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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卷之一

作品: 女皇陛下的笑话婚姻 |作者:云狐不喜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10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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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卷之一

胭脂鸩

他说,鸩酒剧毒。

她说,不比人心。

段之一

符桓在五岁之前并不叫符桓。

他叫秋生,李秋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荣阳第一名门雍国公和他的侧室,而是京郊一户皇庄佃户夫妻。

关于他的身份转换,那是一个在这样时代很多见的故事。

他的母亲的母亲,是城里大户人家豢养的胡人歌伎,年老色衰,随意畜生配种一样配给了佃户,生养下与自己少年时代一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那遥远的锦衣玉食丝缎缠头的故事便伴随着他的母亲,就此长大。

自古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白发苍苍,红颜最怕的,其实是泥盆养牡丹。他的母亲碧绿眼,芙蓉面,却要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纤细指头永是薄茧,便衬着小时绕膝母亲粗布裙下讲述的那永不褪色的豪富奢华是那样美丽的梦。

怎么会甘心?

于是这不甘心就化作了蛇,日日盘旋啃咬,

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发展下去:那日春上柳梢头,有少年王孙公子锦衣而来,惊鸿一瞥,低门矮户里有绝色女子嫣然一笑,便成就姻缘。

当天夜里,白马载王孙红颜,逍遥而去,成就传奇。

但是,传奇的高昂价格,承担的,却往往都是那美丽故事里的配角——正如他的父亲。

符国公一妻六妾,宠姬十数,通房丫环无数,这样多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偏生那个男人又喜怒不定,心机莫测,最爱看这群被豢养在金丝玉笼中的女人为了他而厮杀血溅,于是,脂粉香气之下便是盖也盖不住的血迹斑斑。

他的母亲,那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在这血溅花茵的无声杀伐里,成了最后一个胜者。

因为极端贫穷而酝酿出的极端欲望,让生育他的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她如同一尾出身低贱却艳丽的鱼,逆流而上,从初入府的丫环到后来的侧室夫人,冷酷而坚定的步步行来,步步皆血。

她的血,别人的血,还有,她第一个丈夫的鲜血。

她一直没有生育。

但是,她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宠妾后景凄凉不需任何想象。何况是她这样不择手段上来?

她进府的时候,符国公六名爱妾,现在算上她也是六名,却全都换了面孔。

这府邸里哪个井里梁下没有葬过如花美眷?至于到底哪个是她下的手,她已不记得了。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生育过的那个惟一的孩子。

于是,还叫秋生的符桓在某个安静的深夜被带上了马车,他上车的时候,被强灌了毒药的父亲躺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死不瞑目。

被从父亲的尸体旁带开,秋生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一行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淌过。

他被带上马车,他执拗的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的被火光缭绕

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桓的符国公府三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的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符桓是在七岁那年被领入国公府的。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看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说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镜上下紧紧的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桓,是符国公的第三子,符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

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桓”这一个名字。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唤了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切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笑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净与不净的灵魂。

繁华唯在血上才能盛开。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溜出来,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的看,渐渐的,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桓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哪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与他无关,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

这广阔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符国公的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妾侍,人人眼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符国公也一病不起了。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这位皇子生来多病,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平符国公名门第一,自是应酬,皇上也龙心大悦,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符国公就已醉了,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个不病?

一干妾侍子女全围着床来哭泣,符桓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桓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在正妻过世的这几天,妾侍还是六个,除了母亲,全换了新人,一无根基,二无手段,五位小姐呢,死了一个,嫁了四个,剩下四个公子,早夭了一个,符桓之外,一个兄长,一个幼弟。

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符桓很清楚,这府邸之内,要再开腥风血雨。

这个家族的独裁者已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掌权的,就只有他那狠毒而聪慧的母亲了。

他等着看现下围着这床沿哭泣的老少男女,一年之后,能活下多少。

不过这也不关他事情,自死他符家人,与他何干。

于是,三个月后,某天早上他晨起练拳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开满青色莲花的池塘上,漂浮了他名义上的弟弟那小小的身躯。

那孩子的小手里,还紧紧握着一簇新鲜的莲叶。

啊,开始了。

他躲在一边看仆人捞人,看着那孩子年轻的母亲赤足披发,抱着自己娇儿的身体,发了疯。

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啊,他悠闲的磕着瓜子,看着赶来安排慰问的母亲眼底的冷酷。

这大宅邸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若杀人,终会被杀。

这年的冬天,他的兄长也死了。不过倒应该不是他母亲下的手。

那个徒自继承了父亲好色本性的男子,死在了他男宠的床上,一张床上,还有他瑟瑟发抖的两名爱妾

这府里已是他母亲主事,当机立断,发了暴病的帖子,杀了男宠和爱妾陪葬,符家大公子的丧事风风光光。

——她最后的敌人已死了,这样大方,她乐得。

然后,就在出殡的哭号声里,他的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

却是真正的符家血统。

他没有去看,而他的母亲也没有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后来在满月的筵席上,奶娘讨好一样把小小的还带着奶味儿的孩子抱到他面前,连声夸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般相像,要他抱一抱的时候,他摇摇头,笑道:“小婴孩软绵绵的,我不敢抱,怕摔着她。”

其实,他心里的想的是,抱过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摔死她。

想到这里,他越发笑得温柔,周围席上一干人无不说,看这兄妹,好生友爱。

他入府的第七年,十四岁的时候,皇上唯一的皇子满了七岁,正式进入皇家学馆学习,要找适龄的名门子弟伴读,符桓就在入选之列。

符国公府没有嫡子,又只有他这个年纪最小的“三公子”年龄适当,便送了他去伴读。

谁不知道这位皇子虽然还没封太子,却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虽然尚未封后,却早就是最尊贵的贵妃,主理六宫,那顶空悬多年的凤冠落到她头上,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这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谁不想好好巴结?

去伴读的前夕,符桓的母亲紧紧抓着他万般叮嘱,说千万要讨好皇子,有了皇子做靠山,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听了这话,符桓没动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才陡然发现,他原来已长高,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碧绿眼,芙蓉面,而那个给予他这些的女子,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年华不再。

于是他心底泛起了恶毒的快慰和比这快慰更加恶毒的念头。

他轻轻扳开母亲的手,撩衣下拜,只说了一句,请母亲放心。

然后他便离开了,去陪伴皇子。

皇子叫元让,刚一落地就被抱出皇宫,据说是占卜出了卦象,说这孩子在皇宫里怕是养不大,皇帝疼惜这唯一的儿子,就在京都郊外给他营造了华丽无比的府邸,数百仆役,千余护卫,就守护着这样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慢慢等他长大,而将军白发,宫女老衰。

学馆就设在皇子的府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八名名门子弟选上了伴读,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等他到了的时候,因为他是荣阳名门第一符家的公子,他到来的时候,在厅里侯着的伴读们全都起身,恭敬行礼,逊他坐了上位。

然而,个个眼底尊敬之余,都是鄙夷。

大家尊敬的是他“符”这个姓氏,鄙夷的是他不过是个庶出,没有其他人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母亲

符桓只觉得好笑。

若他们知道他连符家这尊贵的血统都没有一丝一毫,他们会怎样?

他这么暗自冷笑,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首座。

多么可笑,在这群眼里只有血统的人之间,唯一没有高贵血统的自己,却比他们其他人都尊贵。

多么可笑。

段之二

他们是在第二天才见到皇子元让的。

跟符桓预料中的不同,这位今年已经七岁的皇子娇憨稚气,圆润甜美,全然没有皇族子弟的颐指气使,反而如邻家小弟一般和蔼可亲。

所谓陪读,便是皇子读书,好了,赏归皇子,错了,责打跪罚全在他们身上。现在看了,不是想像中娇贵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这一干伴读里,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暗想未来七八年,总算有个好伺候的主子

只有符桓不是这么想。

看着那被锦绣衣衫包裹住,年画里金童一般可爱的太子,符桓心里慢慢的,泛起怨毒。

元让有一双驯顺宛如幼犬的眼睛。

干净,纯真,没有一丝阴霾,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从未见过摧城风雪,孩子的眼睛。

皇宫是多么惨烈的地方,元让却有这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那么,他该是怎样被保护着?

他是被他的父亲母亲怎样当作珍宝来呵护宠爱,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元让,天子独子,他天生有尊贵血统,美丽容貌,他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他从不见人间疾苦,他看的是皇皇天家父慈子孝母和蔼,他听的是天下颂圣死海昌平。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会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弱柳一般娇嫩的孩子按溺在莲花池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这样幸福。

于是,符桓觉得怨毒已然渗入骨髓,再也拔除不得。

于是,由他领头,一群贵族子弟向那个美丽的孩子跪拜叩首,他一张已开始显露惊人俊美的面孔雍容温和,让小小的皇子看傻了眼。

那宝座上的孩子笨拙的向他伸出手,软软小小,带着孩童特有味道的指头小心的,谨慎的,仿佛在触摸蝴蝶羽翼一般轻柔的抚上了他的眼睛。

“好美呢,绿色的眼睛。象水晶一样。”孩子赞叹着,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一声,“殿下谬赞。”

伴读的工作是第二天开始的。早上习文,下午习武,晚上是琴棋书画诸般才艺,只不过元让身子极不好,稍微动动吹吹风都会风寒,习武便免去了,只是伴读们习练。

既然皇子不参加,教导的学士便不怎么理会这习武,一干人都去趋奉小小的皇子,至于教导武艺的师父,生怕学武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这群未来重臣们,巴不得他们不学,这七八名伴读便散养的鸡鸭一般,随便他们了。

于是这下午就成了公然摸鱼的时间,到了时候去武场点个卯,便一哄而散。

只有符桓一个人认真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他有什么资本不学?

他今天能站在这里,学文习武,是他父亲用鲜血换来,他有什么资格偷懒?

于是,在小小皇子下午休养,向窗外眺望的间隙,便总能看到那俊美的少年,流着汗,认认真真,一拳一脚,一刀一剑。

孩子哪个不好动?元让虽然乖觉听话,却也向往着出去玩耍,结果,在符桓初到元让府邸那年的中秋,元让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在下午时分溜到了武场

中秋团圆,今天这府邸里从学士到伴读,统统放了假回家去探望众人,只有符桓一个人说只留皇子在府邸,未免让他太寂寞,自愿留下陪伴,这一下感动学士,直说他是忠臣,符桓面子上微笑应了,心里却嗤笑,他不过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娘亲那张脸罢了。

元让溜到他身边的时候,符桓正在扎马步,看到穿得圆滚滚,球一样的元让滚了过来,符桓立刻一把把他抱住,轻轻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连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抱起来。

攀着他的颈子,元让孩子气的和他絮絮叨叨的说话,符桓心不在焉的应着,心里漫漫的转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然后,忽然就听到怀里的孩子娇声娇气的说了一句:“符桓,你教我打拳吧?”

这一声似命令又似撒娇,符桓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接到伴读这道命令的时候,脑子里泛起的那个恶毒的想法。 于是他微笑起来,说了声好,就似模似样的教元让拳脚。

小孩子心性,学了个样子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学了一会儿,元让就嚷着对打,符桓满口应了,然后在对打的时候,轻易抓住了元让的肩膀,一个半转,便将那小小的孩子向地下按去——

他清楚的听到了那个孩子头碰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元让额角汨汨流下。

元让立刻就昏了过去,小脸惨白如纸,符桓蹲下身子,把手指凑到他鼻下,慢慢的等,等到那呼吸幽幽一线,若有若无了,才愉快起身,把他抱起,不紧不慢的向药师在的房间而去。

真好,元让要死了,然后,整个符家都会为他陪葬。

符桓恶毒的微笑着。

但是很可惜,元让没有死。

这孩子虽然平素虚弱,但是大概是经常得病的缘故,反倒比一般的人坚韧,在药师医生使尽全力的急救之下,被硬生生的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那个刚刚醒过来,虚弱的孩子用幼猫一样的细弱声音对医生说,他自己摔伤的,不关符桓的事,不管符桓说什么,都是为了脱他跑出来的过错。

——其实符桓什么都没说。

在所有人的追问下,他只是沉默着,直到药师从内室带出这个娇小孩子为他开脱的言辞。

符桓楞了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元让会为他说话。

结果,当他被招进内室,看着那个依旧面色苍白的孩子时,他反而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苍白得仿佛会死去的孩子眨眨眼,笑了起来,然后招手,让他靠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这个皇子对他全然的信任。

单纯的,幼鸟一般的恋慕信任,无条件,没理由,就是信任。

符桓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应了一声,那孩子便笑得活泼可爱,拉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元让睡觉,小小的孩子在宽大的床上缩成一团,小小的,孤零零的,他的手被紧紧抓在娇嫩的掌心,丝毫不肯放开。

然后,那本应睡着的娇滴滴的孩子小小而寂寞的说了一声:“本来……因为母妃会来看我的……好想母妃呢……”

贵妃怎么可能出来?荣阳宫闱森严,六宫主理,怎么可能出得来?他却没说话,只是温柔的伸手抚摸那小小孩子柔软的发顶,然后元让向他的方向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咕哝,“我知道的,父皇和母妃都担心我,但是他们忙,来不了……”

这开脱的话没说完,他便沉沉睡去。

符桓长久的凝视他,然后为他拉上被子。

这孩子孤寂如同离群的鸟儿,他要的,是一个可以陪他呵护他宠爱他的,兄长。

兄长啊……

忽然就悠悠的想起了那个只在满月筵席上见过的自己的妹妹,符桓忽然就笑了起来,轻轻吻上他的发梢

他会做一个好兄长的。

从那日后,符桓越发勤学苦练,他本来天分就高,这一下连学士都赞他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他不喜不躁,只按照自己的目标来,对那小小的皇子不阿谀不逢迎,直把他当自己的弟弟对待。

然后,那纯真的孩子便只和他一个人亲近,真真把他当作了兄长爱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成长的少年唇边的微笑越发雍容优雅。

哪,元让,再喜欢我一点,再信任我一点,再亲近我一点——这样,当你堕落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会更痛苦。

他在无数个夜里做着这样的梦——那个美丽纯真的孩子忽然背脊上生了纯白羽翼,然后拥住了他,把他向天界带去,然后,就在飞翔的时候,他亲手折断了那能救赎他和他的羽翼。

于是,一起堕落,无间地狱。

做了这样梦的早上,符桓总是笑醒的,多么美丽,他的愿望。

和我一起堕落吧,元让

段之三

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与否,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就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死茶凉的卷面,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来当兵的多半是走投无路或服役,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的一种自嘲仿佛的无力感。

人的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报复完成了,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膨胀的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力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

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的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力中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

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

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的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的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走了还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

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的亲王的怂恿下,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后宫沉醉,压根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上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战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肃杀里一双眼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心里就不受控制的,疯狂的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再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主帅无能,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膝,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尊来找他攀谈,潘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仿佛,然后无人时候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潘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侯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句,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的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

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

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

这么想着,他进了元让卧室,然后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他楞了一下,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碧绿的眼眸慢慢眯细,随即轻轻微笑。

多日不见,殿下身体羸弱了。他说。

他面前是自己熟悉的那间卧室,陈设几乎一丝没变,卧在榻上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

三年时光,十岁到十三岁,孩子最是成长的时候,他面前刚刚脱离孩童,进入少女领域的元让,已经不复当年他所看到的娇憨模样,长发如瀑,姿态清华,居然和她现在一身男子装束毫不抵触,只透出一种清冷的高贵,不难想象,有朝一日,她若穿上女装,该是何等美丽。

——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让符桓动容的条件,他动容的,是元让异常的清瘦和那异常急促浑浊的呼吸。

不需要诊脉,只需要看着她,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所出的小皇子今年已然五岁了,她这个假皇子也该功成身退了。这三年来,想必她不知吃了多少毒药,这样慢慢的捱着。

于是他一句嘲讽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听到这句,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只轻轻一笑,那样漆黑眼眸在长长睫毛的映护之下,居然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清艳妩媚,衬着她一身皇子衣冠,赫然就有了一种倒错之美。

不咸不淡的接了这一句,元让和他寒暄开来,问他边疆情况怎么样等等。

这样一来,符桓完全猜不透她这样深夜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听她满无章法的絮叨了一段时间之后,符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了这一句,元让倒是一楞,一双漆黑的眼睛一转,看向他,没有立刻回答,然后慢慢纠结起了眉头,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样深夜就符桓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元让这三年变化极大,如果是凛然不言不笑,她看起来完全不象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这一皱眉一烦恼,看上去竟然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稚气,居然十分可爱,不知怎的,符桓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想见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元让了然一般的舒展开眉毛,然后她笑了起来,居然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见你,即便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依然想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侧头,“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确实是对的,是啊,即便我知道你恨我你讨厌我,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你。我在快死之前,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你呢。”

“……你想死?”

“……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的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

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段之四

“……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的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

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元让,然后便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最后他笑出声音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用手掩着面孔狂笑,然后他的笑声忽然毫无预兆的停止,他说话,声音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狂笑过一样的平静。

“你想死得这么容易么,元让,我不允许。”

他刚刚把这美丽的孩子拖下和自己一样的地狱,怎么能容许她一人超生。

那样岂不是太幸福了?

然后,被他那双碧绿色眼睛注视着的元让浑身悚然一惊,她一把撑起自己羸弱的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笑着看她,微笑,柔声道:“是啊,我想干什么呢?”

他侧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温柔的,轻轻的,把元让无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的从自己手腕上剥离。

“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嗯?我的殿下。”

他要杀了那个幼小的,正在取代元让的皇子。

多么简单,那个五岁的孩子死了,就什么都回归原位了,不是吗?

他笑看那个因为太过惊慌恐惧,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的娇小孩子,觉得打从心底愉快。

啊啊,让面前这个几乎可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让她和自己一样,酌饮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 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

光是这么想,就觉得甜美的电流从头顶流泻而过。

向她行礼,符桓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让她堕落,到他的身边。

坐上马车,按着因为太过兴奋而开始疼痛的额角,符桓低低的,神经质的笑起来。

现在想想,说起来,那个小小的皇子,他还真不得不杀呢。

就政治层面看来,他和元让从小亲厚,肯定早被划在了元让党里,从元让母亲的角度看来,他很有可能知道元让是女性这个秘密,贵妃娘娘心狠手辣和他的母亲仿佛,随手灭了他这个有可能知情的人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除掉那个小皇子,这样就什么都好。

然后,元让会怎么样呢?

今天会面就能看出,那个孩子成熟了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心依然是三年前那个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惜毁掉母亲谋杀自己的证据的孩子。

她……还对自己的母亲存有幻想吧。

所以,她的行为还真不好判断呢……

自己若真的要杀了那小皇子,她会怎样?

会阻止?会袖手旁观?还是终于想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威胁,帮他杀人?

想到这里,车里的符桓不禁轻笑起来。

真是……让人期待呢。

他便带着这样诡异的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回符家,结果他一下马车人就楞了一下,只见面前整个符府中门洞开,灯花连绵,照得好一派仙家福地仿佛。

门前,他的母亲朝服正装,率着一干家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到他来,盈盈下拜,迎他回来。

——这样一瞬,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是这荣阳名门符家唯一的主人了。

按照荣阳规矩,他现在已是家主,即便是他亲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他的庶母,对他要执长辈之妾见家主礼。

然后在他母亲的身边,有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和他生了一张相似的脸,却眉目间隐隐泛着傲气,俨然以符家正嫡自居。

于是他在心里冷笑,嘲笑她的无知,表面上却愈加温和,直让小小少女红了一张玉面娇颜。

走入了大门,他放眼望去,这一大片雕梁画栋,朱栏玉砌锦绣堆成,都是他的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归他支配所有。

他要他们死,他们就要死。

符桓不禁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芙蓉面碧绿眼,此时已是接近凌晨,烛火斑斓,便越发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其实想谋杀一个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那个皇子又是被他富有权势的父亲和母亲所深深保护着的情况下。

但是,要杀一个小孩子,却也是简单的。

符家能以荣阳第一名门荣华富贵这么多年,就有他的道理存在,他正式接掌符家之后,才了解到符家是怎样的权势熏天。

每一代的符家家主都着意培养宫中的势力,皇帝最近新宠哪个妃子?谁家皇子公主颇得宠爱?这些消息就从拎着鸟笼子串茶馆的太监嘴里流落而出,看似不经意,却足以左右一个豪门世家的兴衰成败。

这些秘密都被符家不动声色的得知,然后,反过来利用,例如不愿意让她得宠的妃子或者出生了之后对符家不利的孩子,都可以轻松的扼杀。

他现在,就要以符家家主的身份,亲身体验一次这个流动在帝国黑暗之中的力量了。

他小心的,不动声色的拣选着最合适的机会。

时间静静的过去,皇子越来越茁壮,而他的元让越来越虚弱。

他经常去找元让,几天一次,然后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一次比一次挣扎在生死线上。

符桓发现,自己几乎是愉悦的看着元让挣扎猜测他的意图,试探他对自己的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真让人愉快。

元让的精神和肉体,都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崩溃。

他感到无比的快意。

不过悦乐也总要有个界限,总不能让元让就这么真的死了。

他不动声色的寻找时机,终于在过了一年的秋狩时节,得到了绝妙的机会。

帝王秋狩,带去了元让的母亲——她怎么敢不去,她当年就是在某一年的帝王秋狩,因为宠妃卧病,无法随行,才容得她一笑百媚,六宫无色,这样历史,她怎能允许重演。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那病弱的元让便迁回宫里,带到自己在宫里的住所,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幼小的弟弟。

那孩子六岁了,话音里犹自奶声奶气,长得跟元让十分相似,只是健康得多,已懂得拽着“皇兄”的衣袖满地乱跑,跌倒了也不哭,一骨碌爬起来,撒娇的蹭到元让怀里,让她怜惜疼爱的擦去脸上污泥。

元让凝视那孩子的眼神,柔软美好得让人憎恨。

那一日里,她在水榭乘凉,小小的孩子睡在她膝头,符桓前来探望,走近她,看到她戒备的抱紧弟弟,不禁迷人的笑起来。

“呀呀,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在这里杀了他。”符桓笑道,伸手饶有兴趣的抚摸小皇子柔软的头发,却被元让打开,他手腕反转,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然后,慢慢举高,凑到唇边,碧绿眼眸里一线似笑非笑。

“其实现在是好机会哟~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把他丢下去就好,这么小的身子,说不定就会被鲤鱼啃光呢。”

这样一句话让元让恐怖而愤怒,她双臂微微有些发抖,一双因为过于消瘦而在苍白面容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的瞪着面前的男人。

啊啊~好眼神,他相信,如果他真的对她怀里的孩子做什么,她会扑过来咬死他的。

于是符桓微笑着推开,不给她压迫感,看她放松了精神,声音柔和低沉:“……你怕的吧?”

“……我怕什么?”抱紧熟睡的孩子,她倔强的说。

“怕死啊。你不想死吧,但是你现在却明知道自己不得不死,你怕的吧?”

“……”元让没有说话。

符桓却柔和的笑起来。“然后……你认为自己真的爱那个孩子么?嗯?元让,你真的爱他吗?他的存在夺走了你的一切,元让,你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如遭雷击抬起头的孩子,笑得越发温柔甜美。

“你恨他的,元让,你不愿意承认而已。你想过的,只要他死了就好了,对不对?不止一次,你这样想过。”

“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应该恨他,你有这个权力。”

“所以,元让,你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根本不用他回答,符桓翩然而去,只留下水榭之中抱着自己弟弟的元让。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过么?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

她想过么?

她想过。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温柔的笑着,慢慢的掐住了睡在她膝盖上,小小的弟弟的颈子。

元让能感觉到自己在用力,用力到可以把那小小的头颅扭断。

孩子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察觉,然后慢慢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淹没了她,一点的没过头顶。

水从口腔鼻子耳朵涌进来,她松开了手,手下小小的身体一下就不见了。

梦到这里结束了,她被吓得坐了起来,才发现窗外的天光是蒙蒙一线。

她已经汗透重衣。

幸好是梦……

她略有失神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在不断的颤抖着。

然后,窗户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惊恐的惨叫——

一刹那,她知道,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 。

段之五

朦胧的晨光里,她幼小的弟弟那柔软的身体漂浮在还有残败莲花的池塘上。

她看着这一幕,无法抑制手掌的颤抖——那上面还有梦里勒紧那孩子颈项的触感。

她忽而有种错觉,是她亲手把那孩子推入死境。

她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连有人走到她身后都无法察觉。

然后,她听到符桓的声音极轻的在头顶响起;“那,元让,你和我都是凶手,谁也跑不掉。”

是的,她和他皆是凶手。

转头,她看向符桓,一瞬间,符桓以为她会杀掉自己,却不料看到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惨白然而坚强的笑容。

“是的,你和我都是凶手,但是,符桓,我不会堕落到你身边的,永远不会。”

那一瞬间,符桓忽然有了冲动。

他想杀了她。

但是他没有,他冷笑,然后走开。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符家之主名义命令杀人。

在战场上他手刃了那样多的人,乱军之中冲杀过来,却没有这一次杀人来得更惊心动魄——以权力杀人,滴血不染,却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坐在车里,打算先去内阁那边和一群老朽商量一下皇子治丧事宜,想到这里,他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头,忽然轻轻一笑。

啊,没有罪恶感呢。

不由得又想起元让,他唇角微勾:没关系,他会努力,让她……堕落到连地狱都无法存留。

他和薛尚书家女儿的婚礼本定在这个秋季,但是因为皇子夭折,便生生推后了。

皇帝和贵妃闻讯从猎场赶回来,已是十月。

这个皇子最受宠爱,才这么丁点大就封了亲王,贵妃哭得死去活来,皇帝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这个夭折的孩子被赐予了恭悼太子的死后之荣,停灵三月之后,以太子礼葬之,那些生前曾侍奉过他的宫女太监,悉数殉葬。

皇帝亲自为他的幼子扶柩到了城门,等他回宫之后,元让代替他,将自己夭折的弟弟送入陵墓。

符桓看着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女,骑在马上,一身男子衣冠,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以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死亡延续着生命,她啃噬着那幼小的,夭折的孩子的尸骨而生存。

她活着,那个孩子死了,这就是现实。

她恨他又怎么样,她只能依靠着他而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就愉快无比。

不想堕落又怎么样,元让,你的翅膀已经折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堕落。

他目送着那个少女奉送灵柩入穴,然后不可抑制的狂笑出来。

所有宫女太监的殉葬,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作为失去了儿子与未来更确实的权力的女人,贵妃报复得近乎疯狂。

后宫里稍有嫌疑的妃子,在极短的时间被送入了冷宫或是死的不明不白——当然,被送入冷宫之后,她们很快也死的不明不白。

然后这个打击面忽然一下子就如一柄展开的扇子一般扩展开来——贵妃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打击异己的绝好机会。

于是,腥风血雨在后宫之中,慢慢铺展开来。

荣阳帝国自立国以来就门阀著称,后宫女子有个位号的谁不是名门出身?被寄予厚望,就期盼着她们诞育皇嗣,好让家族以外戚的身份跻身权力的分配中心。

而贵妃这样的举动,实际上是断绝并损伤了许多名门的利益——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于是,这场因为皇子的猝死而起的风波,缓缓的从后宫席卷到了朝堂上。

而其实,权臣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筹码,因为他们面对的,除了精擅弄权的贵妃之外,还有一个因为爱子夭折而失去理智的皇帝。

此外,还有一个冷笑着的,分化和消灭他们的符桓。

皇子一死,元让立刻就成了贵妃的救命稻草,她的地位陡然重要,而要与这样多的家族抗衡,贵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盟友,就是符桓。

而符桓恰好需要权力——按照荣阳朝廷的习惯,他要走进权力的中心,需要慢慢的敖资格。

他没这个耐心和一群老朽耗费青春。

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面前的人全都除掉。

——多么一拍即合。

他们都需要重新划分权力,让自己没有对抗者。

然后,这场血腥的权力重新分配,到了翌年的五月结束,而结束之后,符桓的官位扶摇之上,升为从二品的虎贲卫将军,而贵妃消灭了一切可能会阻碍她封后的人。

而在这时,关于册立太子的事情,也提上了台面。

而对此,元让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态度。

预想中,符桓觉得她可能会全力抗拒这牺牲了弟弟而换得的地位,但是,她却没有。

近乎于被封闭养大的孩子在知道自己被奏请立为太子之后,居然开始略有稚嫩的结交朝臣,积极的争取太子的地位。

符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却乐于协助她,提点她,手把手的教她该怎样周旋在权力与谎言之间。

欺骗别人,然后,假装自己被拙劣的谎言欺骗。

他们又接近起来,因为元让不得不依靠他,也只能依靠他。

——元让学得非常快。快到让符桓不由得在心里冷笑,暗想真不愧是那个对权力充满了摄取欲望的女人的血脉,对于权力和争夺权力都有本能的长处。

对这一切,符桓很满意。

然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婚事。

皇子丧后一月,天下恢复婚嫁,这时候薛尚书的女儿已经十八,险险就要错过适婚之龄,又因为他扶摇直上,薛尚书便立刻促他成亲。

在这新一轮的打击之后,符桓需要在凋零的朝廷中寻找盟友,便也就应下,婚期订在六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日子。

在某一天元让的府邸中一场招待青年贵族的宴饮之后,符桓摇着夜光杯,不经意的说起了自己的婚礼,开玩笑的问元让,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这么问的时候其实是含着恶意的。

他知道这个少女喜欢自己,到现在都喜欢,即便他杀了她的弟弟。

那种喜欢是从最开始兄长类的单纯的仰慕,经过少女时代朦胧的恋爱,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纠结缠绕,说也说不清的关系。

她和他宛如蔓生的两根荆棘,谁也离不开谁,但是靠近却是深入骨血的疼痛难忍。

他说的时候,元让正在月下自斟自饮,听了这一句,她顿了一顿,在抬头一刹那,一张容颜苍白得让人无法逼视。

她安静的看了看符桓,然后平稳的笑了起来,“那我一定会备一份厚礼的。”

忽然从心里升起了一点极其罕见的讪讪然,符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夜光杯,良久,才换了一个话题:“我没想到这次你能如此认真。你本以为你会推辞太子的地位。”

元让只一笑,本就秀丽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渗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她轻声笑道:“……我既然吞吃了弟弟的血肉活下去,就只能走下去,不然,我对得起谁呢?”

说完,她仰头一杯饮尽,面孔上便淡淡浮上一层薄红。

一瞬间,符桓忽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把杯中酒一口而尽,再看去的时候,那个少女已不胜酒力的伏在了桌上,面若桃花。

心底一瞬间,有了微妙的惶惶然的怜惜。

伸手,把她抱起来,向卧室走去,刹那就仿佛回到了过去。还是孩子的元让蹦跳着撒娇着,要求他抱着自己、

她从那时到现在,始终没变。

即便她踏着至亲的骨血活了下来。

于是,那胸膛里羸弱的怜惜变成了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欲望。

一定要让她堕落,一定。

不然,他算什么?

名门符家之主成婚,谁不巴结谁不逢迎?于是便贺礼直堆到屋顶,符桓在里面自然翻到了元让送来的礼物,却是一扇玉屏风,上好美玉,合和二仙,桂圆枣子,莲藕花生。

看着那架玉屏风,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元让没有回答他,会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恶意的想。

于是真遗憾,看不到她痛苦难过的脸了。

婚礼当天,朝中上下能来的人都来了,在婚礼开始之前,仆人悄悄递给他一张小小字条,但是根本来不及细看,面前就又来了一批庆贺的朝臣。

他现在是朝中新贵根基不稳,最是谁都不能开罪的时候,便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继续和一室宾客饮酒作乐。

一直到入了洞房,把一干喝得醉醺醺的闹洞房的少年亲贵送走,靠在外间揉了揉饮酒过量而炸疼的头,符桓才抖抖衣袖,拿出了那张字条。

当时正是满月,整个庭院亮晃晃的,象天顶上擎下了无数月光的灯。

屋檐下是一排吊檐玉马,风一吹动,声音脆嫩,恍惚间一听,符桓居然心里一惊。

酒精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迹,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段之六

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心思转了一转,思忖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分,多半元让已经走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谨慎起见,符桓还是去看了看,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虽然不知就里,但仍毕恭毕敬的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服色高贵,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也没说自己是谁,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他走了,心里便释然了,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

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以公主的身份被养护长大,那么,事情会变得如何呢?

他失笑——那么他今生今世都应该不可能见到她。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的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的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至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面前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她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我与你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去。

符侯符侯,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

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也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我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

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

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都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好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的了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侯这里?”

符桓心里一紧,问到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的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 子怎么办?

不如他一个人去罢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恙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

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

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

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江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渠,荷开满塘,曲水流觞,彻夜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脸上显出无比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也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那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的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上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左近?

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象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表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了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

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近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焦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

……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守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

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一点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

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的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的疼痛起来,符桓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下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的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的,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便慢慢枕在他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桓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今是,昨非了。

心中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段之七

不敢骑马,符桓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他没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他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如何爱人,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是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的凉了下去。

“你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桓,我喜欢你。即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我对你说我恨你,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桓依旧沉默。

“我就象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

“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一样杀了她 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的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孩子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大得象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你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

“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桓侧头看她,惊悚的发现,遮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桓,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

“符桓……我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的渐渐的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桓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符桓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识的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的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的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

于是,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他睡去了,才和符桓轻轻的说,她怕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桓心里茫茫然的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段。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桓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桓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桓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的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他休养。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的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桓……”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上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的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任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的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豫。

间中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恙,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桓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第五天, 那三个男人拿住了,他问元让怎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下了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修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去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桓依旧是符桓,但是,只有符桓知道,那个少女眼底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他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刚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第一方是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的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的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的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只不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

她甜美的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桓。”

这却不是,他要的结局。

二个月后,他得到消息,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寒,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的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药汤灌了下去,人才见过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段之八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

符桓沉默了片刻,答,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

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的看他,过了半晌,慢慢笑出来。

元让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悚,默默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婴儿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眼神慢慢落了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儿……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朝,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锦囊,哭的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落下的泪水。

二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低头时,她若无其事的伸手去逗弄进修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去她额角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一瞬开始。

她奇毒如鸩,无可逃避,是他心伤一点,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鸩。”

她听了这句,大笑起来,把孩子交还他,手指滑过他的面孔,冰冷无温。

好啊,她笑着说,如有那一天,我亲手将鸩酒捧给你,绝不食言。

说完这句,她又看着怀里小小婴孩,笑盈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他答:单名一个素字。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是奢望也好,做父亲的总希望她能一世平安,纯淡如素。

父亲啊……元让听了这句,唇角有微妙笑容,然后笑道,一点都不象你。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了,他在朝堂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也为了避嫌,慢慢的和元让在面子上分开,暗地里助她结交朝臣。

但是元让却有了奇怪的癖好,每年接近六月的日子,她总要换上女装在人群里走上一遭,为了这点,符桓伤透脑筋,却又不忍连她这点小小任性都拂逆掉,左思右想,反而干脆出了个绝地般的办法,直接在京郊兑了间妓馆,元让要穿女装的时候,就让她去,这样一来,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没人会猜疑她的身份。

元让问她要用什么假名,她悠悠的想了想,说,就用琴娘吧。

符桓默然,他想起,元让的母亲,就名唤琴娘。

昔日里宁肯被母亲所杀,也不肯反抗的孩子,如今,已经学会了憎恨。

又过了一年,元让的母亲终于得偿所愿戴上了后冠,而元让已经十七,亲事也提上了日程。

这著实让新出炉的皇后心惊肉跳起来,她和符桓联合起来以元让身体不好等等为理由,延缓亲事,而当事人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好笑似的看他和皇后上蹿下跳。

某一日里,元让靠在他怀里纳凉,听到他烦难的说最近要她完婚的奏本越来越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便找个世家嫡出的女儿嫁过来罢,最好是懂事知机,知道跟了我,就关系她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样也不会怪我冷落了她、”说到这里,她慢悠悠的迎着阳光伸出了手,指头白皙如玉,然后她似笑非笑转头看他,便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曲指敲敲额头,对他说,“瞧我这记性,放着面前上好的亲事,居然就舍近求远了,符侯不是有个同父同母的妹子么,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好一朵京都里人人都要攀折的娇艳芙蓉呢。”

说到这里,她唇角一勾面上就现出一痕微妙笑容来,她莹白色的指头勾了勾,让符桓俯下头来,她语气凉薄如冰,这样薄凉语气中,她把修长莹润的指头和他的手指交叠缠绕,肌肤亲昵之间,就隐隐带了暧昧上来。

这暧昧,却也是冰凉无温。

“来,要不要试试,把自己的妹妹朝火坑里推推?”她笑着这么说,眼角眉梢有凌厉的媚意,发丝拂在他胸口,冰一样凉。

他失笑,“……那可是这荣阳帝国未来最尊贵的火坑。”这么说着的时候,符桓倒是真的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按理说,他的妹妹已到了婚龄,姿容秀丽有目共睹,个性也落落大方,活泼可人,琴棋书画诸般小姐该涉猎的都算精通,又识得大体进退……这么一想,未来荣阳的皇后么……不错的样子。确实,守护元让的秘密,没有哪家小姐会比她的妹妹更合适了。

看他说了一句就沉吟起来,元让就知道他是真的考虑把妹妹嫁给她的事情,她转头看他碧绿双眼,忽然便漫漫笑开,“……所以你推她下来,便义无反顾?”

她这一声说得极轻,符桓一愣,再看她时,她已游鱼一样从他怀里脱走。

“符桓,为了你自己的话,你推任何人下火坑都无所谓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扬手整理头上玉冠,逆着阳光,身形纤秀得一线,仿佛随时都会飞升而去一般,仿佛是毫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碧眼的青年非常微妙的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呢?”看着那个女子整装完毕,他才淡淡一笑,悠闲托腮,漆黑长发从衣衫上滑落一侧,便陡然带了一种阴霾的俊美秀丽,再度重复自己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有相同的血缘又如何?她是我的妹妹又如何?元让,我为了你连我自己都能推下去,何况别人。”

“元让,我和你,都是踏着所谓手足的鲜血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说完这句,他看着对面陡然苍白了一张容颜的女子,好笑似的侧头,起身离开。

何况,他根本不认为那是他的妹妹。

当天回到府邸,他特意唤来妹妹,那个女子天性聪睿,知道向来不关心自己的哥哥唤了自己来,必是有他的用意,便盈盈知礼,把那十分傲气收敛了七分,还有三分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吃过苦头而浮在眉梢。

符桓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也不说话,只是长久的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对于这个对自己而言几乎和陌生人没两样的哥哥伸手碰触,少女眼底一冷,却动都没动,符桓一看,唇角就泛起一线若有若无的微笑。

没有感觉。

他和这女子有一半的血缘关系。

如果他真的决定把她送入元让后宫,那么等待着她的,好一好,是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孤单寂寞,坏一坏,披发覆面,口塞糟糠弃尸荒野,然后全族的人陪着一起杀头——多好。

即便知道她所要面临的是如此险恶的未来,也依然,没有感觉。

即便,她是他的妹妹。

他这一生,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人。

他和她坐在这里,表面上兄妹情深,实则,末路。

段之九

于是,他笑了笑,绿色的眼瞳里泛起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癫狂,然后送了几样女孩子会喜欢的珍玩给她,把她打发走了。

二个月后,皇子元让和符国公之女的婚事便提上日程。

对于这个可能败露元让性别的婚姻,皇后在最开始歇斯底里的不肯点头之后,倒也想了个明白。

元让不可能不结婚,这个坎一定要过,那么,与其让其他朝臣塞一个太子妃,还不如符桓的妹妹,至少,本就是一根绳子上吊死的蚂蚱,不如再多紧紧的绑上一层。

但是,她还是尽可能的拖延着成婚的期限。

转过年去,元让在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戴上了太子金冠,而同年,她和符桓之妹的婚事就此昭告天下。

二十岁那年,元让大婚告成。

高台之上,他身代父职,挽着妹妹,步步行来,走入那宫阙万间,楼阁凄深,然后大殿之内,那个被她呵护长大的孩子红衣烈烈。

他忽然便有了错觉,仿佛要和她成婚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

心里某个地方便陡然的疼了一下,然后微微变凉。

止步在大殿之外,他看着那个跨入门中,即成为皇族一员的,和自己有一半血脉的女子,盈盈向那个红衣男装的女子而去,然后款款而拜,三跪九叩。

礼成。

元让已在名义上属于另外一个人。

耳边钟鼓齐鸣,他几乎有些惊悚的在这震天的声音中张开手指,然后,他笑了起来,清楚知道,自己手中什么都不曾握住。

无论是命运还是元让。

那一晚,他回到张灯结彩的府邸,刚入得门去,就被自己娇养的女儿缠了上来。

小姑娘四岁,正是招人疼的时候,他教养得严格,却也粘他粘得紧,看着女儿娇软软的扑过来,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然后慢慢的,微笑。

“阿爹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婚礼,让素儿幸福安泰,平平安安。”

他这样说着

接下来,他的妻在第二次生产时故去,他那时候还在战场,和他对阵的是他十年前初战的对手,只不过十年前,他对面的那红衣战神一般的青年是大越的亲王,十年后,却是塑月帝国继承人的夫婿。

但是即便身份如何改变,对面的那个青年都依然和十年前一样。

他眼神明澈,秋水无垢。

他凭什么?

十年前和他一样纯净的孩子如今已污秽不堪,他凭什么还这么干净?

符桓想,他凭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毁了他。

无论如何。

于是那一战中,他拼尽自己死后被龙骨噬魂,永不得转世这样苦楚,将龙骨之力完全激发,将那个东陆之上第一名将格杀当场。

然后,回得国来,满府却素白银裹,迎接他的,就是妻子的死讯。

停灵已过,不要说最后一面,他连那个身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尸体都没有得见,回应他的,唯有屋内一个孤孤单单的牌位。

他并不爱这个女子,然而那个女子爱他。

岩软儿,这些年来夫妻,低眉笑语,只盼他一个明皇簪花,举案齐眉,可他除了虚假,什么都未能给她。

倒不悲伤,只是歉疚,就仿佛孩童去买糖,要的是一文的糖人,但是店家疏忽,给的是十文的糖人,拿去之后,心里窃喜,却也渐渐泛上一些心虚内疚。

能给她的,也只有死后哀荣罢。

把事情处理了一下,他去跟母亲见了一面,才知道妻子病亡之时,被追封了向国夫人,哀荣俱有,说了一会儿,他问起女儿怎么不在,他的母亲叹了口气,说被太子妃接入府邸了,符桓楞了一愣,也顾不得疲累,立刻奔赴城外的太子府。

成婚之后,太子妃就被皇后绊在了宫里,元让还是独住,他来去惯了的,就直接向元让的卧房而去。

元让所住的院落曲曲折折,房间在深深深深,除了一扇门,连窗户也没有。

她自小就住在这里,仅仅为了掩饰她的性别,连侍女都不用,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她从来就是这样孤单的,一个人生活。

他是她孤寂如笼的生命中,唯 一一个为她推开门的人,然而,他为她推开的门是羊肠小径,悬崖万丈,即便她步步留心,却还是摔了个粉身碎骨,欲飞不能。

他慢慢走近了,然后推开门。

这走廊特殊处理过,屋内人如何即便只隔着一层木门也听闻不见,但是走廊上掉了根针,里面都能听到。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进去时,只看到帐幔后一只纤秀的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无声过去,看到元让靠在榻上,膝盖上伏着一个娇小孩子,正是素儿。

那一瞬间,烛光暖黄,她伏着身子,一手拉着盖到孩子下颌的锦被,一手轻轻顺着孩子柔滑长发,她的衣衫是素色的,那裹了鲜艳锦袍的孩子仿佛绽放在她怀里的一捧鲜艳花朵。

她和素儿就象母子,然而,这个女人却再不可能拥抱自己的孩子。

那一瞬间,符桓苦笑,然后走上前去,抱走了那小小孩子,安置到隔壁小床上,便准备去客房,却被元让拖住了衣角。

元让没抬头,只是低着头牵着他的衣角,符桓看她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弯腰,握住她纤秀指头,柔声道:“……你在安慰我吗?”

她没说话,他却笑得越发开心,然后慢慢扳开她的指头,“还真没这个必要,元让,我一点都不伤心。”元让猛的抬起头,眼睛里一片不敢置信,符桓不由得真的开心了起来。

“……死的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丈夫,元让。”

“所以呢,这和你没关系。”

“说实在的,不仅没关系,你还该开心才对,毕竟,把你害成这样的男人的妻子死掉了,你该欢欣鼓舞,鼓掌作乐。”

说完,他施礼离开,到了隔壁,看着把自己埋成一团的自己女儿,就这样静静坐了一夜。

他清楚知道,隔壁的那人也整夜未眠,于是他心里便隐隐的满足。

她还是喜欢他,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

她还是喜欢他,没有改变。

但是同时心里却也是极苦楚的,只哀怜元让——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还喜欢他……

第二日,他要去岳父家办事,离开府邸,却没带走女儿。

小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离死别,这孩子教养严格,乖巧聪慧,一颗心纯真如水,亲近了元让,便整日在元让膝边环绕,他看了,只一勾唇角,伸手轻轻摸摸孩子的头顶,然后侧身,在她耳边细语:“你要人质,我便给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元让一愣,看向膝下跑着跳着的小小孩子,仿佛就看到久远之前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就恨得发疼,只想一把抓起她来掷到硬石上磕死她,却在碰到那柔嫩小脸的时候, 慢慢的,把她抱入怀中。

万般不由人。

她是,他是,她怀里的孩子亦是。

他妻子死后的转年,统治这个偌大帝国的皇帝骤然死去。

在史书和对外的官方辞令里,这个酒色酣然,毫无才能的男人,死于暴病,但是在坊间的传言里,这个男人死于阴谋死于刺杀甚至于无稽的死于那些被他抛弃过的女子的怨灵。

皇帝的死因到底如何,符桓其实也是不清楚的,只隐隐约约觉得,应该和现在已是皇后的那个女人,元让的母亲脱不了关系。

她等了那么久,才当了皇后,她又等了那么久,才让自己的孩子成了太子。

看起来,她似乎不愿再等了。

其实在某个程度上,符桓佩服皇后……哦不,现在是皇太后了——这个女人的野心和能力。

那是要怎样贪婪的欲望,才能支撑她对整个天下撒下弥天大谎,让她不惜一切铤而走险?

总觉得,这个女人和他的母亲,是同一种人,所以,他和元让也是,无论怎么痛恨怎么不甘,他和她的血液里也都流着这样的鲜血。

他最初的开始是为了复仇,可是现在呢,在他达成目的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拿复仇做一个可笑的引子,他真正渴望的,是足以支配这个国家,支配几千几万个之前的他的权力而已。

正如元让,他相信,当年的小皇子,若不是死在他手上,那么,也终将会死在元让手上。

他们是两条伪善的蛇。

在元让的登基大典上,他看着丹陛之上红衣龙纹的那个女子,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跪倒在地。

那一年,改元重节,新帝登基。

那个他所看顾长大,然后在他掌心被小心翼翼扭曲的女子,终于,君临天下。

他因拥立之功,拜为左相,封为舞阳县公,终于让符家的爵位,回归原有——虽然比之国公爵位,还是低了一些。

不过他不介意,他还年轻,有那样长的生命,可以慢慢的等。

段之九

元让和他的妹妹——也就是荣阳帝国如今的皇后相处得不错。

事实证明,他的妹妹不愧是他的妹妹,那个女人精明,聪慧,知道什么自己该得,什么连想都不该去想。

而且那个是他妹妹的女子也很清楚,她既然享有了什么,就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只要元让的后宫没有其他女人,只要她还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她丝毫不介意出入帝王卧内的,是自己的兄长——她有她的寻欢作乐。

元让对于她喜欢的那些娱乐漠视而纵容,而皇后也非常清楚分寸,绝对不会触及任何危险的底线,于是,这个危险的平衡持续了二年,打破它的,是某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元让春睡方醒,在他怀里幽幽的轻吐的句话。

她说,“符桓,我厌倦当个傀儡皇帝了。”

他立刻知道她的意思。

她终于,终于,要杀掉那个生育她的女人了。

那时候透不进光的室内烛光摇曳明媚,虽然感觉不到有风,但是隐约可以嗅到一点点春天特有的草木舒荣的气息,她说着的时候闭着眼,靠在他胸口,锦被外是一握漆黑的发,一直慢慢的延到床下。

他怀里的女子刹那娇憨,说出的话,却萧杀得让人遍体生寒。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抚摸着她的脊背,元让睁开眼,笑着对他,“符桓,不用担心,钦令相人极准,他必然活不到四十五岁。且不面相啊些无稽之谈,单从小被下毒的身子,也活不太久,自己知道,所以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

符桓只定定看片刻,然后为拉上被子,盖上纤细肩膊,轻笑声,“关什么事情呢?嗯?”

“……”元让看看他,忽然笑,转头,“当然有关系,啊,并不打算立哪位亲王近支当皇太子。”么着的时候,燃夜的蜡烛疏忽的灭,屋子里片晦暗难明的光线起伏,他胸前的子又怕冷似的缩起肩膀,低低的笑出声。

的声音幽眇得仿佛从地底下洞穿而出。

“……,为走到今步,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痛苦,甚至连自己的性别都抹杀,,样辛苦得来的下,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不劳而获?当初根本不想要下,他们硬塞给,现在,他们也别想轻易获得?符桓,过,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那么,,现在该谁付出代价?”

于是,那瞬间,符桓便明,是真的要杀自己的母亲,也是,要杀自己。

,该有人付出代价。

也,下不会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何况,之于元让,他确实也要付出代价。

啊,样样慢慢来吧,他么想着。

起来,不想要的被硬塞,他何尝不是呢?

李秋生的时代,他何尝想过今日般锦衣玉食?

但是,真的拿到手,尝到权力的味道,便再也放不开。

他是,亦是。

所以,就样纠缠,起死去吧……

他胡乱头,也没什么,默默拥住怀里子,再不话。

圣严五年,皇太后薨

同年,符桓母去世,因符桓之功,追为沛国夫人。

他的母亲却不是他杀的,他的母亲死于急病,于是在死后,他几乎觉得恍然——为何有罪的人就么没有制裁的离开?

他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终局,却从没想过是样圆满个。

然后他就笑,对着在母亲灵前还么想的自己。

即便面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依然没有感觉。

他就那么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直到明。

半夜飘起柳絮似的碎雪,他也不想躲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里,只是懒懒的脑子里不想思考。

就么到明,他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过头去,看到的是薄薄覆层融雪的院门口,条纤细修长身影慢慢行来。

是元让。

身玄色风裘,手里柄竹伞,袖子长长的拢到手背,皮毛镶边里微微露出指尖,冰魄样洁白。

看到他回头,元让站住,于是他便笑起来,疲惫而讥诮。

“杀母亲的感觉不错是吧?那么,下个是吧?”

他。

面前的女子,帝王微行,乌发玉冠,默默无言,只是仰着段洁白的颈子看他,符桓忽然觉得气馁,摇摇头,伸手,抚着鬓边,轻声道:“有白发。”

荣阳国势衰微,登基五年,日夜操劳,鬓边华发已生。

只抿抿嘴唇,“因为和都在逐渐老去。”

他悚然惊动,忽然想起,是的,已二十年。

他和纠缠辗转,已经整整二十年。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最重要的事情,始终,都是和她一起。

原来,流年已远。

微笑下,淡淡摇头,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母亲不是杀的。”

他瞪大眼睛,面前的子浅浅而笑,神态间比他还要疲惫。

“是的,计划好,然后,准备动手,结果,忽然绝望的发现,始终不能和样,做不到。很可笑啊,明知道不爱,如果现在还有其他儿子定会被杀掉——但是,还是没法下手。”

“爱,没有办法。”

“结果,决定收手,却在眼前眼睁睁的从楼梯上摔下去,就那么死。本来以为会高兴,或者悲伤,但是,看着没气息,死去,的感觉是……居然松口气。”

么的时候,垂下眼睛,然后再抬眼的时候,眸子是墨黑片,温润,却又从底上慢慢的冷起来。

“……所以,下次,不会再心软,与其意外而死,还不如死在的手里。”

符桓很清楚,下个,便是自己。

于是他在母亲的灵前笑开,,好啊,等。

就在元让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问句:阿素还好?

自从把阿素送到那里,他就几乎没再见过自己的儿。

顿顿,会给找个好婆家的,那孩子看着长大,就象的女儿。

于是他笑笑,再没话。

他其实很想对,那本来就是她的女儿。

当年出生之时,因为身体太弱,没有活下来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的女儿。

但是,看着腰间那佩戴十多年,早已陈旧不堪的锦囊,他便决定,沉默罢。

然后,个“下个”他等十年。

十年之中,那昔日的孩子羽翼渐渐丰满,终于可以彻底的,飞冲。

然后,便也到他的终日。

那日,他府邸里刚刚宴罢宾客,杯盘狼藉,席面上金杯颓倒,阶下不知哪个舞姬蹴落的金钩,照月光如萤,灯火阑珊。

他在宴中就到书房,批阅公文,看片刻,酒意慢慢的浸上来,他觉得额头隐隐的胀疼,松脱发冠,头发倏忽披垂而下,他身紫色锦袍,头发垂下他悚然惊,陡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发已斑白。

符桓并不是在乎容貌的人,此时看着漆黑发丝里银丝缕缕,心底下也慢慢升线虚无的寂寥,便忽然又欧心灰意冷的错觉,只不知道自己半生,到底是为什么,求什么。

汲汲营营,然后个夜半就忽然惊心,便忽然有不知是庄生梦梦庄生的感觉。

门外有脚步声轻轻踏来。

那步子端庄又轻捷,是他所熟悉的,符桓慢慢转过身,夜色里,当今荣阳的子缓步而出,衣是素白,发是乌黑。

符桓就恍惚想起,十年前他曾笑着对,有白发,他便忽然有冲动,想要拨开的发丝,看是不是也和样,操劳过度,华发已生。

但是他还是按捺住,只是对笑笑,在进来之后,关闭门扉。

他有种恍惚的预感,切的终就在今夜。

前年的事情,他的儿被赐封为永宁郡主,嫁的人却是他十数年前与荣阳战时,抓回来的灿流云,出嫁之后就随夫婿远走,现在到哪里也不知道,他个做父亲的其实是松口气,因为知道,自己儿怎样,也不会被卷入荣阳的纷争里。

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划过个,他亲手去倒茶,拿给元让,元让让他先放下,从怀里拿叠奏章给他,符桓接过看,全是参他有不臣之心的密折,他看只笑,混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把元让抱在膝上,轻轻蹭下的颈子。

他不臣,他还真没什么好反驳,以帝为妻,怎么都坐实不臣两个字。

然后他看元让在自己怀里缩起来,才悠悠的吐出口气,笑问:“想如何?”

“……觉得?”

“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不会拿给看。”他笃定。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段之十

“你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你不会拿给我看。”他笃定。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么多年,以装示人,神态身姿其实已没几分子特有娇柔,但是却偏偏偶尔如现在样眼波流转刹那,有媚意淡淡。

笑着开口,却得是另外个话题。

“可还记得当年答应的话,嗯?”

他看,“答应过太多,不知道的是哪句。”

“……曾答应过,如果有日为捧来鸩酒,会含笑饮下。”

符桓便不笑。

他安安静静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依然副神态自若,便慢慢的笑开,轻轻摇摇的身子,唇边的笑是温暖的,软若春花。

“嗯,答应过的。”顿顿,“那么,要现在履行吗?”

没话,只是看着他。

他向伸手,侧头看他,已过而立之年的子,居然神态间透出线娇憨驯良,他刮刮鼻子,“拿来啊。”

“什么?”

“鸩酒啊。”他笑,心里想,个时候还要装傻,实在太可爱。

如今不过是十年觉恍如扬州大梦,图穷匕见而已。

他是权力道路上,最后个基石。

登基十五年,前五年朝政为皇太后所执,后十年朝政为他所执,下知符公而不知子。

怎么能容忍?

今夜独身来此,想必是有完全把握,无论如何都能置他于死地吧。

“……”元让看他片刻,慢慢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漆黑的玉瓶,他接过来看,却是黑鸩。

黑鸩是鸩中至毒,中毒者,碎心而死,与昔年被暗下的漆鸩并称。

原来,要他碎心而死。

他便笑起来,指尖摩挲玉瓶,感觉着上面有凉薄体温,“死后谁接任的职位?”

“朕乾纲独断,荣阳帝国不再需要丞相。”

“好,那的部下如何防止哗变?”

“好名者喻以大意,好利者许以重金,好色者赐以美姬,好权者封以重爵,十数年间,的党羽,已九成伏纳于朕。”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

“哪,赢。”

他笑着,抓起的只手握在掌心,轻轻覆上掌心里的瓶子,然后拧开,就在声轻响,盖子掉落的瞬间,元让仿佛被烫到样,飞快的缩回手。

符桓温柔的笑起来,他眯起双翡翠碧眼,重新抓回的手,按在瓶子上,固执又柔和:“过,会饮下的,是掌中的鸩酒。”

“如果不是捧给,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就着的指头,认为会喝下去吗,嗯?”

他话的时候,元让没有看他,的眼睫低垂着,微微闪动,仿佛在雨水里轻轻颤抖的蝴蝶。

心里不由得滋生狂暴的爱怜。

好想就样杀,让和自己起死,又想好好的让活着,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很无聊,为什么就乖乖坐在里等灌下自己毒药呢?

应该反抗吧?即便十多年前和塑月战已让他武功废良多,要杀逃出去却是简单,但是脑子里虽然在叫着逃吧逃吧,身子却懒得动,就等着将鸩酒瓶,灌入他口中。

元让依然低着头,没有动。

他的思维却飞开,“哎,死后,大概会大书特书舞阳县公如何如何公忠体国,君臣相得,共创下盛世,想想差不多能进名臣列传,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写书立传,奉为楷模——”

到里,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掩上他的椿,然后他不话,只看着那个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神看着他的子。

元让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唇,遍遍。

然后凑上的唇,吻过去,遍遍——却温度比指尖还凉。

然后含入口鸩酒,轻轻渡给他。

的舌尖也是凉的,鸩酒也是凉的,味道是微妙的酸涩,不算难喝,滑入咽喉之后,却是仿佛吞下柄冰做的刀子般冰冷。

应该也咽下几滴罢?是不是和他样疼?

符桓模模糊糊的想着,却又想到,从小就被的母亲下漆鸩,么多年下来,几滴鸩酒,又算得什么?

的生,全浸泡在毒里,他的,母亲的,自己的

他心脏开始剧烈的疼痛,然后听到那个子在次次的唇齿相接里,模糊的呢喃着什么。

他却已经听不到。

呀呀,十年梦,不知他梦蝴蝶,蝴蝶梦他。

荣阳圣严十五年三月,舞阳县公符桓薨,上为之辍朝三日,追封为永宁郡王,附葬帝陵之侧,神主入贤良祠,永世受祭。

符桓下葬那日,元让亲自主祭,神主,便目送送葬队伍出城门。

回到宫内自己的卧室,符皇后坐在那里等,楞楞,笑起来,拍拍的肩,没事,不会废掉的。

符皇后得个承诺,眼睛稍稍亮些,看元让神色憔悴,便住口,两个名分上的夫妻默默对坐两三个时辰,符皇后便告辞。

于是,房里片寂寞。

元让枯坐片刻,起身,拈香,上好优迦罗香的味道便弥散开来,静坐着,旁边面铜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未到四十岁,菱花里就已经红颜老去,直如残花。

最美的时光,已随那个人,就样,安静入土。

亲手埋葬自己的切爱与憎恨,的人生,其实已随着那杯鸩酒,就此落幕。

怔怔的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样长夜漫漫,不干什么不行,于是走到隔壁附设的书房,援笔濡墨批阅奏章,砚台里赤红朱砂干涸,忽然,窗外竹影曳动,烛光也跟着扑簌簌的响,远远的,还有三更梆响。

元让惊,放下朱笔四下望去,只见烛光迷蒙,周围圈长长光影漂浮不定。

胸膛里某种冰冷的情感涌动上来,吸口气,在个节略折子上用“甜云斋主人”的私印,白玉小印在雪白的纸上用力压,鲜红酣畅分外触目。

就在时,元让身后忽然响起道音,“陛下。”

没有回头,知道是自己的影卫,只略头,那个隐藏在黑夜中的人就悄然无声的在桌面上放置个很大的锦盒,便无声离开。

没有立刻揭开盒子,只是继续批奏章,过片刻,手有些酸,才想起来似的,看着那个盒子,唇角露出线轻笑,揭开盖子。

盒子里是个万年冰晶做的略小的盒子,锦盒本身是用火鼠绒做成,旦掀开,没火鼠绒遮挡,寒气下子喷出来,形成层薄薄的雾,等散去,才现出冰晶盒子里,赫然是符桓的首级。

符桓面色安祥,宛若生人。

知道的臣下怎样看,大概都在想个主子实在太过阴毒,死人还怕活过来,还要把头颅取来,却不知的真正心意。

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已。

部分也好,只要是他的,总要固执的留住,死之后也带入墓穴。

样的执念,即便是符桓也不知道。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人,看着头颅,看着面前的御印,元让忽然无意义的笑下。

年轻的皇帝缓缓垂头颅。

“符桓,最后,不还是把留在里么……只留下个人……”

样微薄的,几乎散在夜色里的句完,伸手,扣上盒子,然后凝视。过许久许久,才伸出指头抚摸,感觉上面交错的纹路在皮肤上留下微弱的触感。

半晌,缩回手,轻轻的合握成拳,感觉那微弱的触感还留在掌心,缓缓的,元让闭上眼睛。

第次见到符桓的时候,融融春日,有少年姿态从容,碧绿眼,芙蓉面,步步行来,便眩惑的眼。

于是,符桓就样,走入的世界,的生命,原来,已是三十年前。

缕旧梦早如烟,漫漫渡流年。

大梦场,三十年后恍恍然醒来,却不过是进入另外个梦。

那梦里有下,没有他。

捏紧腰上锦囊,忽然觉得想哭,却发现,早已经哭不出来。

眼泪早干。

为符桓,终于拼尽生泪痕干。

于是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绵长的疼,疼到呼吸不得,然后喉咙慢慢发甜,鲜血涌上来,

看着唇边溢出的血液,忽然便笑。

看,符桓,为,不流眼泪,便是鲜血。

他曾是他心上伤,鸩毒之下痕胭脂烫,他却不知,他亦是生的伤。

慢慢闭上眼,微弱的光线湮去,却又有什么从脑子里苏醒。

暖暖春日,有少年缓缓行来,芙蓉面,碧绿眼,到面前屈膝而笑,,为臣符桓。

符桓符桓……符桓啊。

史载,荣阳圣严帝在位二十年,四十二岁卒,谥文帝,庙号世宗。

帝明敏刚毅,任贤用能,四海咸服,史称荣阳中兴,与大越德熙帝、塑月明初帝,并称当世英主。

帝崩而无嗣,后拥立近支亲王,未登基而暴卒,荣阳遂乱,四年后,赵王平乱登基,然归附者二,帝令不出王城,凡二十二年。

先永宁郡主归嫁塑月名门灿氏,其适塑月帝之孙世子扶苏,有谣言,云郡主乃圣严帝庶出,养于永宁郡王,塑月乃以永宁郡主为圣严帝之嗣,以问荣阳帝位。

凡二十战,荣阳亡,归于塑月。

至此,圣严帝崩后,仅二十六年。

胭脂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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