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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与恨

作品: 醒来时的一记阳光 |作者:无处可逃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1-12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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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了楼下,李之谨又非要送她上楼,一边强词夺理:“反正回去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意思,还是去你家喝口茶。”

洛遥没空和他磨嘴皮子,一声不吭地带路。

空调打开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制热。李之谨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干净得不可思议的小家,又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竟有一丝恍惚,仿佛第一次真正踏进她的世界。

洛遥在厨房问他:“你要不要加姜丝?”

他随口就说不要,其实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用过滤器将切得很细很细的姜丝滤出来,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倒上半杯姜汁,又把红茶慢慢倒进姜汁里,端出来递给他。

是最普通的玻璃杯,超市买的,红茶亦是袋装的立顿,所有的一切都是平平无奇。可是那一杯姜汁红茶非常漂亮,隔了透明的玻璃,深红如同玛瑙的色泽,握在手里,暖得像是手炉。

李之谨喝了一口,呛得面红耳赤,辛辣的味道一直冲到了鼻子里。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回味过了,才有很淡很淡的香气在齿间缠绕。

洛遥把一杯都喝完了,连姜片都嚼了好一些,才问他:“还要不要?我再去煮一些。”

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刚才狼狈的抽泣和挣扎已经消失,恢复了从容,不慌不忙。

大块的姜还没用完,她很仔细地洗干净,然后握着刀,心无旁骛地开始切丝。一、二、三、四……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安宁平静。

屋子里终于暖和起来,洛遥一回头,看见李之谨拢着自己的手臂,身影修长,斜倚着厨房的门,沉默地看着自己。他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温和,就像是杯中的暖茶:“洛遥,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昆曲吗?”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实以前一直是“喂”“喂”地胡乱叫着,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其实昆曲就是一场梦。《牡丹亭》《西厢记》《烂柯山》都是做了一场梦,该醒就醒了,该散场就散场。你……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愿意醒?”

洛遥心底的某根细弦忽然就被触动了,她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可是姜汁太辣,仿佛有一滴溅在了眼睛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还是春天的时节,这个世界披上一层淡绿的轻纱,触目都是嫩绿的幸福。走在街上,柳絮会偶尔黏在发间,像是缠绵的心思,像是柔软的初恋。

宁寿路是文岛市一条极有特色的路。路面不宽,两旁植满了高大的梧桐,小洋房大多只有两层,若是三层的话,就得把那个小巧的老虎窗算进去了。墙面爬满了植物,因为还不到夏天,褐色的枯藤还没绽放一点儿活力。

如今的洋房大多被改造成了别具匠心的咖啡店,或者是品牌独特的服装店,再或者就是书店。偶尔逛进一家,有短发的年轻女孩儿在夕阳的光线中,身上是粉色的开襟毛衣,坐在收银台后安静地读书,手边一杯澄澈的绿茶。

洛遥拉着展泽诚从里边出来,神色满是向往:“你看到没有,刚才那个女孩子好有气质啊。”

展泽诚倒没说什么,看那副表情,似乎根本没记起来她在说谁。

其实有时候洛遥是挺想开一家这样的小店的,不开心的时候可以窝在店里安静地看一天书,开心的时候把门一锁就云游四方。如果那样,简直就快活得不像人过的日子。她顺口就说了出来,又在苦恼:“如果我也能开一家,要叫什么名字呢?有个性才行,不然一下子就被别人比下去了。”

她的鼻子微微皱着,像是小猫咪一样,粉嫩可爱。展泽诚就问她:“你想开一家?”

她没回答,因为路边的一家房屋中介吸引了她的眼光。

玻璃窗上贴满了要出租或出售的房子,附了照片,独立的一幢小楼,地方不大。她盯着看了半晌,心里默默地把房价乘以面积,然后被得出的数字吓了一跳。

有工作人员推门出来了,微笑着问:“先生小姐,有中意的房子吗?”

洛遥连忙摇头:“没有,我们随便看看。”转身拖了展泽诚离开,扫兴地说:“原来这条路上的房价这么贵!”

那幢小楼,如果按照报价看,八百七十万,还不算零头的。

其实这条路房价贵,一点都不冤。多么有气质的城市一景,随便哪幢屋子,都是历史保护单位的建筑物。

展泽诚微笑起来:“你看中了哪幢?多少钱?”

洛遥掰着指头,有点绝望:“梦想破灭了啦,这么多钱,我要赚到何年何月去。”

展泽诚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要记住她说的那一处地方,然后说:“这里是很不错,等我们老了,可以搬个椅子出来,就在路边晒晒太阳。”

多么美好的遥想。洛遥忽然甩开他的手,小跑了几步,路边是一个福利彩票的零售点,她很快活地买了两张。一回头就看见展泽诚的手插在口袋里,修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她的脚下,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像是在默许孩子的胡闹。

洛遥走回他身边,捏着彩票说:“要是两张都中了五百万,扣掉税,也只有八百万,还是不够啊。”

有一丝柳絮吹过来,落在她的刘海上,他终于笑起来,拉住她说:“别动。”

他轻轻地替她掸去那丝白絮,夕阳金色的光芒落在女孩子白皙的肌肤上、点漆般的眸子里,乖乖地一动不动……这么柔软的心情,展泽诚忍不住,很快地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像是在偷吻,又怕她不开心,于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瞬,很快很快。

她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初吻吗?

这么快活,又这么措手不及,仿佛身处云端,望见了世间的一切,只觉得漂亮得不真切。

那时他们交往了没多久,展泽诚看她发呆,只当她有些生气,于是低下头耐心地问:“生气了?”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没有,没有。”连语言都笨拙得可爱。

他就轻轻笑起来,眉眼都舒展得十分惬意。仿佛得了许可,又或是知道她不会再生气,索性揽住了她的腰,很温柔地亲吻她。

她的展泽诚,只是展泽诚。那些绚烂的外衣,财富也好,地位也罢,他悄悄地瞒着她,暂时不让她知晓,也只是因为她是白洛遥,他的洛遥。

那时的他们,彼此相爱,满是幸福。

至于会在易钦遇到洛遥,于他完全是意外。他们相处了近半年的时间,她一直只知道自己在易钦工作。其实他本来也不打算瞒她太久的。这段时间集团内部一直是母亲在主持,展泽诚的父亲在国外去世已快一年,也是为了集团过渡考虑,葬礼也没有大肆操办。

就在这几日里,大约就会公开自己掌管易钦的消息,到时候想瞒都瞒不住。他本想选个时间告诉洛遥,谁知就在这当头,她和同学拉赞助找到这里来了。展泽诚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打了电话给她。

洛遥的反应倒真让他意外,他本以为她至少也会稍微心里不快一下,可是她没有,听得出来心情很好,最后还开他玩笑:“我干吗不开心啊?展泽诚,我觉得我中了彩票哎!”

他拿着电话也微微笑了起来:“是吗?”

其实他听出来了,她是很开心,可不是因为这个。

果然,下一秒,她就说:“我明天和老师一起去田野调查。”

每次她去做田野调查,用展泽诚的话来说:“我看你怎么像是被关了几年,然后要被放生了?”

其实这些天他也忙,因为自己亲自主持的一项开发计划也进入了前期准备,是近期易钦最大的一笔投资,绝对不容许有闪失。

他“哦”了一声,说了句:“那你小心,回来给我电话。”

洛遥挂了电话整理东西,王敏辰凑过来说:“哎,你们老师那个项目还没做完呢?”

其实那也不算项目,就是出版社找了她,要出版一本书,收集寺庙的楹联。喻老师觉得是个好想法,可以保存很多珍贵的资料,于是答应了。经费真的不多,也不够干什么的,反倒是做书需要很多的资料,光是采集就很费工夫。

关于这一点,王敏辰就感叹过:“你们老师真的很牛,我怎么觉得她什么都精通啊?”

洛遥帮忙一起整理资料,自然知道那些资料都非常珍贵。喻老师说是很早的时候,自己曾经跑了很多地方,摘录了很多宗教寺庙的建筑特征,例如楹联、壁画、雕塑。除开那些楹联,书中对寺庙建筑的描述也是精当而准确的。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说:“我年轻的时候,对建筑学和艺术史都很感兴趣,博而不专吧。也因此认识了一些好朋友,受益很多。”

洛遥听出了老师似乎是有些伤感,眼角眉梢都淡淡地拢着对时光流逝的叹息。老师的手边是一杯冻顶乌龙,她端过来看了一眼,却没有喝,又放下了。

可这次不是为了图书出版那个项目。

洛遥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老师带来西山小庙了。以往他们常常坐着喝茶,因为都是上了岁数的人,随便扯个话题,譬如窗外的竹影,或是翻过的一册古卷,说家常般亲切。至于禅宗常常说起的棒喝机锋,洛遥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就像老师说的,尘尘三昧,最世俗的人或事,才暗合禅味。

老居士的身体不好,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她在一旁看着,总觉得有灰败之气。然而一谈论起那个荒郊外无意间发现的寺庙,两人都是异常的激动,仿佛一刻也等不及似的,不知疲倦似的赶到了西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

又蜿蜒走了一些路,才终于看见一座寺庙。云初寺并不是废弃的,因为小村落的村民过年过节,时常还是会去祭拜,就连那些佛像、罗汉像,都是经过好几次的重塑上彩。喻老师看了一眼正中的释迦牟尼像,皱眉说:“看样子是清代的彩漆。”

洛遥跟着记录、拍照,却发现老师仰望着屋顶,站在大殿的一隅,似乎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物。老师父踱过去,微笑着说:“藻井、斗拱、柱础,我都仔细看过,似是晚唐的。”

一说及这个,一旁带路的村民帮衬着说了一句:“这个庙老早就有了,我们村世世代代都到这里来拜菩萨。”

喻惠茹什么都没说,双手却轻微地在颤动:“你是怎么发现的?”

“惠茹,你还是老脾气。”老师父微笑着看着她,“我也是前两天才发现的,于是赶忙找你来看看。”

彼此对视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仿佛一道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还年轻,在美国留学,因为想要了解一些宗教建筑的背景,她便去旁听建筑系的课程。听着听着,不免失望。就像一位日本教授所说:“关于中国的建筑资料,我们学界实在知之甚少,听说似乎还不成系统。”

在座似乎就只她一个中国人,她都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只能转头看了看屋外暴雪的天气。似乎也因为暴雪,好多学生都迟到,不过两分钟,门数次被推开,最后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东方人,微微向教授示意了一下,看了看快坐满的教室,选了她旁边的两个空位。

等到人群安静下来,客座的日本教授一脸骄傲地说:“中国目前已经没有唐朝的木构建筑了。如果你们想要看,除了可以在画册上见到,也可以来日本。”

或许他说的是事实,木构建筑很难长时间保存下来,因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太悠长,因为这片华夏土地上承受了太多的灾祸和苦难。自然灾害、外来侵略,无不在慢慢损毁五千年来沉淀下的种种辉煌。

然而这样的话,在中国人听来,却十分不是滋味。

喻惠茹还来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就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嗤笑。于是侧头看了一眼,是身旁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坐在窗边,眉目英俊,嘴角轻弯,毫不掩饰的蔑视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断了,有些不悦,问了句:“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年轻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国地大物博,只要没被一些外来的强盗炸了个遍,总会有一两处地方留下了建筑的。”

他的同伴年岁似乎要大一些,展眉微笑,似是赞赏,自有一份云淡风轻的风度。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没听见,继续上课。

她也记住了那两个年轻人——展景荣和施学成,在这所名校的建筑系,是人人注目、才华横溢的两个中国学生。展景荣很有些傲然的年轻气盛,而施学成则比他长了十几岁,行事更稳重些,俨然是一众留学生中真正的师兄。

下课之后,喻惠茹便向他们询问了一些关于宗教建筑的问题,就此,才真正熟稔起来。喻惠茹从他们处得知,近代的中国每门学科均缺乏严密而完整的体系,建筑亦不能例外。面对这样窘困的状况,展景荣和施学成便下决心编修中国古建筑史。

课下彼此讨论,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因为寺庙建筑是中国古建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喻惠茹的专业也帮助他们良多。那时展景荣蹙眉查看图书馆那些中文资料,以无法忍受的语气说:“这里的资料实在有限,国外也欠缺实地勘察的条件。”

图书馆的灯光是明黄色的,映照在人的身上,带了浮雕般的立体感,有种不切实际的俊朗。展景荣靠在皮椅上,若有所思:“等到回国后,总会有时间走遍名山大川,整理出一部中国建筑史。”

喻惠茹就坐在他的身边,亦是兴致盎然:“师兄,我和你结伴好不好?我也想考察中国宗教的……”

她看到展景荣的目光,那句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他的目光轻含笑意,唇角蕴着浓浅不一的试探:“结伴?”

对座的施学成十分识相地转开了目光,似乎对身前那张设计图纸感兴趣起来。

她不知道怎么控制脸颊上慢慢浮起的红晕,只能很快地站起来,仓促而慌乱地说:“太晚了,我先回去。师兄,你们也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话是对着施学成说的,她的目光连丝毫的逾距都不敢,头也不回地走了。

展景荣懒懒地扬眉,轻叹:“笨。”只是并没有不耐烦,随机抓起了书桌边的黑呢大衣,对施学成示意了一下,“我送送她,这么晚了。”

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喻惠茹异常地小心,那些已经化雪却又重新结了冰的地方,滑溜得难以站立。展景荣很自然地牵起师妹的手,那时的人总是矜持的,有什么微妙的心事,一举一动间,彼此就明了了。他的脚步很稳健,被他牵着,回去的路很长,却又突然变短了。

喻惠茹后来无数次回忆起那个雪夜,不过十数分钟的路程,却仿佛将一生都走尽了。那时候年轻,谁又会想到,若干年后,当他们真的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唐代的木构建筑时,其中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门,面目祥和安定,而另外两人,纵使曾经山盟海誓,余生却再不相见。

喻老师平常总是极淡泊端庄的,就连做学问也是如此,总是不急不躁,并教导学生们也是如此。白洛遥算是她的关门弟子,因为她身体不是很好,学校照顾着,便不再让她带研究生。或许是缘分,复试面试的时候她本来只是考官,却给自己收了一个学生。师生关系很好,她对洛遥仿佛是长辈教导家中的小辈,尽心尽力,又一丝不苟。

在这次考证中,她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实地勘察了很多次,反复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着墙上被香火熏黑的壁画,和建筑系、艺术系的教授们共同探讨。

洛遥有时候也担心她的身体,因为她的心脏不好,总是要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最近则更甚,她常看见老师蹲在云初寺的某个柱础处,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可是脸颊又有着病态的潮红,神情是极度的激动。

她忍不住劝她,可是导师总是在笑:“我身体没事,现在不干,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就只能后悔了。”

山上的老居士倒是渐渐不来了,提起这个,导师就神情淡然,云淡风轻中有着怔忡:“他的身体也不好,我劝他不要下山走动了。”

寒风将大片大片的秋叶吹落,万事万物,枯荣不过转瞬间。

那是洛遥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眉目祥和的老师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轻轻拨动手里的念珠,然后细微地、几不可见地抬起眼,看了一眼进来的人,微笑。

洛遥看见导师微微红了眼眶。任是谁,都知道这样一位病骨支离的老人再也撑不下去了。

可是导师什么都不说,老居士也不说话,最后只是向洛遥招招手。

她走过去,他便向她伸出手来,将一粒圆润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里。比鹌鹑蛋略小,又比寻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猫的眼睛,深邃美丽。洛遥见过的,在他不离手的念珠下端缀着,仅此一粒。

他微笑着说:“小姑娘很好,心也很干净。”

洛遥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导师脸色苍白,终于叫了一声:“师兄。”

他摆摆手:“你不用再劝我,身体已是这个样子,再去就医反倒节外生枝。倒是你,惠茹,这次云初寺的事,你太过执着了,这样对你自己不好。”

喻老师沉默半晌,忽然微笑起来,目光轻灵而璀璨:“师兄,你说,如果我不这么做,这一辈子,我还能干什么呢?”

他叹息一声,闭目不言。

老居士圆寂后,喻老师却并没有洛遥想象的那么哀恸,只说:“我是学宗教的,他那时候学建筑,可是不管什么事,他却比我看得开。”感慨到最后,无非四个字:悲喜交加。既为逝者的解脱感到欣慰,却又因为离去而忍不住伤感。

洛遥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竟是师兄妹的关系,也终于知道了,这样一个宁静地生活在山间的老人,曾经在外留学,挥斥方遒,风云阅遍,只是在某个时候,幡然悟了,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喻惠茹在向白洛遥说起这个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师兄他是真正的心境通透。”她指指书架上那册厚厚的书,示意白洛遥拿下来。

《中国古建筑考》,著者施学成。

那是在建筑学界极有名的一本详尽介绍中国建筑史的专著,洛遥耳闻过,此刻看到那个名字,忽然明白了什么,失声说:“这……就是他写的吗?”

喻老师只是笑了笑,手指拂过那个书名,却意外地在施学成那个名字后边的留白处停留了很久。

良久的沉寂。

洛遥不自禁地去抚摸颈间挂着的那粒珠子,她知道它很珍贵,不仅是因为这是能避邪的宝石,更因为它随着大师一辈子,渗进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而她的老师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旧时的女子,秀长的眼睛有着难以描述的美丽。时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开口,只是沉默地回想。

圣诞节那天,展泽诚一见她,就皱眉,然后问她:“谁虐待你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洛遥自己也郁闷,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却日渐增加,偏偏还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挽住展泽诚的手臂:“我们去看话剧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后一场哎。”

展泽诚侧过头斜睨了她一眼:“我订好餐厅了。”最后看她不说话,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又叹了口气,自动妥协:“话剧几点?”

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小小的剧院里没多少人,光线昏暗。

展泽诚忽然觉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过两三分钟的工夫,她靠着椅背,慢慢地睡着了,头就靠在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地扶了扶她的身体,让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务员替人领座走过来,手电筒的光线照过来,仿佛刺进黑暗的一道阳光。他借着那丝微弱的灯光,只来得及看见她秀气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颈侧,只要微微一低头,就可以亲吻到。嘴唇几乎已经触到了,最后还是停下了,因为她睡得很安静,而他怕惊醒她。

开演的一刻,洛遥却奇迹般地醒了。

舞台的灯光几乎在同时打亮。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话剧。主角是一个木偶,它在酒吧里喝酒,听着各种酒醉后的污言秽语,看着韶华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龙头里的水滴滴答答。

转眼已是二十年后,换了一批面孔,换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面目惊人地相似。

它还在喝酒,水龙头里的水还在滴滴答答,仿佛精准的计时器。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空虚、寂寥、糜烂。

其实不只是生活,更像是每个人荒芜的精神。

洛遥替它数着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个数字有着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断继续。是啊,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不数数字,它还能干什么?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什么都没了,只是行尸走肉地继续,难道不觉得不寒而栗吗?

最后还是展泽诚低声唤她:“结束了,还发什么呆?”

寥寥几个观众开始鼓掌,终于将她彻底地惊醒。洛遥看着台上简单的道具和仅有的三个演员,忽然觉得这仅仅一个小时的表演这么短暂,在滴滴答答简单重复的声音中,几乎在一瞬间,那人的一生就过去了。

出了大厅,洛遥微微扬起脸说:“我饿了。”语气楚楚可怜,仿佛是他饿着她了。展泽诚看看时间:“你想吃什么?”

她从暖气很足的大厅里出来,被冻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车的时间考虑要吃什么。

远处霓虹如画,似是有寂寞的画家在黑夜中快速用笔勾勒。明明寒气逼人,可是街道上还有很多人愿意在酷寒中低语、相视、牵手,彼此取暖。

车子开出来了,洛遥却改了主意,死活不肯上车,说要和他一起逛街。

虽然冷,可是难掩节日的气氛。路边有圣诞老人在派发糖果,往洛遥手里塞了一大把。洛遥拢着他的大衣,就顺手塞在他的口袋里。路边是一家很小的服装店,暖暖的一盏灯光,像是炉火的颜色,烘烤得人心里也暖和。

里边的衣服不算多,她在外边看见了,拉了拉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洛遥一眼看上的是模特身上那件烟灰色的毛衣,很低调的颜色,摸上去手感很好,她拿给展泽诚:“你试一下好不好?”

展泽诚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接,语气也有些不自在:“到哪里去试?”

店很小,连试衣间都只是简单的一块军绿色帆布隔开的小空间。磨破了嘴皮子,他也只是愿意拿在身前比画一下,洛遥的声音无限郁闷:“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看啊?”

他像搂住孩子一样环住她,低声说:“那就买了,我回家试给你看好不好?”

他们低声地商量,仿佛拿不定主意的小情侣。

到底还是没有买,老板人很好,送他们出门,乐呵呵地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洛遥才跨出小店,就笑着说:“人家逛街的时候,女生都会给男朋友选衣服啊,你真不配合。”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他的手抓过来,翻开,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有一样滑溜溜的东西落在展泽诚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遥很认真地说:“我送你的礼物。”

她没说这粒念珠得来的机缘多么巧妙,也没说它多么珍贵,可是她知道,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一定会珍惜。

展泽诚手中的珠子还有微热,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洁,仿佛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润光线,缱绻地落在洛遥的脸上。她的睫毛在月华下微闪,仿佛有看不见的精灵撒下了银色的碎屑,美丽得动人心魄。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王敏辰的声音很着急:“洛遥,你导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一路都是畅通无阻,她却只觉得展泽诚开得慢,心急如焚。车里的暖气吹在身上,手足却都是冰凉的。他瞥了她一眼,沉声说:“不会有事的。”

恰好到了医院,洛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声不吭地就跳了下来。大厅里人来人往,电梯下来,偏偏前面又等着别的病人,磨磨蹭蹭地走得慢,眼看着那扇门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遥急得说不出话来。

蓦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来,适时地插入了见窄的两门缝隙之间。那门似乎迟滞了一会儿,终于又缓缓打开了。展泽诚拉着她一道进去,无声地将手按在她的肩头。洛遥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红色的印痕。虽说电梯并不会夹伤人,可想必刚才他太过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声,门一打开,就看见几个人在服务台不远的地方低声说着什么,护士很不耐烦地走过去:“这里是医院,病人要静养,麻烦你们去外边说话。”

她认出来里边有一位师兄,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抓住护士就问病房号。

护士面无表情地指指挂钟:“今天过了探视时间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下意识地要找展泽诚帮忙,一回头,却看见他走到另一边去了,正和那几个陌生人低低地交谈。她怔怔地站着,一片茫然。

展泽诚在片刻后回到洛遥身边:“你导师没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来。”他的声音很低沉,带了不经意的威严,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带了力道,“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拒绝,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只需要听他的,什么也不用顾虑。

可是洛遥没动,固执地站在那里,对护士说:“那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展泽诚微微蹙起眉,却没有再催她,直到洛遥的师兄喊她过去。

她迅速地看了一眼展泽诚:“你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儿。”她指了指师兄,“我会和师兄一起回学校。”

他淡淡地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静的医院长廊,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展泽诚先走之后,那些人陆续也走了,只剩下洛遥和师兄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师兄的脸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们老总一起上来了。”

就在下午的时候,考证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师攀着简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处发现了“唐天宝十四载”的印记。在场的人不多,可是每个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确切地证明了这是唐代的古建筑,接下去的申报项目就水到渠成了。

只是想不到,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一队人马在勘测地形,一旁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大块地都已经被圈走,说是要改建开发,连整个村落都要迁走。

洛遥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你们起争执了?”

“稍微争执了几句,然后喻老师她一急……她的心脏不大好,下午实在是太激动了,唉……”

她继续问:“是易钦吗?”

其实不用师兄点头,因为她听展泽诚说起过他们公司的开发项目是在西山。她怔怔地靠在墙上,连下文都没有问。师兄以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别太担心,这么重要的发现,我们和开发商协调好,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国家法律也不允许他们擅自拆除古建筑。至于老师那边,医生说了,静养一段时间,不要太操劳就好了。”

她茫然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可是头脑里一片混乱。

恰好有人提着东西上来,问护士:“有没有一位白小姐?是外卖,客人说送到十一楼的。”

鱼片粥,一盒热好的牛奶,洛遥此时才想起自己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她捧着牛奶,慢慢地啜饮完,只想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护士无奈地看了他们很多眼,终于还是不再理会,靠着桌子小寐。而师兄再三劝说,终于还是拖着她下楼了。因为是凌晨,医院空落落的,只有急诊的灯大开着,十字标志猩红好似鲜血,很刺眼。

到楼下的时候展泽诚打电话给她,声音近在耳侧:“我在你对面,下车。”

她望了一眼,那辆车无声地伏在暗色中,车灯开着,映出无数落下的翩跹雪花。天气预报早就在说这些天还会有冷空气,其实已经够冷了,再冷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洛遥都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搪塞师兄的,胡乱地说了句要去便利店买些东西,也不管对方信不信,就走开了。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展泽诚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抱歉地笑了笑:“我刚才抽了支烟。”

洛遥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来,他是不是就在这里这么等着,也不告诉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并没有急着开车,一点点地向她俯身过去,安静地抱住她:“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怀里,声音有些惊惶:“我有没有告诉你,云初寺真的是很珍贵的建筑……喻老师她找了一辈子,她说她找了一辈子……现在找到了……”

他轻轻地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无预警地,或许是担心老师,或许是因为他的安慰,洛遥就是忍不住地往掉下眼泪。他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安心,可越是这样,却越是心酸。

展泽诚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云初寺,也不是想拆就能拆的……好了,不要哭了。开发项目也有很多种,谁说一定要拆的?”

这句话说出口,自己倒先苦笑了一下,展泽诚强迫她看着自己:“今天太晚了,去我家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他小心地靠近她,慢慢地说,“我可以把开发计划给你看,真的,目前也都是在勘测,你不要急。”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阿姨跑来开门,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妈妈问了很多次了。”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洛遥身上,很是意外的样子,“这位小姐……”

展泽诚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朋友。”

他把洛遥领到一间客房,又让阿姨给她拿了崭新的睡衣,淡笑着说:“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

她在热水下冲了很久,长发落在脊背上,滑滑的仿佛是丝绸,一道道暖流在肌肤上一路往下,直到在脚下汇成了温热的流水,身体也终于泛出了热意。吹干了头发出来,洛遥想找展泽诚,于是悄悄开了房门,恰好碰到阿姨在门口走过,她犹豫了很久,总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没敢出声。

房子太大,她不知道展泽诚在哪里,于是摸了电话出来,打电话给他。

他很快就接起来,听起来神采奕奕,似乎也没睡。洛遥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展泽诚很善解人意地说:“我来看看你,你还没睡吧?”

敲门声很轻地响了数声,她就赤着脚,奔过去开门。

他也是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是宽松的T恤,显得越发的高大,影子能把她的完全覆住。

他径直过去拧了台灯,将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厚厚一沓。洛遥站在他身边,看见有些水印清晰,是“公司绝密”四个字。展泽诚翻开了其中一页,安静地说:“我看过了,原本这一块是要开发成高尔夫球场,也就是说,所有的建筑都要拆迁。”他抬眸看了洛遥一眼,不急不忙地说下去,“你先别担心,这不是最终方案,如果你们A大的这个项目正式立项,我们就还要和文物保护单位接洽,方案还可以变。”

洛遥咬了咬嘴唇,目光掠过图纸,低声问了一句:“你最近不就是在忙这个吗?是不是压力也很大?”

展泽诚笑了笑,索性把她抱在膝上,柔声说:“不会。”

洛遥不说话了,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口。或许是因为沐浴露的香气,她的身上有一股温和的奶香味,他细致地亲吻她的颈侧,薄唇微凉,她有些怕痒,就偏过了头。

他的手指修长,一点点地把她的脸转过来,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洛遥,你要相信我。”

很轻很轻的声音,他的笑容淡定而温和,很英俊,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点点头,重新埋在他的怀里:“嗯,我知道。”

就像是彼此的允诺,那一刻,洛遥忽然一点都不再害怕,仿佛见到了很美好的明天,喻老师的病会好起来,努力也一定不会白费。

空调送着暖风,轻轻地炙烤着肌肤。有凉凉的水滴从展泽诚的发间落下来,一直落在洛遥的脸颊上,而她攀着他的肩膀,已经睡着。

窗帘没有拉好,依稀望出去,窗外的雪有些大了,像是薄薄的、撕碎的白纸,在云层中被人随便地一把把撒下,落地无声。怀里的女孩子身体柔软而轻盈,他清醒地记得自己对她说过什么,于是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皱起眉,眼中滑过一丝踌躇。

白洛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自己枕着展泽诚的手臂,刹那间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再一次闭上眼睛,似乎打算眼不见为净。

其实展泽诚已经醒了,索性把她摇一摇,逼得她睁开眼睛。他的半边脸还掩在松软的枕头里,神情有些慵懒地说:“什么事都没干,你不好意思什么?”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洛遥从他怀里挣出来,有些尴尬地转过脸:“你起来啊,我要换衣服了。”

她就这么抱膝在床上坐着,雪白的被子半堆在身上,仿佛是空地上新堆成的雪娃娃。他半支起身子,连着被子将她抱在怀里,似乎还有些贪眷:“唔,我马上起来。”

洛遥下楼的时候,意料之外地,在餐桌上第一次遇到了展泽诚的母亲。其实她急着去医院,本来连早饭也不愿意吃。展泽诚却神色从容,将她领到客厅,拉了她的手给方流怡介绍:“妈,这是我朋友,白洛遥。”

方流怡正在吃早饭,手边是一杯乳白色的豆浆,她的手指扶在杯壁上,愕然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笑容满面,对洛遥说:“白小姐吃早饭了吗?”又回头对阿姨说:“再准备一份早餐。”

洛遥坐下来,略带客气地说:“阿姨,您叫我洛遥就好了。”

她比他们都早地用完了早餐,很快地站起来,珍珠色的套装将她衬得愈发年轻。她走前将手放在洛遥肩上,俯身的时候有淡淡的香味:“洛遥,我很高兴泽诚把你带回来让我认识。”

洛遥有些发窘,也不敢看展泽诚,幸好方流怡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马上离开了。

展泽诚对她解释:“我爸去世之后,集团里的事都是我妈在管理。我一直希望尽快接手,让她休息一下。她很辛苦。”

洛遥不知道说什么,默默地喝了一口粥,半晌才说:“她看起来……很和蔼。”

展泽诚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是啊,你会很喜欢她的。”

车子停在医院的门口,洛遥解下安全带,转头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见喻老师?”

展泽诚微微摇头:“现在见她不是很方便,等我处理完,会再来看她。”

洛遥摇头纠正他:“喻老师说我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带给她看看。”她眨眨眼睛,“一起去吧……和云初寺没关系。”

走廊上消毒药水的怪味道被早饭的香气稀释了不少,餐车和洛遥擦身而过,她透过玻璃,看见护士把早餐端在了喻老师床上的小桌上。

老师穿着蓝白格子的衣服,侧影清瘦,看到洛遥,微笑着说:“这么早就来了?”

清晨的光线落在洛遥身后的年轻人身上,深邃英俊的五官,似曾相识。她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倾了倾,煮得很浓稠的粥就这么落在桌上,洁白如雪。

洛遥很快地介绍了一下,喻老师已经神色如常,请他坐下,微笑着说:“原来那个开发项目是你们集团的。”

他并没有局促,点头说:“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希望您尽快好起来,如果开发计划有变,我想我们双方还可以合作。”

说起这个,喻惠茹却没有了昨天的激动情绪,她默不作声地看了展泽诚很久,目光如同潺潺流水,在记忆深处穿梭。清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在他挺直的鼻梁处浅浅地投下阴影。就像那个人,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于是只剩下淡淡的惆怅。

她秀长的双目微弯,柔和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洛遥很乐观,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老师,你别担心了,开发成功的案例不是没有啊,当年的大佛光寺不就是吗?”

喻老师的手指上还夹着脉搏传感器,洛遥看着屏幕上恒率的心跳,把苹果递给她,又强调了一遍:“一定没事的。”

夜不归宿,王敏辰自然不愿意放过洛遥,逼着她把和展泽诚相识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听完之后,王敏辰无语地瞪了室友很久,才叹气说:“你怎么能那么低调?低调就算了,连我也瞒着……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洛遥有些无辜地说:“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啊……后来知道了他是谁,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敏辰是听过洛遥的“中彩票理论”的,于是笑着说:“不用买彩票了,真的不用了。买百八十套小洋房都够了……这概率,啧啧……”

她听到这句话,正要笑出声音来,师兄打来了电话,声音很肃沉:“接到易钦的答复了。他们的开发计划照常,村落已经开始拆迁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下周开始会拆迁云初寺。”

只过了不到一天而已,情况怎么会变得如此急转直下?

洛遥愣了一会儿,傻傻地问了句:“师兄,你是不是弄错了?”

她心底并不相信这个消息,于是又问了一句:“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

师兄在文物局工作,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云初寺现在还没有申请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不是文物保护单位,一旦拆迁,就不能申请原址保护,连拆迁前的测绘、文字记录和摄影、摄像这些资料工作都不必落实,不要说古建筑构件的保管。”

这句话让洛遥的心微微一沉,因为师兄没有提及别的,开口就说拆迁已经成了定局。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展泽诚”三个字,最后又咽了下去:“那我们就申请啊!”

电话那头声音很低沉,似乎在苦笑:“我们申请不上的。”

那时候白洛遥还有一丝天真和执着,并不知道和有些东西相比,自己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

白洛遥是在医院楼下遇到了展泽诚,他独自一人从大门里出来。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神情,走路时微微低着头,似乎十分疲倦,直到她喊住他。

他在抬起眼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错综复杂,但不管怎样,洛遥清楚地看见淡淡的抱歉。其实那一瞬间,她几乎预感到结局。

茶室的包厢很宽敞,隔音效果也很好,可是没人说话,只有茶艺师摆弄茶具发出的轻微声响。展泽诚看了一眼茶艺师,低声说了一句:“你先出去一下。”

功夫茶只进行了一半,茶艺师还是退了出去。灯光下那套茶具氤氲着暖气,很快消融在空气中。

洛遥低低问了一句:“你去医院干什么?”

他沉默,过了很久,终于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进她的眼里:“前期的投入太巨大,董事会不同意弃建高尔夫球场。况且,高尔夫球场也是开发项目的一部分,如果它建不成,整个方案都要重做。”

他的脸色很苍白,语气尽管从容,可眼底是淡淡的一圈青黑色,仿佛不曾睡好,又像被透支完了精力,掩饰不住的疲倦。

洛遥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又问了一遍:“你去医院干吗?”

展泽诚在沙发上微微动了动身子,轻轻闭上眼睛,似乎想掩去心事:“去看你的导师,顺便告诉她集团的决定。”

洛遥不知道此时的心情究竟是不是难受,仿佛失望到了极点,任由一辆车横冲直撞地坠入悬崖。他这样对自己说,不过就是把师兄的说法再重复了一遍而已。而展泽诚坐在对面,也失去了以往的锋锐,如同失去了骄傲的剑客。

她看着他半晌,倾身去够茶几上的杯子。茶艺师走前刚刚换上红茶,此刻凉了大半,洛遥很随便地喝了一口,放开杯子,隔了桌子,去握住他的手,展颜一笑:“我知道了,其实师兄已经告诉我了。”她慢慢握紧他的手,“我没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只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很深的海底,暗流涌动。

她站起来,想要放开他的手,可是他的动作更快,已经先她一步,攥着她的手,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茶几,而展泽诚站起来的一瞬间,因为碰到桌脚,桌上的茶具哗啦散落下来。他就这么抱着她,很用力,嘴唇几乎压在她的耳侧,缓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

声音还带着一丝恍惚……洛遥甚至听出了一丝软弱。她疑惑地抬头,可他侧过了脸,并不愿让她看见表情。

洛遥心底愈发不安,从他怀里挣开,勉强笑了笑:“我先去看老师。”

马路对面就是医院霜白色的大楼。他们在茶室门口告别,他看着她走过去,那幅画面清晰得叫人难以置信,甚至看得见她纤长的发尾被风卷起。他还记得她长发的触感,柔软轻盈,可是天色阴霾,这一眼望出去,心头上只余下黑色的萧索。

洛遥走到病房外,又看了一眼房门,以为自己走错了。恰好护士端着药水走进来,被她一把拖住:“这一床的病人去哪了?”

护士皱了皱眉:“病人出去了,还说有什么责任自己会承担,我们劝了很久都没用。”

洛遥紧张起来,打老师的电话。振动的声音却从病床上传来,她默默地走过去,在枕边找到了老师的手机。

此刻她还能做什么?其实在和展泽诚告别的时候,她就知道,接下去自己要做的事,如果不会伤害他,至少也会叫他难堪。

到了那个时候,他或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会给自己最大程度的谅解。可那些谅解,实在苍白得可笑,因为终归,他们还是站在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洛遥轻轻地握拳,连重病缠身的老师都没有放弃,她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认输?

喻老师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她捧着很多资料,脸色白得可怕,看上去几乎摇摇欲坠。洛遥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老师,您去哪里了?”

她笑了笑:“我回家整理了些资料,身体没事。”

洛遥查看着《文物保护法》和《文岛市文物保护条例》,忽然听见老师在叫自己的名字,她的手上还扎着吊针,声音有些虚弱:“你先回去吧,这些东西我今晚会理好,明天让你师兄来取一下。”

洛遥不肯走。

她就没再勉强学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开题完了,论文有在继续吗?”又摇摇头,“是我不好,最近事情太多,这件事快忘记了。”

洛遥忙点头:“我本来想把第一部分写完再拿来给您看的。”

夜已经很深了,洛遥的印象里,这是她最后一次和老师这么说话。

老师的眼睛还很明亮,可是语气怅然:“我只是还想试一试罢了……洛遥,很多事,其实努力不是关键。”她笑了笑,语气很有萧瑟不祥的感觉,“展泽诚下午来看过我……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洛遥……”

洛遥匆忙地回避老师的眼神,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膀,不再说话了。

隔了三年时间,一样的深夜,白洛遥发现自己依然能回忆起那一晚的一切。她的老师有着清澈的眼神,不惊不怒,不喜不惧,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次的尝试,不论成功与否,她都只是在尽力而已。

空调已经将屋子烤得很暖,可是杯中的红茶,还是不可遏制地凉了下去,洛遥轻轻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才发觉自己维持了一个姿势太久,身体都有些僵硬。

李之谨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浅浅地打断她的沉思和长时间的滞默。

“后来呢?”

洛遥轻轻笑了起来,可是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不是去过那个球场吗?那个人工湖,就是云初寺的遗址了。”

她的话慢慢地说出来,是真的饱含恨意,冰凉刻骨。

他坐在她的对面,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踌躇。或许只是热,于是松了松领结,微微地蹙起眉。

洛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淡淡地扬起眉,只是说:“你的表情……不要那样,其实没什么的。过去很久了,你要是不问我,我也忘光了。”

他没笑:“洛遥,如果只是那样……你不该那么恨他,他也有自己的责任,不可能随心所欲……”

洛遥轻轻咳嗽了一声,并没有打断他,甚至不打算反驳他。她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就像是夜色中熠熠的宝石。

“我们拿着材料,跑了很多单位,政府、机关、报社,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还有一个师兄拿了材料去了省里,还有同学在网上挂帖子……可那时候不比现在,帖子出一个删一个……全都没用,全都被截了下来。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可即便那个时候,我都不恨他,可能他也在努力,也在愧疚……”她的声音微微扬了起来,一直以来都只是平静地叙述,此刻带了激动的情绪,“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恨他吗?不是的,那时候我真的不想恨他的……”

洛遥发现自己真的说不下去了,手指重重地掐在了手心的肉里,忽然厌恶自己的懦弱——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她还是在恨?

她不记得是哪本书上曾经这样写:爱和恨,总是生命的两极。她如今无法不恨他,就像那时候,她无法停止不去爱他一样。

李之谨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不容她抗拒地,慢慢将她揽在怀里。洛遥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他的手抚在她的脊背上,带了温热的力道。而他的声音则温润如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恨或者不恨,都过去了。”

洛遥的声音从他怀里慢慢地传来,有些柔软,又有些倔强:“我很恨他,不是因为他拆了云初寺。他拆了我也没办法,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可是那天,他带着老师去西山,让她看施工现场……让她看着那个寺庙是怎么被拆掉的……”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血。他那么有本事,会有几百种方法让我们停手,可他偏偏选了那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刚刚被姜茶暖和起来的身体,瞬间又变得冰凉。

喻老师的葬礼之后,她记得自己随着学校的车子回到文岛。那天下着大雨,一个人在A大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主管研究生工作的老师找自己谈话,询问了自己的意见,将自己转到了另一位老师的名下。

仿佛一下子成了无根的飘萍,在偌大的学校晃晃悠悠,不知身处何处。她还隐约记得在老师的抢救室外,展泽诚的背影决绝而冰冷,连一个解释都没有留给自己,就一步步地离开了。

她不甘心……她亦不相信……于是用冻得冰冷的手指,拨了那个电话。

冷风一直在往自己的脖颈处钻,等了很久,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带着倦意:“什么事?我现在在开会,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给你。”

她又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他的电话才姗姗来迟。

冻得嗓音一直在发颤,想必展泽诚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不满:“你在哪里?再等等,我来接你。”

她在雨中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上车的时候,脸色苍白如雪,又因为穿着黑色的风衣,更是显得黑白分明,身子纤弱得不可思议。

他将车里的暖气开得大了一些,有一瞬间想要伸手去探探她脸颊的温度,然而目光触到她的神色,便生生地顿在那里,良久,才说:“什么事?”

有着刻意的云淡风轻,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嗯……我是来问问你,那一次喻老师去了易钦,是去找你吗?”她的声音中还掺杂了几声咳嗽,气息有些慌乱和不稳,“她……找你说了些什么?”

她垂着眼帘,似乎不敢看他,睫羽纤长,目光幽幽地落在身下,却不敢看着他,而双手握拳,想是因为紧张,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击,又仿佛是有着轻微的不耐,松了松领口,沉默了很久,淡淡地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才开口说:“她……是来找过我。”

她倏然抬起的目光中有着讶异,亦有浓烈的失望,一层层地、毫不掩饰地涌上来,瞬间将展泽诚想说的话给淹没了。

他坐在那里,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地说:“节哀。”

“展泽诚,你没有否认……你带她去西山了,是不是?”由最初的面无表情,一直到恨意越来越浓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唇抿得煞白,而黑珍珠一样的眸子里,也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是不是?”

他长久地看着她,表情复杂,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最后的语气平静:“我这几天有点忙,过几天再来找你。”

那副样子,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孩子么?就像那个时候,把自己搂在怀里,然后一脸笃定地安慰自己:“洛遥,你要相信我。”

可惜,梦醒了,幻想也破灭了。

他的心底,大概只装着他的事业。而自己,三言两语地敷衍,抑或是漫不经心地安慰,就可以轻松地打发走。

洛遥没有再说话,侧身去开车门,而走前,淡淡地对他笑了笑,语气艰涩:“展泽诚,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我不愿意再见到你……”

你在我最最

最爱你的时候

以一个与地平线平行的角度

离开我

——方文山《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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