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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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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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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
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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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我……”
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
“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
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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