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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祈祷的人们依然不顾官兵的劝阻,执意守在收容所外。
他们有人带来了家中仅存的吃食,有人带来了祖传的宝贝,有人带来了亲手缝制的衣物,恳求官兵将这些东西转交给圣女,以表达自己感恩的心情。
有关圣女救人的故事,便在聚集起来的人群间的口口相传之中,被不断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消息自然也传进了收容所里。
许靖一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救人的分明是我们,怎么到头来大家又把功劳都记在了她身上?”
煦和似乎并不意外,一边给薛谦写信,一边头也不抬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也确实有所付出,算不上抢了咱们的功劳。确切来说,我们这次应该算是合作制胜。”
“但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就好像我们成天吃白饭,她的神力都是天赐的一样。这帮人真的愚昧无知得可怕……不行,我得跟素帛说道说道去,让她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许靖说着,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发现煦和不起身,又疑惑地问,“你不一起去吗?”
煦和摇摇头,道:“还是这封信比较重要。”
许靖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眼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澄清真相更加重要。功劳总是被三清教抢走,他真的受够了。
当他大步流星来到素帛的住处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皓君已经从神庙回来了,正在门口跟长清说着什么。皓君一见到他,就有意想要上前拦截,却又被长清劝阻。
许靖对一派儒雅之风的长清还算有点好感,对他笑了一下。
长清也报以微笑,道:“圣女刚出去见过外面的灾民,有些疲累,望公子有话尽快说完,好教她早些休息。”
“在下明白。”许靖一听,爽快地表示,“就是有几句话问一下。”
说完,他和长清二人友好地作揖示意了之后,才叩开了素帛的房门。
素帛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对着铜镜梳理自己披散开来的如瀑乌发。
许靖甚至都不知道这面镜子是什么时候变出来的,只听素帛自己一边照镜子,一边自言自语道:“来的时候总觉得行李比皓君多了许多,今日才发现,居然还带了这些派不上用场的物事。你说既然带都带了,总不能白背一趟,还是拿出来用用为好,是不是?”
许靖被她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素帛放下玉梳,转过身,朝他笑笑,道:“你坐。”
房间里的烛火跳跃,映得她的眉眼格外柔情似水,笑容一荡,仿佛所有愁云都能被洗尽,又好像满湖春光,诱人沉醉。
许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方才轻咳一声,掩去尴尬,摸了摸发红的耳朵,道:“不了,我就说几句话。”
于是素帛也不勉强,二人一站一坐,隔着烛火四目相对。
许靖问道:“听说你方才出去过了?”
素帛点点头:“灾民们太热情,不出去露个面不太合适。”
许靖表示理解:“的确,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闪烁,似有期待。素帛却好像没听明白,反问:“关于什么?”
“关于怎么治好瘟疫的事啊。”许靖道,“有没有说清楚?”
素帛把玩着玉梳,点了点头,低眸也敷衍地回了声:“嗯。”
许靖便好奇地问:“那么究竟是怎么说的?解释用一种病去治疗另一种病的原理了吗,他们听明白了吗?我就是有点担心你说不清楚,还特地想来再给你讲解一番呢。”
他激动地说完,看看素帛不停地将梳子翻来转去,似乎听得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感到失言,挠挠头,小心地问道:“生气了?我不是说你笨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们太蠢了,油盐不进的。”
素帛点了点头,又朝他微笑,表示自己并没有在意这些,而后注视着他,整理了一番心情,开口道:“没有。”
“什么?”许靖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说这些。”素帛深吸一口气,道,“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我就是怎么默认的,并没有试图纠正,或是改变他们的想法。”
许靖皱起了眉头,感到不能理解。
“我觉得这是他们需要的东西。”素帛解释道,“不是真相,而是希望。没有被天神所抛弃,能够重拾信心生活下去,被原谅,被拯救的希望。”
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令许靖深感惊诧,眉头紧锁道:“可是你明明知道,所谓的惩罚,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天谴,原谅一说又是从何谈起呢?”
“我不知道。”素帛敛眸,道,“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并不知道。并且,我觉得这些连我都说服不了,觉得其中有许多模棱两可之处的理论,势必也是说服不了他们的。既然如此,何苦为难彼此呢?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相信,现在也能过得也很好啊。”
许靖看着这个同自己说话的人,感觉一夜之间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他也相信鬼神之说,相信有灵魂,这一刻一定觉得她被旁的什么人附了体了才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可惜他不信,所以找不出任何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想来想去,只能认为,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看走了眼,强烈的失望与悔恨之情油然而生。
“我看不是他们的需要,是你的需要吧?”
由于觉得过于可笑,他甚至冷笑出声来,道:“亏我来了清远,还一直觉得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实在是太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了。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我和煦和,就是在欺骗我们,利用我们。素帛啊素帛……不对,应该尊称您一声圣女。您的演技可真好,不愧是世间最大规模欺世盗名团体中至关重要的一员。”
素帛又提了口气,诚恳道:“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朋友的。”
“或许是吧。但是在你的圣教面前,我们算什么?友情算什么?我怎么忘了,当初煦和被吊在祭坛上的时候,你不一样做得了刽子手?”许靖驳斥道。
面对这番质问,素帛无言以对。
许靖气得怒发冲冠,这些话几乎都是朝她喊出来的,自觉失态,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把声量放低,指了指外面,问道:“是不是皓君,还是长清,还是什么人逼你这么做的?我就知道不能被长清那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骗了……”
“不是他。”素帛蹙眉,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许靖沉默一会儿,问道,“意思也就是,你承认自己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素帛叹了口气,起身劝他:“你先冷静一下。”
说着,她试图上前一步,拉他坐下好好谈谈。
可是许靖却后退了好几步,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疏远的举动和眼神中的冷漠令素帛的心被尖锐地刺痛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许靖摇着头,道:“除非你出面澄清事实,不然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素帛不说话。
许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感到彻头彻尾的失望,顺便对那个认人不清,甚至还对她颇有好感的自己也很气恨,咬牙道:“好,就当这些日子,我许小郎是瞎了眼,救了一条白眼狼,还当是什么宝贝在身边好生养着护着。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一刀两断。”说完便拂袖要走。
素帛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要挽留他和这份眼见着就要消失的友谊,拦在已经打开的门前,唤道:“许靖……”
许靖冷声道:“麻烦圣女让一下,您身边神光太盛,在下这种旁门左道不敢多待。”
素帛从袖中掏出了他给自己折的那只小兔子,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笑道:“你看,你送我的玉兔,我一直小心地收着,看在它的份上……”
许靖一抬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手上的折纸打掉,而后甩下一句:“丢了吧。”便绕过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素帛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怔怔地看着被他打落在地的小兔子,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而被方才的吵闹声吸引过来的煦和这时也来到了她的房门前,刚好看到这一幕。
素帛缓缓蹲下来,将折纸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回眸的时候,也看到了他挺拔的身影。
见他似乎也要离去,她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说出来,但张了张嘴,却又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也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二人互相沉默着审视对方,好像都在试图从这寂静中领悟出什么宇宙间的真谛。
直到去而复返的许靖将煦和强行拉走,劝道:“别看了,她就是这种人,跟所有教众一样虚伪,我们同她没什么好说的,我一开始觉得她不可信的时候就应该坚持到底。”
煦和没有说什么,保持着沉默,跟着他走了。
于是院中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素帛一个人。
她又一次感到孤独,钻心剜骨,前所未有,可这回没有人站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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