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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玉质已痊愈了,一早便换上了朝服。
他堪堪打开殿门,方要去上早朝,竟是被严皇后挡住了去路。
严皇后鬓间多了几缕扎眼的白发,衣着素淡,未施粉黛,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裴玉质心知严皇后恐要对他发难,面上恭敬地道:“儿臣见过母后。”
严皇后嗤笑道:“区区一妓子之子,有何资格唤本宫为‘母后’?平白辱没了本宫。”
裴玉质当然明白严皇后不喜自己,毕竟严皇后对于皇位势在必得,而他却是严皇后的俩子一女夺得皇位的阻碍。
尽管他出身不好,诚如严皇后所言,他的生母乃是区区一妓子,但他终归是父皇的长子,父皇本身亦是皇祖父的长子。
且本朝曾有妓子之子登上皇位的先例,虽然仅有一例。
但严皇后素来一副母仪天下的做派,为何今日却是失了仪态?又是为何憔悴至此?
十日前,他瞧见裴琼文浑身溃烂,状若癫狂,难不成裴琼文又出了何事?
当时的裴琼文应是身中剧/毒的缘故,才会变成那副惨状,难不成裴琼文的病况恶化了?
严皇后逼上前来,瞪着裴玉质道:“究竟是否你对琼文下了毒?”
裴玉质否认道:“并非儿臣对二皇弟下了毒。儿臣虽非母后所出,与二皇弟不同,但二皇弟终究是儿臣的皇弟,儿臣怎会对二皇弟下毒?母后切莫误会儿臣。”
严皇后质问道:“那日,琼文探望过你后,便来了本宫宫中,向本宫请安,与本宫闲谈了几句后,他便毒发了,若不是你对琼文下了毒,又是何人?”
裴玉质反问道:“那日,儿臣重伤未愈,琼文却是完好无损,儿臣从未学过下毒之术,儿臣如若对琼文下了毒,琼文为何毫无所觉?”
裴玉质所言不无道理,严皇后按了按太阳穴,默然不言。
裴玉质关切地道:“琼文如何了?可好些了?”
“琼文可好些了?”严皇后霎时怒气冲天,扬起手来,手掌直直地向着裴玉质的左颊落下。
裴玉质未及闪避,严皇后的右手手腕子已被一人扣住了。
他侧首一瞧,果然是素和熙。
素和熙恭声道:“母后息怒。”
严皇后欲要将自己的手腕子从素和熙掌中抽出来,却不得,遂冷笑道:“好你个素和熙,竟然胆敢以下犯上!”
“儿臣失礼了,望母后见谅。”素和熙不知自己被逼奉旨和亲一事是否与严皇后有干系,无论如何,于他而言,这吟月宫中谁人都不无辜,包括裴玉质。
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得松开了严皇后的右手手腕子。
严皇后出嫁前乃是名门闺秀,言行举止从无差错;出嫁后,亦被称为贤后,对后宫治理有方。
须臾,她便冷静了下来:“琼文已过世了。”
难怪严皇后憔悴至此。
裴玉质面露惊色:“琼文是何时过世的?”
严皇后答道:“十日前,琼文冲入金銮殿,抢了陛下的冕旒与朝服,坐了陛下的御座,又要杀林丞相,被陛下一剑赐死了。”
裴玉质垂目道:“节哀。”
却原来早在十日前,裴琼文便已被父皇赐死了。
裴琼文到底是父皇的亲生子,且是嫡子,父皇为何忍心将裴琼文赐死?
可裴琼文成了那副模样,恐怕无法康复如初了吧?
于父皇而言,代表着皇权的冕旒、朝服、御座较裴琼文紧要许多。
纵然裴琼文是被毒坏了脑子,才做出那等谋逆之事的,但父皇亦没有原谅裴琼文。
严皇后威胁道:“若是被本宫查出果真是你们俩人对琼文下了毒,本宫必定将你们俩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裴玉质将严皇后引入了白玉宫,屏退左右,方才低声道:“母后,儿臣区区一地坤,且生母出身于烟花之地,儿臣就算对二皇弟下了毒,亦坐不上太子之位,即便侥幸坐上了太子之位,亦坐不稳,那么儿臣为何要对二皇弟下毒?有何意义?儿臣若要坐稳太子之位,必须害死除地坤之外的皇弟、皇妹,未免太过困难了。下毒者若非为了私仇,报复二皇弟,便只能是为了皇位。若是为了皇位,皇弟、皇妹们须得多加小心。”
关于其他的皇子、皇女,据闻陛下已加强了守卫,严皇后信不过裴玉质,自然不会向裴玉质透露此事。
裴玉质猜测道:“许真凶对二皇弟所下的毒/药乃是慢性毒/药,偏巧在二皇弟向母后请安之时发作了。母后可知那毒/药究竟是什么毒/药?儿臣认为可从毒/药着手,细细调查一番。”
“那毒/药甚为罕见,起初是浑身不适,接着是身上长满黑斑,而后是黑斑溃烂。”爱子受苦的情状历历在目,严皇后蹙眉道,“太医署众多太医无一人知晓那毒/药究竟是什么毒/药,太医根据琼文的症状,为琼文开了不少药,皆药石罔效。”
裴玉质请求道:“儿臣若能查出真凶,母后可否答应儿臣一件事?”
严皇后甚想知晓真凶到底是何人,但她并非傻子,不会贸然答应裴玉质的条件,启唇道:“你且说说要本宫答应你何事?”
裴玉质不假思索地道:“请父皇收回成命,让子熙不必再穿女装了。”
一听裴玉质提及自己狠心的丈夫,严皇后满腹怨气,不过她并未表露出来,而是道:“本宫并无把握能请陛下收回成命,但本宫可答应你,若你能查明真凶,本宫会向陛下求情。”
“多谢母后,有母后这句话,儿臣便放心了。”父皇与母后算不得恩爱夫妇,可母后出身于严家,母后所言对于父皇自是有分量的。
只是经过裴琼文一事,不知母后的分量是否一如往常?
严皇后不信裴玉质当真能查出真凶,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反正对她而言,裴玉质的要求实乃举手之劳,且倘使裴玉质便是真凶,许会在查案的过程中,露出马脚来。
待严皇后离开后,素和熙望住了裴玉质:“玉质,你为何要帮孤?”
裴玉质奇怪地道:“子熙为何有此问?孤与子熙乃是夫夫,孤自然应当帮子熙。”
素和熙陡生愤怒,一手扣住了裴玉质的侧腰,一手擒住了裴玉质的下颌,面无表情地道:“倘若与你成亲之人并非孤,你是否一样处处委曲求全?愿意与他云雨,险些被他掐死亦毫无怨言,还愿意帮他?”
若真是如此,裴玉质当真是一名出色的地坤,事事以天乾为先。
若真是如此,他于裴玉质而言,仅仅是一个名分而已,至于他本身,无关紧要。
裴玉质被素和熙束缚着,困惑地道:“但与孤成亲之人便是子熙,无可更改。”
素和熙誓要得到答案:“倘若,孤是说倘若与你成亲之人并非孤,你是否会像待孤一般待他?”
裴玉质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便是为了拯救素和熙,是以,不存在这一假设。
但他不能将此事告知于素和熙,于是避重就轻地道:“倘若成亲的对象并非子熙,孤会抗婚。”
裴玉质此言,字字裹满了蜜糖,教素和熙心口生甜。
他忐忑地道:“玉质……玉质,你是否心悦于孤?”
裴玉质曾给予过他否定的答复,可裴玉质适才一席话又让他生出了希望来。
裴玉质矢口否认道:“孤并未心悦于子熙。”
素和熙顿觉失望,也是,他与裴玉质成亲前,素未谋面,裴玉质怎会心悦于他?
他又追问道:“既是如此,你何出此言?”
裴玉质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他城府不深,面对师兄,实在太容易失言了。
“孤……”他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回答素和熙。
素和熙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玉质,良久,见裴玉质仍是哑口无言,淡淡地道:“孤知晓了。”
裴玉质不解地道:“子熙知晓何事了?”
素和熙一字一字地道:“知晓你所言是为蒙骗于孤,就算你成婚的对象并非孤,你亦不会抗婚。”
罢了,裴玉质乃是敌国君主之子,他要裴玉质心悦于他做什么?
话音未及落地,他已转过了身去,催促道:“你且快些去上早朝吧。”
“孤……”裴玉质伸手圈住了素和熙的腰身,“子熙,孤从未蒙骗于你。”
素和熙连回首都不曾,一指一指地拨开裴玉质的双手,复又催促道:“快些去吧,迟了便不好了。”
“子熙。”裴玉质不得不违心地道,“子熙,孤心悦于你。”
惟有心悦于师兄,他的所作所为方能解释得通。
素和熙蓦地闻得裴玉质的告白,旋过身去,与裴玉质四目相接。
裴玉质甚觉心虚,微微垂下了双目。
素和熙叹了口气:“玉质,莫要再蒙骗于孤了。”
“孤……”裴玉质痛恨自己并无舌灿莲花之能,他拙劣的谎言显然令师兄伤心了。
素和熙温柔地道:“快些去吧,你那父皇心狠手辣,得罪不起。”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温柔地对待裴玉质,他巴不得剥干净裴玉质身上的朝服,将裴玉质好生糟蹋一番,让所有人都知晓裴玉质是如何被他践踏的。
但他舍不得,即使裴玉质谎话连篇,图谋不明,他依然舍不得。
“孤……”裴玉质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苦思冥想着措辞。
然而,时辰确实来不及了。
“子熙莫要生气。”他不得不抬足往金銮殿去了。
一进得金銮殿,他便想起了自己被庆平帝打了十大板的情形。
他并不恐惧疼痛,但丧失了修为的身体太过无用了,让他疼得厉害。
金銮殿里头已无丝毫血迹,可因严皇后那番话的缘故,他鼻尖却莫名其妙地嗅到了血腥味。
裴琼文便是在这金銮殿被庆平帝一剑毙命的。
他仔细观察着周遭的朝臣,亦有朝臣注意到了他,同他寒暄。
从对方的神情中,他断定对方知晓他之所以缺席了多日的早朝一则是因为被父皇打了十大板,二则是因为被怀疑对裴琼文下了毒。
也是,这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
不一会儿,庆平帝驾到,越过朝臣,踩着玉阶,坐上了御座。
严皇后很是憔悴,庆平帝却面色如常,无一分丧子之痛。
是庆平帝亲手杀了裴琼文,庆平帝自是不会感受到丧子之痛。
庆平帝并无暴君之名,除了多疑,算得上明主。
但庆平帝毫无骨肉亲情,教他顿生恐惧。
他若是再行差踏错,庆平帝或许会与对待裴琼文一般对待他。
万一身死,他便须得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回到澹台钰、方见明以及樊绍的鼓掌之中。
朝臣亦是人人自危,无一人胆敢忤逆庆平帝分毫。
下朝后,裴玉质又被庆平帝唤住了。
难道庆平帝要再打他十大板?
他勉作镇静地停下脚步,面向庆平帝,作揖道:“父皇有何事要交代儿臣?”
庆平帝和颜悦色地道:“玉质,你与素和熙相处得如何?”
庆平帝的言辞如同寻常的父亲似的,使得裴玉质一阵毛骨悚然。
他定了定神,方才答道:“儿臣与子熙相处得不差。”
庆平帝关心地道:“朕知晓你自小懂事,素和熙假若欺负你了,你定要告诉父皇,父皇替你教训他。”
裴玉质颔首道:“儿臣记下了,多谢父皇关心。”
“你乃是朕的皇长子,且年幼失恃,朕关心你理所当然。”庆平帝嘱咐道,“素和熙若有任何异动,定要让朕知晓。素和熙毕竟曾是云麓太子,你莫要全盘相信他,免得被他害了。”
却原来,庆平帝的关心之举是为了让他监视师兄。
裴玉质承诺道:“子熙若有任何异动,儿臣定会让父皇知晓。”
庆平帝提防师兄实属应当,但打着关心他的旗号,要他监视师兄却是教他齿寒。
这便是帝王心术么?
庆平帝期待地道:“玉质,待你生下素和熙的骨肉,许素和熙便能向着你,而非故国了。”
生下师兄的骨肉……
裴玉质连与师兄云雨都不曾,如何能生下师兄的骨肉?且师兄腺体有损,即使他与师兄云雨,十之八/九不会怀上身孕。
思及此,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雨露期,不知那雨露期究竟是何时?
地坤的雨露期一年一回,他已来到这个世界一月有余。
他收起思绪,佯作害羞地道:“儿臣不知自己何时方能怀上身孕。”
庆平帝宽慰道:“玉质莫急,待雨露期,你定能怀上素和熙的骨肉。”
裴玉质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父皇金口玉言,儿臣定会努力怀上身孕。”
庆平帝又慈爱地道:“玉质,上回见你,你被素和熙背着,足不能行,现下你已痊愈了吧?”
裴玉质心下冷笑,面上一副孝顺模样:“儿臣确已痊愈,多谢父皇费心。”
“那便好。”庆平帝怅然地道,“琼文已逝,朕痛失爱子,朕绝不容许朕余下的孩子们有丁点不好。”
庆平帝的惺惺作态令裴玉质作呕,他忍了又忍,才伤心地道:“二皇弟福薄。父皇可查出真凶了?”
庆平帝遗憾地道:“毫无进展。”
裴玉质叹息着道:“总有一日,真相必能水落石出,以慰琼文在天之灵。”
“玉质所言甚是,只是不知这总有一日是哪一日?”庆平帝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裴玉质退出金銮殿,往兵部去了。
他与兵部的同僚并不相熟,随意寒暄了几句。
即使积攒了多日,他这闲职要处理的公务亦不多。
他脑中有着系统001告知他的相关信息,当然知晓这些公务该如何处理。
一个时辰后,他便将所有的公务处理妥当了。
又半个时辰,他左右无事,便出了兵部,往裴琼文的府邸去了。
裴琼文被封为清河王,领清河一地。
裴琼文的府邸便是清河王府。
这清河王府一片惨白,他行至府门,头戴麻布的管家当即迎上前来。
管家自然识得裴玉质,恭敬地道:“大殿下,里面请。”
裴玉质随管家到了裴琼文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才发问道:“二殿下中毒那日可有任何异样?”
管家细思了一番,摇首道:“并无异样。那日,二殿下从封地回来,便进宫探望大殿下去了。”
裴玉质心道:正如裴琼文所言,裴琼文听闻我受伤一事之时并不在京中,一回到京中,便紧赶慢赶地进宫探望我了。
他又问道:“二殿下为何要去封地?”
管家答道:“小的如何能知晓?”
裴玉质瞧了眼裴琼文的灵位,才道:“劳你带孤去瞧瞧二殿下的卧房。”
管家颔首,在前头带路。
裴琼文这府邸远山近水,一派春光,走过长长的回廊,回廊的尽头便是其卧房了。
管家推开房门,寸步不离地跟着裴玉质。
裴玉质心知严皇后信不过自己,生怕自己毁灭证据,早已吩咐过管家了。
他假装并未觉察,以防中毒,他用锦帕包住了自己的双手,继而细细地将这卧房检查了一通,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他一心修仙,从未查过什么案子,可能有何处疏忽了吧?
因而,他又细细地将这卧房检查了一通,还是一无所获。
他望向管家:“二殿下的行李何在?”
管家将裴琼文用于装行李的木箱子取出来,打开了。
裴玉质低下身去,一样一样地检查着行李。
所有的行李瞧来皆无异样。
他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忽而心生一计:“劳烦你捉只老鼠来。”
管家自己看着裴玉质,令下人去捉只老鼠来。
片时,一只肥胖的灰鼠被下人提来了。
裴玉质又请管家取些坚果来,而后将坚果洒满了这卧房以及行李。
他瞧着灰鼠,灰鼠正兴奋地食用着坚果。
裴琼文不是通过饮食中的毒,便是通过碰触物件中的毒。
他又向管家确认道:“二殿下从封地回到府邸后,是否用过什么吃食?”
管家回道:“二殿下从封地回到府邸后,并未用过什么吃食。”
换言之,若是裴琼文是通过饮食中的毒,那么便是在清河,或是回京途中,亦或是皇后宫中中的毒。
若是前两者,要查出真相谈何容易?
半晌,灰鼠将坚果全数收入了腹中,正欲逃跑,却被裴玉质抓住了后脖颈。
裴玉质端详着灰鼠,目前为止,这灰鼠全无异样。
他又让管家寻了只笼子来,将灰鼠关入其中,才问道:“二殿下的近侍何在?”
管家禀报道:“二殿下的近侍都已被关入大理寺了,至今未归。”
裴玉质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提着灰鼠,便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卿姓孔,名攸,他与这孔攸并无交情。
抵达大理寺后,他请人通报,不多时,孔攸便出来迎他了。
他向孔攸说明来意后,孔攸蹙眉道:“二殿下共有近侍两名,皆无破绽。”
他要求道:“劳烦孔大人带孤去见他们。”
孔攸直截了当地道:“这怕是不妥,陛下虽已不再令大殿下禁足,但大殿下终究是疑犯之一。”
裴玉质并不让孔攸为难,告辞离开。
而后,他又回了兵部,思索着案件的来龙去脉。
他在兵部待了半个时辰,同僚皆陆陆续续地回家去了,他便也出了兵部,回宫去了。
他坐上马车,特意请车夫先往清河王府去,依照着与裴琼文一致的路线进宫。
待马车行至宫门,他下了马车,往白玉宫去了。
进得白玉宫后,他又往自己的床榻去了。
素和熙见裴玉质一手提着一个笼子,笼中装着一只灰鼠,双目望着床榻出神,出言问道:“玉质,你在想何事?”
裴玉质一见到素和熙,便想起了今晨自己谎称心悦于素和熙,被素和熙戳破,伤了素和熙的心。
“子熙。”他放下灰鼠,伸手环住了素和熙的腰身,软声道,“子熙已不生孤的气了?”
“孤并未生玉质的气。”素和熙正色道,“勿要再对孤撒谎了。”
勿要再给予孤一场空欢喜。
“孤……”裴玉质低首认错,“孤错了,任凭子熙惩罚。”
“情爱之事勉强不得,你无心于孤,便是无心于孤,孤惩罚了你,你便能改变心意了么?”素和熙见裴玉质默然不语,揉了揉裴玉质的发丝,再度问道,“玉质,你在想何事?这灰鼠又是从何而来的?”
裴玉质乖巧地道:“孤在想二皇弟究竟是如何中的毒?孤今日去了二皇弟府中,请管家捉了这灰鼠来,又在二皇弟的卧房以及行李上洒了坚果,让这灰鼠吃了坚果。”
“但真凶不一定是在裴琼文的卧房以及行李上下的毒。”素和熙思忖着道,“不过目前只能一处一处地排查了。”
“对,孤回宫之时走了二皇弟进宫的路线,不过并没有任何发现。”裴玉质求问道,“子熙认为这案子要如何查?”
素和熙提议道:“不若换个思路,从得利者处下手?”
裴玉质苦恼地道:“得利者便是孤与孤的皇弟、皇妹们。孤亦曾想过从他们处下手,但并不容易。孤与他们少有往来,孤若贸然前去见他们,他们必定有所防备,他们中间若有真凶,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素和熙抬指揉着裴玉质紧蹙的眉间:“假若真凶的目的乃是皇位,那么真凶接下来还会对其他人下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父皇定会加强皇弟、皇妹们的守卫,我若是真凶,定会先蛰伏一段时日,左右父皇春秋鼎盛,有足够的时间谋划。”裴玉质冲着素和熙笑了笑,并以额头磨蹭着素和熙的心口,“子熙过于温柔了。”
素和熙玩笑道:“玉质喜欢孤温柔些,还是粗暴些?”
裴玉质反问道:“子熙本性温柔,如何能粗暴得起来?”
这裴玉质莫不是忘了自己险些将其掐死,又险些将其强/暴吧?
素和熙轻抚着裴玉质的背脊道:“如同孤承诺的一般,孤会好好对待地对待玉质的。”
裴玉质粲然笑道:“多谢子熙。”
用罢晚膳后,裴玉质因有事情要问严皇后,与素和熙一道,往严皇后宫中去了。
严皇后手持佛珠,正在为裴琼文诵经,听得通报,让裴玉质与素和熙等了半个时辰,才出去见他们。
裴玉质开门见山地道:“母后,二皇弟向母后请安那日,母后是否曾命人看茶?”
严皇后颔首,又道:“琼文饮了碧螺春,还用了些桃花酥。但无论是碧螺春,亦或是桃花酥,本宫亦用了,且那碧螺春是本宫亲手斟予琼文的。”
既是如此,真凶若要下毒,便只能下在茶盏上了,不然,严皇后亦该毒发了。
裴玉质接着问道:“当时上碧螺春与桃花酥的侍女何在?”
“已被送入大理寺,交由孔大人审理了,据闻并无进展。至于当时剩下的碧螺春与桃花酥,本宫皆教人试过毒了,试毒者并无异样。”严皇后拨了一颗佛珠,“玉质,琼文大抵不是在本宫宫中被下毒的,你且再查查别处吧。”
教人试毒……
裴玉质思及裴琼文浑身溃烂的惨状,直觉得严皇后是在草菅人命。
显然于严皇后而言,宫人的性命根本不是性命。
他阖了阖眼,发问道:“母后可否下一道口谕,让孤见一见琼文的两名近侍以及上碧螺春与桃花酥的侍女?”
“可。”严皇后又拨了一颗佛珠,“今日天色已晚,本宫明日便命人传口谕予孔攸。”
“多谢母后。”裴玉质站起身来,“儿臣自当尽力而为,儿臣与子熙不便打搅母后,这便退下了。”
“儿臣告辞。”素和熙言罢,与裴玉质一道出去了。
裴玉质从无建树,其人资质平平,应当是随了死去的生母,生着一副好相貌,但除了相貌,便一无所长。
严皇后直觉得这裴玉质甚是碍眼,若无裴玉质,她的琼文便是嫡长子,被册封为太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了这裴玉质从中作梗,太子之位才会空虚至今。
倘使琼文被册封为太子,或许便不会无辜丧命了。
不对,倘使琼文被册封为太子,更有可能无辜丧命。
纵然饮真凶的血,吃真凶的肉,亦不能缓解她失去心头肉的痛苦。
那厢,裴玉质与素和熙回到了白玉宫。
裴玉质先去瞧了那灰鼠,灰鼠依旧活蹦乱跳着。
其后,他将灰鼠放于桌案之上,自去沐浴了。
沐浴过后,他上了床榻,思考着裴琼文一案。
待素和熙沐浴过后,他朝着素和熙道:“今夜,子熙可愿与孤同枕共眠?”
素和熙拒绝道:“不必了。”
裴玉质怯生生地道:“子熙还在生孤的气么?”
素和熙强调道:“孤当真并未生你的气。”
“那子熙为何不与孤同枕共眠?”幼年之时,师兄常常与裴玉质同枕共眠。
他并不认为长大了的自己与师兄同枕共眠有何不可。
下一瞬,他想起一事,赶忙补充道:“孤不会再抱子熙那般紧了。”
前几日,他将师兄抱得太紧了些,以致于师兄生了异样。
他忽觉自己口中似乎尚且残留着师兄的滋味,心脏不知何故躁动了起来。
他抬手抚了抚心口,又觉自己的手中似乎尚且残留着师兄的触感。
素和熙听得此言,便知裴玉质所指何事。
他尚且记得裴玉质口腔内里的滋味,亦记得裴玉质右手的触感,他甚想再回味一番,但那回仅仅是意外。
“子熙。”他听见裴玉质唤他,却不做理会,而是径直上了软榻。
他背对着裴玉质躺下身来,弹指灭去烛火后,道:“寐善。”
师兄果然生我的气了。
裴玉质下得床榻,蹑手蹑脚地到了软榻前,继而爬上了软榻。
软榻狭小,俩人挤在了一处。
素和熙厉声道:“回床榻去。”
“不去。”裴玉质撒娇道,“子熙别赶我走。”
素和熙没好气地道:“你是在引诱孤么?”
这算是引诱么?
因为自己与师兄的身体贴得太紧了些?
裴玉质急急后退,猝不及防地跌在了地上。
他不及起身,已被素和熙扣住了手腕子。
素和熙将裴玉质从地上扶了起来,心疼地道:“疼么?”
“不疼。”裴玉质不好意思地道,“子熙,孤太过笨拙了。”
素和熙不知该将裴玉质如何是好,这裴玉质或许天生便是他的克星。
裴玉质圈住了素和熙的手臂道:“子熙,你别生气。”
素和熙无奈地道:“孤并未生气。”
裴玉质不愿松开素和熙:“子熙既然并未生气,便与孤同枕共眠吧。”
这裴玉质委实黏人,软榻太小了些,素和熙不得不牵着裴玉质的手,上了床榻。
裴玉质尽量让自己离素和熙远一些,望着素和熙晦暗不明的眉眼,得寸进尺地问道:“子熙,孤可以牵子熙的手么?”
素和熙已阖上了双目:“为何?”
裴玉质坦白地道:“孤想牵子熙的手。”
素和熙将自己的右手递了过去,旋即被裴玉质牵住了。
裴玉质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了素和熙的指缝,才安静地阖上了双目。
不久后,他又梦见了师兄,那日,问情宗的后山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尾巨蟒。
他当时正在练剑,一时不察,整个人被巨蟒缠住了。
师兄正巧前来查看他的剑练得如何了,见状,即刻飞身至他身侧,他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地唤道:“师兄,师兄,师兄……”
这巨蟒皮肉厚实,师兄砍不断巨蟒的尾巴,反而惹怒了巨蟒,使得巨蟒将他缠得更紧了。
师兄只得以身饲巨蟒,以求要了巨蟒的性命。
他眼见师兄进入了巨蟒口中,嚎啕大哭。
须臾,巨蟒的尾巴一松,他跌落于地。
他哭个不停,未多久,他被师兄抱上了肩头。
师兄一身是血,而巨蟒已被一分为二。
“师兄,师兄,师兄……”他自小便不善言辞,师兄救了他,又死里逃生,他却只会唤师兄。
他坐于师兄的肩上,环着师兄的脖颈,将师兄的发丝与衣衫哭湿了才罢休。
画面一转,被一分为二的变作了师兄。
师兄尚有吐息,朝着他道:“玉质,你要好好的。”
紧接着,师兄的四肢被砍了下来,师兄的头颅亦被砍了下来,
那头颅滚到了他手边,他将头颅抱于自己怀中,为死不瞑目的师兄覆上了双目。
“玉质,素和熙已救不了你了,你便认命吧,本尊定会让你欲/生/欲/死。”出声者乃是澹台钰,他一抬眼,澹台钰正立于他眼前。
澹台钰又轻佻地道:“尝过一回,你便会食髓知味了。”
他拔足欲逃,竟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足踝上还绑着锁链,任凭他如何拼命,他都无法逃出澹台钰的掌控。
澹台钰逼上前来,从他怀中抢走了师兄的头颅,强行拨开师兄的眼帘,后又将师兄的头颅放于他身侧。
其后,澹台钰笑道:“让你的好师兄瞧瞧本尊是如何驯服你的。”
月上中天,素和熙猝然听得裴玉质的哭声,猛地睁开了双目。
这裴玉质是陷入梦魇了么?
他轻拍着裴玉质的面颊道:“玉质,快醒醒。”
裴玉质并未醒来,却扑入了他怀中,含着哭腔唤道:“师兄,师兄,师兄……”
这裴玉质应当心悦于师兄吧?
素和熙发现自己呷醋了,又觉得自己不该呷醋,裴玉质心悦于谁人与他有何干系?
裴玉质正拼力抵抗着澹台钰,师兄的嗓音忽然没入了他的双耳:“玉质,快醒醒。”
师兄……
我好像发梦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发梦了之后,他立即从梦魇中抽离了出来。
他睁开双目,师兄马上映入了他的眼帘,尽管并不如何分明。
“师兄,师兄,师兄……”他扑入了师兄怀中。
自己被裴玉质错认成师兄了。
素和熙顿生不快,不过并未将裴玉质推开。
裴玉质哭了一会儿,全副神志方才回笼。
眼前的素和熙确是他的师兄,却又不是他的师兄,他不可唤其为“师兄”。
他抬起首来,唤了一声:“子熙。”
“无妨,孤并未生你的气。”素和熙取了锦帕来,擦拭着裴玉质的泪痕。
“对不住。”裴玉质抱住了素和熙的腰身,“子熙,对不住。”
“无妨。”素和熙为裴玉质拭净泪痕,“时辰尚早,你且继续睡吧。”
裴玉质颔了颔首,却清醒得无一丝睡意。
素和熙亦无睡意,望着床顶发怔。
俩人间气氛沉闷,裴玉质小心翼翼地道:“子熙,孤与你对弈可好?”
“好吧。”素和熙下得床榻,点燃烛火,取了棋盘与棋瓮来。
俩人的心思皆不在棋盘之上,下得全无章法。
时至破晓,裴玉质放下棋子,洗漱去了。
素和熙将棋子收入了棋瓮之中,不发一言。
裴玉质洗漱罢,换上朝服后,方才行至素和熙面前,小声道:“子熙,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素和熙抬手为裴玉质整理衣襟,后又含笑道,“快些去上朝吧,至于那灰鼠,孤会好生照看的。”
“嗯。”裴玉质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白玉宫,前往金銮殿。
这回早朝后,庆平帝并未再唤住他,他出得金銮殿后,长舒了一口气。
一如昨日,他先去兵部处理完公务,才往大理寺去了。
有了严皇后的口谕,他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裴琼文的近侍。
以免串供,两名近侍并未被关于同间牢房。
他先见了那年长的近侍,问道:“二殿下为何要去封地?”
近侍答道:“封地近日有流寇作乱,再过些日子,便是二殿下巡查封地的日子了,二殿下索性提前去了封地,亲自捉拿流寇,立下了威名。”
裴玉质又问道:“除了流寇一事,二殿下是否还在封地发生过什么事?”
“除了流寇一事,旁的事都非常顺利。”近侍答罢,向裴玉质哀求道,“二殿下之事当真与小的无关,二殿下能否放了小的?”
“孤无权释放你。”裴玉质三问,“二殿下回京途中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近侍据实道:“回京途中一切顺利,还较预计抵京的日期提前了一日。”
裴玉质四问:“你认为是何人害了二殿下?”
近侍摇首道:“小的不知。”
裴玉质出了这牢房,又去见了那年轻的近侍。
他问了与适才一样的问题,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
而后,他去见了那上碧螺春与桃花酥的侍女,侍女一见到他便大呼“冤枉”。
“除你之外,可有人碰过碧螺春与桃花酥?”严皇后已命人试过毒了,这侍女十之八/九确实是被冤枉的,以防万一,裴玉质才来见这侍女。
侍女否认道:“除奴婢之外,无人碰触过碧螺春与桃花酥。”
裴玉质并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方要出牢房,陡然听见那侍女道:“奴婢中途遇见了六殿下,不知是否与六殿下有关?”
六殿下便是裴琼文一母同胞的弟弟裴环容。
倘若真凶是裴环容,裴环容如何判断裴琼文会用哪一只茶盏?
又或者裴环容对于谁人中毒并不关心,裴琼文可,严皇后亦可?
不对,严皇后如若身故,对裴环容而言,并无任何好处。
他不置一词,出得牢房,回了兵部。
待他从兵部回到宫中,他居然又听到了尖叫声。
他循着尖叫声,直抵裴环容宫中,赫然瞧见了长满了黑斑的裴环容。
裴环容面上那日被裴琼文抓破的伤口尚未痊愈,加之黑斑,犹如鬼魅。
——裴环容身为中泽,且年仅一十五,并未封王,尚且居于宫中。
按照严皇后所言,黑斑之后便是溃烂,且药石罔效。
少时,裴环容的近侍将严皇后请来了。
严皇后乍然见得长满了黑斑的裴环容,几欲昏厥。
裴玉质一把扶住了严皇后,并扬声道:“快些请太医来。”
纵然太医束手无策,亦不能放弃医治。
片刻后,许太医赶到,一见裴环容的情状,立在了原地。
裴玉质提声道:“劳烦许太医为六殿下医治。”
裴环容并未失去神志,向着许太医伸出手去。
许太医搭上了裴环容的脉,愁眉不展。
裴环容了然地道:“许太医救不了我吧?”
许太医放下手,默认了。
裴环容到了严皇后面前,歉然地道:“母后,儿臣可能要去陪哥哥了。”
“不可。”严皇后死死地瞪着许太医,“你定要将环容救回来!”
裴环容小憩过后,意外地发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已哭过一场了,双目红肿着。
他望着严皇后道:“母后,儿臣大抵不能再陪伴母后了。”
严皇后双目生泪,伸手拥住了裴环容:“母后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裴环容见到严皇后哭了,亦伤心得哭了起来。
少顷,他用力地推开了严皇后:“我可能是从哥哥那儿传染了这剧/毒,母后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裴玉质闻得此言,顿觉奇怪,那日,他从门后窥得严皇后扇了裴琼文一巴掌,假如这裴环容是从裴琼文那儿传染了这剧/毒,为何严皇后安然无恙?裴琼文还曾抢了庆平帝的冕旒、朝服,必定碰触到了庆平帝,庆平帝又为何安然无恙?
难道严皇后与庆平帝体内的剧/毒尚未发作?
裴环容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人躲在卧房。
严皇后不断地叩着房门:“环容,开门。”
裴环容只是不断地道:“母后,你且快些离开吧,莫要被我连累了。”
严皇后声嘶力竭,一个时辰后,终是颓然地离开了。
裴玉质瞧着严皇后佝偻的背影,极是同情。
不久后,严皇后即将与她的第二个孩子死别。
而庆平帝却是全无反应,庆平帝不可能不知晓裴环容中毒了。
他回了白玉宫去,一踏入白玉宫,便见素和熙迎上了前来。
素和熙问道:“玉质,孤隐约听见了尖叫声,又出何事了?”
“裴环容,母后的次子中毒了,中了与裴琼文一样的剧/毒,恐怕命不久矣。”裴玉质凝视着素和熙,叮嘱道,“这宫中不太平,子熙,你定要小心些。”
“玉质,你更要小心些。”素和熙又问道,“裴环容为何会中了与裴琼文一样的剧/毒?”
“缘由不明,六皇弟自己认为他是被二皇弟传染的。”裴玉质分析道,“真凶的企图若是皇位,无需对六皇弟下手,其一,六皇弟年岁尚小;其二,六皇弟乃是中泽,并非天乾。”
“那么,裴环容极有可能真是被裴琼文传染的。”素和熙奇怪地道,“那剧/毒若真能传染,怕是不止传染了裴环容一人。”
“目前为止,除了六皇弟,无人被传染。”这案子迷雾重重,裴玉质全然找不到头绪。
他见素和熙目下青黑,知晓素和熙白日并未补眠,甚是歉疚。
“子熙。”他以指腹摩挲着素和熙目下的青黑,“孤不该勉强你与孤同枕共眠。”
素和熙拨开了裴玉质的手指:“无妨。”
裴玉质瞧着自己的手指道:“子熙总是对孤道‘无妨’。”
素和熙沉默片晌:“玉质想要孤对你说什么?孤都会说与你听。”
裴玉质不知自己想要素和熙对他说什么,于是道:“无论子熙说什么都可。”
素和熙想了想,道:“那灰鼠并无中毒的症状。”
裴玉质去瞧了灰鼠,灰鼠确无中毒的症状。
“许是我多想了,二皇弟的卧房与行李并无问题。”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他百思不得其解。
素和熙回应道:“极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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