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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又归于平静时,明里小姐恢复了镇定,小心翼翼地把画捧在手心里,向我轻声道谢,便回到自己房间了。
我和宗次郎手拉着手站在廊道里,静静地听着屋外轰隆的雷雨声。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都恨不得凝冻起来。
“该回去了……。”他忽然这么说,“你父母亲会担心你的。”
“不要,”我拖着鼻音细细抽泣,“我们还是会走的,我不想走。”
他的手在我头顶摩挲,慢慢地滑下来,捏住发梢,轻轻地绕了绕。我以为他想和我说点什么,可是等了好一会,他只是一直注视着我的头发,沉默不语。
我想要再抱抱他,他没有拒绝,可是飞快地把脸别开。
从未有过的冷淡令我害怕。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比以前更瘦了一些,他单薄的身体衬得和服更加宽大。脸上没有血色,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这一阵子他应该睡得很不好。
我直视着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笑,说:“还能发生什么呢?我还是老样子,做着跟从前一样的事,每天都是。”说完,他又轻咳了一声。紧皱的眉头,苍白的脸色,看得我心疼极了。
“骗人!你明明看起来很不好。”我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更紧地贴向自己。
可是他伸出手推了推我,摇摇头,说:“我没事。雨好像小了点,趁现在我送你回去。你不担心你母亲吗?”
我愣住了。当时的我心情乱糟糟的,耳边是纷杂的喧嚣声,眼前一片迷雾,失去了方向。只有他,一点一点温柔地牵引着我,扶着我上车。坐在车厢里,我依旧不能反应。
雨势渐颓,星星点点敲打在竹帘上。我靠着后座,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我不在的时候,他都是怎么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前方欢快地喊了一声:“到啦。”
他跳下地,帮我拉开帘子,体贴地扶我下车。然后顿住了,呆呆地看了看我,嘴唇张合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糟糕了,你穿的是我的衣服……怎么办好呢?”
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这种时候,对旁人的眼光也就更加地无所谓。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母亲的感受。人生真是艰难,要为各种事情烦忧。
我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向他,用力地弹了弹他的额头,故作轻松地说:“下次再还你不就好了?小气鬼。”
他一听也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四目相对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山手高地这样的地方分明很突兀,幸好这里人一直很少。我舍不得他离开,总想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于是试探着问:“那,进来喝杯咖啡再走?记不记得我常常和你说起的咖啡?我打赌你第一口都喝不下去。”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刚刚还是暴风骤雨,连本该出航的轮船都改了船期,此刻居然说停就停了。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一样,没有一点风,树叶都是一动不动的。我全身的毛孔不住地往外出汗,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我突然就不再害怕面对父母了,因为我更害怕眼前的少年会就此消失。
他没有说话,抬眼看向我的身后。跟着回过头去,父亲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抽着烟,面色沉郁地注视我们,背景是阴沉沉的天空,乌云遍布。
我咬着嘴唇,倔强地扭头,扯了扯宗次郎的衣袖,无声地请求他和我一起进去。
他捂嘴咳嗽了两声,另一只手轻拍我的手背,说:“别这样,以后会有机会的。”
对,以后。这么想,我又稍微放宽了心。“以后”是个好词,让人充满希望。
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先挪开脚。我对他说:“你先走,我要目送你离开。”
他叹息着,想摸摸我,可是看了看我父亲,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慢慢下落,改为冲我挥手,又朝我父亲的方向鞠了个躬,转身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尘土飞扬,在我眼前漂浮。我爱这个人,爱到连他离去时扬起的尘土都能恋恋不舍地看好久。
走回房子里,父亲已经抱着手臂站在大厅里等我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衣服,眼里简直能冒出火了,走过来直接甩了我两巴掌。声音清脆,余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他压低了声音,每一句话都像从牙根挤出来的:“嫌脸还丢得不够,又不要廉耻地跑去跟那个卑贱的日本人睡觉吗?要不是怕吓到艾琳娜,我刚刚就想开枪打爆他的头。”
我捂住又辣又痛的脸颊,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两下。“妈妈呢?”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比较平稳。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她哭着要冲出去找你,整个人都快崩溃了,这么大的雨,你让她去哪里找你!”他怒气很大,看起来恨不得把我掐死。
我自知理亏,愧疚不已地埋头绕过他,飞奔上楼去看我母亲。
杰西卡走了,没有人做晚餐。母亲服用了镇定剂,还在昏昏沉睡中。父亲和我都没有食欲,互相不理对方。整个屋子连灯都懒得点,一片暗寂,被泼上了浓墨似的,只有细微的走动声偶尔响起。我们住的地方就像一只扑翅盘旋的乌鸦,黑黑的,气氛肃穆。
这天真是热得让人几乎窒息,我慢慢地走到露台透气。夜空里只有寥落的几颗星星,遥遥地俯视着人间,月亮的外环也笼上了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心情太烦躁,突然就很想试试雪茄的味道,之前我从未抽过烟,听说雪茄很浓烈,燃烧血液一般,和白兰地有得一拼。
念头才刚起,身体猛地歪向一边,我迅速抓住栏杆稳住身形,才不至于摔倒在地。我很明显地感觉到地面在剧烈摇晃,像站在汪洋里颠簸的小船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我对地震有天然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情绪正在势不可挡地吞噬我。
“啊——”我俯下身子,颤抖着抱住坚固的石栏,紧闭双眼,惊声尖叫,童年的记忆如影随至。
震动只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就逐渐恢复到往常的样子。积蓄了一天的能量在这这一刻得到完全的释放,所有诡异的变化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借着这场变故,尽情地呐喊着,把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和惶然都喊出来,连同眼泪一起迸发。
“妈妈……爸爸……。”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到这两个和我最为亲近的人,用力拍拍几乎瘫软的大腿,挣扎着爬起来,一边高喊着,一边向屋子里跑进去。
我跌跌撞撞地推开母亲房间那扇虚掩的门,黑暗中传来母亲微弱的哭喊声:“孩子,我的孩子……。”
我大声应答,摸索着向母亲走去。还没到床前,一个坚实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了我。
有人狠狠地亲吻我的额头,雪茄的香味浓郁,飘到我鼻尖,呛得我眼泪直流。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个人的手劲很大,我的肩膀被抓得很痛,可是让我无比安慰。我们一家都好好的。
“爸爸……。”我回抱着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另一个惶恐又像炮弹一样在我心底炸开。
宗次郎!宗次郎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要跑出去,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抓住了我。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威严:“哪里也不许去,扶着你妈妈,我们一起先到院子里待着。”
他点了盏灯,幽暗中瞬时升起了火光,照在他刚毅的脸上,是跳跃的橘红色。
母亲依偎着我又睡着了,我哪里也去不了,心乱如麻,糟糕的情绪像丛生的蔓藤缠绕住了我。我只能暗暗默念着宗次郎的名字,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保佑他平安无事。
长夜寂寂,远处人声鼎沸,受了惊吓的人们都纷纷走到房子外面来。
父亲又点了根雪茄,明灭的亮光忽闪忽闪。他说:“日本人倒是比我们镇定得多,他们对地震已经习惯了,知道该怎么办。”我明白他的意思。
“看样子风浪会持续几天。我们搭下一趟船回去,7月19日左右吧,”他接着说:“回国以后,就把这个人忘掉。你外祖父亨利那边什么也不要说,彻彻底底地和现在诀别。我可不想你把脸丢到一帮眼高于顶的英国老古董那里去。”
看我没有反应,他又说:“就算我同意你们的事,他也不会跟你走的。日本武士固执得跟坚硬的石头一样,这一点倒很有男子汉的作风。”
我木然地点头。
“入夜天气凉了,回屋吧。”他最后猛吸了两口雪茄,说,“蒙贝利的房子是用从中国运来的花岗岩砌成的,少部分是汉白玉,比日本那些木头房子强多了。今夜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一夜注定无法安宁,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发呆,渐渐进入梦乡。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海潮一样来来去去,我站在黑暗的河流里,焦急地寻找方向。没有风,没有花香,水声被嘈杂无章的喧闹声淹没,我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京都的大街上,我和他初见的地方。他扬起头和同伴说话,浅浅轻笑,随风飘起的马尾长发吹乱了我懵懂的少女心。
“宗次郎……。”我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眼泪打湿了我的脸颊。
似有感应,我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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