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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预言?在那女婴睁开眼睛的一刻,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狐氏孙,其阳重瞳兴国,其阴青眼亡晋。两者皆异,千日内食之永寿。”
她终究信不过盗跖,她信不过任何一个知道她孩子秘密的人。在盗跖回来之前,她离开了那个藏身的树洞,爬上了这辆重帷的马车。在晋国,只有女人才会乘坐垂幔的马车,她以为她可以拿匕首挟持一个贵女或是一个宠姬,让她们带她逃出新绛。可没想到掀开重帷爬上车的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垂幔之外站着的,竟是晋国太史和那个恶鬼般的红衣童子。
“阿爷,为什么要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吃呢?我们用剑将她的肚皮剖开,不也能把孩子取出来吃掉吗?”
“阿爷,若煮了汤也分我一碗吧!”
“怎么办,我阿爷两天未醒了,你身上哪里的肉最管用,胸口还是大腿?算了,你的腿不干净,还是挖胸口的吧!”
……
红衣童子薄薄的两片唇似饮了血般殷红,他一张一合间吐出来的话,犹如一把薄刃的匕首一寸寸地刺进她的心口。那一夜,他没有剖开她的肚子,他挖走了阿藜胸口的一块肉。她的阿藜痛到满地打滚,她却只能被绑在墙角听着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吼。现在,那红衣童子就站在马车外,他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什么话,可她听不见,她脑子里只有嗡嗡的乱响和婴儿遥远凄厉的哭声。她讷讷地松开压在少年脖子上的匕首,转而将匕尖对准了自己越来越痛的肚子。她等不了他了,也许这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与命运挣扎了太久,是时候放弃了……
赵伯鲁不明白为什么只一瞬间这女人脸上的神情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流着泪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他没有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扑上去,抓住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而就在此时,巫衣高冠的史墨掀开车幔走了进来。重帷之外,智瑶用自己的马鞭顶住了赵无恤的鼻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车里车外竟没有一点声音。
史墨认识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是她婚礼的祝巫,他答应她的父亲要保她一世平安。
当年的誓言早已被他亲手毁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以为她早已死在去年的那场弥天大雪里。
“太史,这马车可还合用?”智瑶点亮了车外四盏造型奇特的青铜小灯。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车幔自女人身后响起,女人颤抖如风中枯叶。
昏黄的灯火透过丝麻的纹理照进车里,帷幔上金线织绣的星野图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史墨望着那一片跳动的星海,开口道:“阿瑶,你过来!”
智瑶闻声立马赶到车前。
女人心惊。
赵伯鲁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车幔的开缝。
史墨闭上眼睛,轻声道:“阿瑶,你现在回去告诉你爷爷,就说他这份礼,我很喜欢。改日蔡墨再登门致谢。无恤,我们走吧!”
“诺!”车外二人异口同声。
就知道你没这个命坐我驾的车!智瑶瞪了一眼赵无恤,拂袖而去。赵无恤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鞭子,轻巧地跳上马车。冷风中,马儿撒开四蹄朝茫茫黑夜里奔去。
“喂,你是智府的逃奴吧?要是刚才被智瑶发现,他不会真的剥了你的皮吧?”赵伯鲁想起那些关于智氏的传言便觉得有些恶心,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坏了,这么冷的天,居然满头大汗。
“谢贵人相救!”女人心不在焉地同伯鲁道谢。她的眼睛盯着史墨,她想知道史墨究竟有没有认出她?如果他认出了她,那么,他会把她交给谁,赵鞅还是晋侯?如果他没认出她,那她能不能……
“无恤,我们出城。”一脸平静的史墨仿佛听见了女人心里的话。
“太史,这么晚了我们出城做什么呀?”赵伯鲁好奇道。
“今夜天象有异,我要赶去城外观星台。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你和无恤回府。”
“我不妨事的。卿父一向不太理会我,今夜,我就算宿在太史府,他也未必知道。只是这逃奴,要不,明天我带她回府?”
“不行!”史墨面色一冷,声音蓦地拔高。
为什么不行?赵伯鲁被史墨吼得有些傻眼,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马车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一个逃奴上了晋太史的车居然不告罪,不行礼?太史虽没搭理她,却也由着她这样无礼。这女人许是吓忘了,可太史呢?人不能带回赵府去,难道还能留在太史府不成?这太史府里,除了巫士就是巫女,他要一个怀孕的女人做什么?赵伯鲁的心里塞满了疑问,可当着史墨的面,却又不敢问。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学着史墨假寐。
夜深霜重,通往观星台的黄泥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为免马蹄打滑,赵无恤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浍水河畔广袤的原野上寂静无声,只有低洼处的薄冰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一声声脆响。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四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各自未知的命运。
“啊——”女人终于还是熬不住了。她的下唇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悉数被汗水打湿,大片大片地粘在脸上。
十四岁的伯鲁虽已有了两个侍妾,可这样的情形他哪里遇过。他扶住女人的腰想让她靠到自己身上来,可肩膀拧来拧去一个简单的姿势却怎么都摆不好。与伯鲁的慌张不同,史墨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目假寐。
女人捧着越来越痛的肚子倒在了马车上,她的头顶着车壁,修长的脖子随着一声声的嘶吼不停地向上拱起,在她分开的两条腿间,血液横流。
“停车!停车——”赵伯鲁大叫。
“呃——”女人的痛呼将少年因惊恐而嘶哑的声音完全淹没。
赵无恤停下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幔,车内的情形让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她要在这里生孩子?!”他张着一张小嘴,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们都随我下去吧!”史墨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撩起巫衣的下摆弯腰走了出去。
“太史?”赵伯鲁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看离去的史墨,大叫着追了出去。
年幼的赵无恤没有走,他默默地脱下自己沾满泥水冰屑的葛履,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七岁的他见过母马下崽,却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但他知道,很多女人会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就像给他偷稷米煮羹吃的芒妇。他能做什么,他只有七岁,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想要留下来。
没有火盆,没有热水,没有巫女,没有产婆,没有他。
女人盯着车顶上悬下来的一枚玉环拼了命地喘气,用力,再喘气。
她的孩子在她腹中翻江倒海,痛得她五脏六腑仿佛一一被撕裂。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如地底的烈焰将她烧成了一团灰烬,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煎熬中冷却结冰。好冷啊,她叹息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了,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一下,就一下……
“嘿,你醒醒。”黑暗中,一双温热的小手捧住了她的脸。
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睛,她看不清,隔着一片水光,她隐约看见了阿藜的脸。
“对不起……”她梦呓,有泪水混了汗水滑落耳际。
“阿娘,妹妹要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我?她的鼻子也会是我这样的?她的眼睛呢,也会和我一样吗?……不,阿娘把我丢下了,他们又来抓我了,我看不见妹妹了,看不见了……”
“阿藜——”女人弯曲的五指绝望地抓住了那双覆在她脸上的小手,她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冲出一声难听的惨叫。
车外,风吹枯草,呜咽作响。
哇——
一声颤抖的哭声陡然划破荒野的沉寂。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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