?”

皇帝侧过脸,目光凝滞于她。

皇上?莺儿心乱如麻。他是皇上?

他正和她梦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却忘了该如何做。

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着。

莺儿紧张,手足无措,皇帝的容光让她自惭形秽。

“嗯,齐全得很。你乳名是什么?”

“莺儿。”她说。

“莺儿……”皇帝思忖着,脸上浮现出某种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莺儿,一直跪着膝盖会疼的。”

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已无一人。皇帝低声道:“别怕。”

炉中燃着暖洋洋的火,她就在这里被皇帝初次临幸。男人温柔娴熟,撩拨得她心跳欲狂,迷于春草之路。

她只觉酥麻中的甜蜜幸福。从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没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几分诧异。她用焦灼的嗓音说:“我……不想被皇上忘记。”

他愣了愣,大约如此坦白的她让他觉得有趣。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我没有忘记你。可现在是午后,我要到晚上再来看你了。”

她很幸运,从那天起,皇帝几乎每天都会与她见面。几个月内,她就怀上了头胎。

皇帝宠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却太少。她生下君宙,简直引起了众人的妒羡。

她怀孕时容易发火,但终究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画笔,告诉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无人能夺走。孩子出生后,男孩儿有个君字,女孩儿添个樱字,你看好吗?”

她感染于他温情的笑,说:“好。”

君宙出生的当天,她就被册封为夫人。君宙才过周岁,她又生下一对子女。

她的荣华到了顶峰。她开始向皇帝请求封为昭仪,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问了几次。皇帝收了笑容,“莺儿,我虽喜欢你,但我并不赞成你当昭仪。皇后对你照顾,太子的位子,是无论谁都不得动摇的。你真当了昭仪,招惹嫌疑,只怕我也不愿多来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贪恋他的爱。

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极尽纵容。她身体不适或者耍小性子的时候,他都尽量抽空来陪伴她。这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后宫不时有美女为皇帝所垂青,但她绝不怀疑皇帝对她的爱。

其实他与她聊得并不多。他喜欢拿着画笔,让她远远地坐着。可是,那仕女图里从来没有她。她问:“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张?何时画上莺儿?”

他宠溺地望着她,用未染色的毛笔从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说:“一千张已快满。你这样美,我如何画得出来,还是别为难我了。”

她有几分疑惑。每当和皇帝在一起时,她总有些如梦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许是因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阅历还浅,她不希望还有隐情。人心难测,就算她得宠的背后有隐情,她也不愿意有人揭破她的迷梦。

皇帝的离去,对她来说太过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个善画马的道士从南朝四川来。

皇帝让他给莺儿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贵,不敢妄测。但是我在南朝出入过南帝的军营,我以为南帝并非长寿之人,但其洪福却能延泽后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艳福,听说他在四川弄了一个绝色的歌姬,让那银发女人随军。你可曾见过?”

道士说:“有幸见过。贫道还画了一幅仕女图,晚间就呈给皇上过目。”

那天夜里,皇帝并未来她这里,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她因为有孕,担忧皇帝已有新宠,打听下来,才知道皇帝独宿。

得到的结果,是皇帝晏驾。她听人说皇帝并非是在太极宫死去,而是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那幅从南朝带来的仕女图呢?他与她这几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最后的半个月,他都没有来看她,也没有让她去见他,为什么?

她心有千千结,但是再也无人来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人。

阿爹没错,难称的是人心。管他什么耳鬓厮磨,男女之间最难揣测。

她要顶着先帝宠妃的名头活下去,谁也不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

如果他骗过她,她会原谅他。因为她得到了那几年的荣耀,因为她有过斑斓如锦的春日。

她想,这一生,她都会帮着他骗自己。

若没有这点儿可怜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纯然是随着春水东流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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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调:太子天寰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过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树林,春夜魅惑,他懒得回顾。

明晨,元天寰就要扶着父皇文成帝的灵柩出京。他送别父亲,开始找深埋的理想。

他从容地踏上玉阶。宦官跪送上一书,“皇上,这是南朝皇帝亲笔书写给你的吊唁信。”

他接过信,并未打开。写信吗?那个在建康的男人,也与长安的“狼群”一样企图吞噬他吗?

南北两朝正如父皇所说,本就是异域之人。

冰河的打破,只能通过铁血,而不是君主间的情谊。天下,只要一个皇帝就足够了。

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处的宫殿显得过分的空荡。也好,他从不想被拘束在这方寸闭塞的苑囿中。未成年的他,眼里虽看着冷寂深宫,心中却唱着万里丹霄。

秦王他们以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怂恿他们一起参加这场狩猎。

他已设好第一步的陷阱。

他的手指抚过太极宫的帷幕、床案。金盘中,父皇的丹青已干。墙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断。

去年春末,已身染沉疴的父皇抱着琵琶,在此座殿堂里唱给他听:“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那时,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痴如醉,仰视着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面庞。

他喜爱这首歌。他才三四岁,父皇就抱着他教授这首歌。若左右无人,天寰就会哼唱一番。

父皇的眼中总像有桃花绽放,他笑着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天子?”

天寰笑,“父皇,管别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儿只想您是我爹爹。我不愿我俩生生世世圈在宫中,但我愿意我们生生世世为父子。”

“生生世世为父子,你这孩子……来!”父皇抚摸他的脸颊,还捏捏他长有笑涡的地方。

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头搁在父皇的腿上,鼻子发酸。

父皇帮他理好发髻上的黑丝绦,又重复那句老话:“天寰真像我。”

天寰是消瘦而苍白的孩子,没什么朋友,与他说话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

人们都说太子长相酷似其父,他自己却忐忑。他用功学书练武,坚信能不负父母的期待。

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拥有父皇这样如画的风神?那是何等绝妙的风神,仿佛天池里的一丛清莲,开放于虹的源头。

父皇喜爱收藏美人的图画,都藏在太极宫中。从前天寰也偷偷翻过,他觉得没有一个人的容颜比得上父皇母后这一对的。

每当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觉得那身龙袍是如此的柔软。他崇拜父皇的优美歌声,自然流淌,毫无庙堂男人的僵硬。虽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对天寰的慈爱无以复加。

民间人常说“慈母严父”,天寰从记事开始就相反,他有“慈父严母”。

母亲卢皇后对他并不溺爱。父亲不到三十岁,后宫女子就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母亲统领六宫,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并不因此而放松对天寰的教育。童年时的天寰偶尔才能得到她的夸奖。有一次,年幼的他发邪火,把一个砚台摔坏了一角。母后亲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红红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认错。

母后命他明日还是带着那个破砚台去御书房上课,他点了点头。

晚上父皇来看他,见了他被打肿的手,怒不可遏。他马上领着天寰到太极宫住宿。

最后还是天寰认错恳求,才被送回到母后身边。

母后没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觉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砚台。

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后为何彼此那么客套疏远?南山一桂树,双鸳鸯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

母后不嫉妒,对中宫的职分尽心尽力。她对天寰严厉,可对后宫的女子几乎都和颜悦色。

父皇生来迷人,即便他荒芜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温柔乡和技艺巧工上,别人还是会瞻望着他。他宛如神仙,笑语数句,就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认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银河的两岸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率先呼喊对方。

母后曾对天寰说:“你像你父亲,所以他爱你。你生下来……他就把你视为第一子。”

那时天寰还不懂事,问道:“既然父皇爱护第一子,为何我没有同母的弟妹?”

母后语塞。她拔下玉钗,笑容有几分落寞,“嗯,大概因为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缘分都注于你吧。”

天寰回忆起他六岁的生日,发生的一幕幕诡异如戏。

从那时起,他的身边便多了一只黄金团龙。父皇当时的哭声令他胆寒。

父皇再未来过太极宫住宿,他虽然还是照样笑、照样玩乐,可是天寰觉得他再也不一样了。

从那个神秘的风雨之夜后,父皇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他不断地用女人和其他爱好来填补他内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蚀,洞已难以弥补,他的身体也垮掉了。

天寰在宫中长大,从能认识世界开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儿的眼里,就是包裹在丝绸下、脂粉里的身躯。她们中的大部分就像一个个有颜色的符号。她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唧唧喳喳地议论,还爆发出让小天寰纳闷的笑声。所幸他常见的母后、罗夫人、善静尼姑姨母都与众不同。

父皇因为宠爱天寰,便常把他带在身边,年幼时的他常常无奈地混迹于香花丛中。

那群围绕父皇的女子,每一个都尽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没精打采的,全无和父皇独处时的活泼。只有贾贵嫔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说上几句话。所以她们失望之余,往往传播说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后宫里的人也知道了。母后笑问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们?”

天寰心中有几分生气,闷头写了半天书帖,才大声说:“我是东宫太子。我只有一个姨母,她在兰若寺出家!”

他一口气跑到太极宫。父皇正独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着海棠花瓣随风舞蹈。

父皇抱起他,“咦,谁敢惹我的天寰不高兴?”

天寰说:“父皇,以后若带着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游玩了!”

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强你自己。”

父皇的手滚烫,让天寰一惊。他正要问,父皇却摇头,“我只是受了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将来去学点儿医术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

天寰十分情愿地说好。

父皇拉他进殿,“我们还是一起画画吧,上次那张珍禽图还未画好呢。”

天寰依旧有点儿担心。但父皇兴致勃勃,还把毛笔递给他。

天寰不得不认真用笔。父皇替他按住宣纸,轻声指导着他。

父皇去后堂更衣的时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亲方才饮水的瓷瓶吃了几口。

他咳嗽几声,瓶子里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着跪下。父皇回来,满脸惊讶。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么还喝酒?”

父皇双手搀扶起他,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无能。”

他热泪盈眶,又恨又急,“什么叫无能?皇上能做好丹青圣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

父皇把他抱到案上,与他面对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给你。天寰,我不是丹青圣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没有丘壑。我可以画仕女花卉、庭院禽鸟,但你几时看过我走笔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画天下。”

他一直记得这些话。他不觉得是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

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可对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天寰谨慎遵从。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长大。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

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

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从不受父皇重视。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

“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

父皇来迟。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

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

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边坐下。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羡慕。

天寰猛然站起来。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满场惊叹。

“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

“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母后低声提醒。

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

“你做得对。”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

宫人抱来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

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

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进尺。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

他抱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有功于皇室。”

父皇咳嗽,“好孩子。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天寰,记住了,即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

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

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

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去长乐宫。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

天寰看完了父亲的来信,身子一颤。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

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

“回禀太子,没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

他再也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

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

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

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

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们下山时,找不到来路了。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

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

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

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说:“你才十二岁。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天寰眼眶都湿了,坚定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

父皇决然摇头。

天寰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肩膀,“您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天寰泪如雨下,“我不怪您,我永远不会怪您。我一直梦想您能再等我几年。我知道您不开心,您想走。我心里为您愁了好久。我想您再等我几年,那样我就能挡在您身前,我想让您做您真正想做的事。即便他们都反对,我也会支持您……”

父皇还是没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

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说。

“朕知道了。朕再躺一会儿吧。”

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他祈祷让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别无所求。

天下春色,真是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虽然不能等,但他自己,愿意在春色之外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

这并不是梦。他迎接着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会与春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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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暮霭苍茫,烟草暝色,春日归去。

铁马白旗下的狂风卷着粗砾的沙土,弥漫于神道之上。

卢清致再次望了一眼丈夫文成帝的巍峨陵墓。她已没有泪。“太后”两字,是加在她身上的新枷锁。

其实她并不是在看元修,而是在看他们的儿子。年少的新帝伫立在碑前,仿佛石化。

清致何尝不知道天寰的心思。在他们的面前,有一道道沟壑,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她把手放在天寰的肩膀上,“皇上,我们该走了。”

天寰回头,他眼神毫无迷惘,却有种深刻的决心。他白皙的脸于夕阳下透出淡金色的光芒,让清致一时间错愕。他不该是生在这种污秽尘世里的孩子。他是那样的不同。

清致摸了摸天寰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皇上,过去只能留在土里,我们必须出发了。你父皇会为你骄傲的,因为你从未辜负过他,也从不怪他。”

天寰长长的睫毛微动,清澈的眸子如冰山幽潭,倒映出斜阳红霞、皇家陵阙。

清致继续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来陪他的。那时就只剩下你独自行路了。但愿你能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也爱着你。虽然这是奢侈,但我不信没有一个帝王能把握住幸福。”

天寰没有回答。他已知道,所谓佳人,在水一方,可遇而不可求。

他扶着卢清致向车驾走去。他凝眸,望向彩云斑斓之处,丧父的忧伤一瞬散去。

他眯着眼睛,浅浅笑涡乍现,“母后,你看东边天上的云像不像只展翅的大鹏鸟?”

清致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像大鹏的云。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苍白、单薄瘦弱的儿子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瑰丽得近乎辉煌的神采。

明天,也许人们会为生在他的时代而悸动,会为成为他的敌手而自豪。

天寰转身面对皇陵,用不高却铿锵的声音发誓:“父皇,我走了。我绝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会来陪着你们的。历史不会忘记您,史官不会再苛求您,因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来之前,让我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就来这里了。我会日夜守护好您和母后两人的宫殿。”

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许久才说出话来:“傻孩子,你自己难道就不要睡吗?”

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苍穹,似乎早有答案。

一颗孤星正从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天地潮涌。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应当是醉拥丽人,醒握江山。

他从来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因为,他心中爱着那位美人,也爱着这片江山。

(番外完毕,曲终人散。有缘人,自然重逢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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