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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无垢

作品: 长安城头月向西 |作者:桑狸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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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上面说, 司制将熏香送入东宫后由内坊局往各宫调拨,而内坊局里专管熏香的内侍近来很是阔绰, 似乎是有人赠与了他大笔银钱。内直局重刑审问之后, 那个内侍供了出来, 说是春枝收买了他,让他暗中往秦孺人的熏香里动手脚。内直局在内侍的住所抄检出了许多金银锞子,簪环首饰, 跟内坊局的账簿一核对, 刚好是春枝宫里的东西。内直局当即搜查了春枝的院子, 在箱底找出了一包开了封的□□, 人赃并获。

嬿好抓着我的胳膊,蹙着眉求道:“姑娘,春枝也是在您跟前长大得, 她虽然有些小心思, 但不至于害人性命,这事一定得查问明白了, 可不能让人害了她。”

话音甫落, 殿外一阵纷乱凌扰, 脚步叠踏哀声不断, 一个人钗鬟鬓发凌乱着从宫女内侍的阻拦中跑进来,径直跪到了我跟前。她抬起头,妆泪涕泗, 将胭脂晕染成了一片嫣红。

“太子妃, 不, 姑娘,您救救我吧,我真没有指使人去害秦孺人,那□□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

我轻轻将内直局送来的口供合上,示意嬿好去将她扶起来。多日不见,春枝清瘦了许多,下颌尖尖,细眉舒隽,但是眼睛却没有了从前楚楚灵动的神采,只是一昧仓惶,眼珠转来转去,犹如一枝被寒风摧残过的霜花,透出些枯萎落拓的姿态。

“你可觉得自己宫里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么?或是说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举动?”这样人赃并获,证据确凿的局面,若真不是春枝所为,那便是有人蓄意陷害,且这局做得甚是巧妙,滴水不漏。我心里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查明白,但如果真就此结案,以谋害宫妃罪处置春枝,那她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春枝低头想了想,凄惶而仓乱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下来,将一脸妆容浑浊得愈加缭乱。

嬿好上前一步,冲着她急道:“你倒是再仔细想想,那砒霜是在你的房里搜出来的,难不成是自己长了脚进去的?”

春枝哀戚戚地哭道:“我房里的丫鬟平常就不怎么看得起我,让她们干什么也指使不动,我就是一日日地守着那么个屋子干熬着,几时能知道别人往我屋里放什么?”

她身上的这件衫裙还是刚从我殿里出去时做得,翠绿色襦裙,配着玉色轻纱上衫,外面是银丝锦白鹭云裳,素淡的颜色很衬她的气质。只是如今衫裙半旧,又显得松了,罩在身上却显出几分落拓。

嬿好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瞧了瞧她,又瞧瞧我,最末又将视线投向春枝身上,恨恨地说:“活该,不是要攀高枝吗?你以为这东宫里,高枝是那么好攀的?”

春枝跪在地上,伸手抓住我的裙裾,半分凄惶,半分悔觉地泣道:“姑娘,春枝知道错了,你救救我,若是你为难……”她仓惶地低垂下头思索了一番,复又抬头对我说:“您带我去见皇后,她……”

“闭嘴!”冷冽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萧衍一身冕冠朝服脚步迅疾地走进来,指了指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怒道:“这罪妇在中殿里大呼小叫,有失体统,你们就在一旁干看着?”

内侍闻言,吓得腿脚酸软跪了一地,在一片肃杀冷鸷的气氛中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春枝拘住二话不说就往外拖。

“不,皇后娘娘救我……”春枝已失了心智,慌乱中哭喊着,愈发口不择言。萧衍笔挺地站立着,头也没回,只森寒地说:“若是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句疯话,你们的舌头也别要了。”

紧接着娇呖凄惨的喊声骤然停了,只有一声声徒劳的闷嗯,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内侍动作敏捷地把春枝拖出了永宴殿,直到连那微小的闷嗯声都听不见,一场纷乱戛然而止,殿里重又落入静谧中。

嬿好瑟缩着往我身边靠了靠,以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皇后?”

我好像是被人迎面浇下了一盆冷水,凉彻心扉的清醒中透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我强迫自己镇定,对嬿好说:“你出去。”

嬿好修长的手指紧勾着我的衣纱,担忧而胆怯地腻在我身旁,迟迟不肯出去。我复又打起精神,在萧衍的视线里,又一次对她说:“出去。”

嬿好的手指一根根地自我的衣衫上松开,牵挂不舍地紧望着我,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窗外日影西落,带走了最后一片光明。殿内四散零落着几只小油灯,幽光暗淡而飘忽,像是新手在黑色夜幕里洒下了一片星芒。

萧衍的朝服上以金丝线绣着八爪蟒龙,气势恢宏地灵越在皂色长袍上,像是要展翅高飞一样。他在烛光暗淡里对我说:“该舍时就得舍。”

我宁愿自己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偏此刻我又是那么的清醒,好像从前想不通的事情在一瞬间茅塞顿开了般。

立在大开的轩窗前,任晚风吹拂起了裙袂。缎纱摩挲着桌角,发出落叶般飒飒的声音。

萧衍抓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揉捏着,喟叹道:“在这宫里,偏是最亲的人之间争斗不止。兄弟,父子,母子,暗自相争,谁都想把对方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昭阳殿里那位尊贵的皇后想要知道自己儿子内宫里的情状,于是煞费苦心地收买了一个丫鬟。当儿子的不能公然和自己母亲翻脸,也不能附逆了自己母亲的脸面把这丫鬟赶出去。于是亲自上阵演了一出戏,将这丫鬟纳为了偏房,以荣华加身,客客气气地锁在了一个小院里,再也当不了谁的眼线。

现如今,内宫争斗也好,这丫鬟自己沉不住气了也好,把自己卷进了一场人命是非里,眼瞧着就要落入深渊,可却没有一个人想拉她一把,反倒以为这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再也不必让她横亘在母子之间,左右碍眼。

不得不说,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用它的人尽可以用别人的生死来成全自己的得失。

我任由萧衍捏着我的手,轻轻问:“能留她一命吗?”

萧衍一怔,面上寒霜覆盖般的宁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摇头。

我想去恨萧衍的冷酷无情,却发觉最憎恨的还是自己。纵然皇后想将萧衍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她收买的却是我的陪嫁丫鬟,是我的御下不严给了她可趁之机。我若是能早一些发现春枝的异样,早一点处置,到最后也不至于让萧衍替我出手,许她在浮华里转一圈,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的命运。

萧衍将我揽进怀里,言语落寞:“孝钰,慢慢习惯罢。在宫中,权力永远凌驾于感情甚至是人命之上。你看父皇时日无多,他身边亲人无数,有谁真心为他哀伤?连我在内,看到的都只是皇帝驾崩之后,如何在即将纷乱的局面中确保自己的利益。”

我靠在他胸前,丝缎透出的凉意不可抑制地顺着肌肤蔓延至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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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枝是自幼卖到我们家的,父母籍贯早已不可考,便是徇规矩下葬,怕是有罪在身贡品单薄。嬿好顶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给她张罗了灵柩与陪葬,塞了管事的内侍不少银子才让送进棺椁里。

她生前最爱美,就喜欢穿刚裁剪的新衣,因此我让司制新赶制了一件衣衫给她穿上,没敢太招摇,因为昭阳殿那边紧赶着筹办芳蔼的婚事,宫里的司制已忙得脚不沾地。

十一月二十九,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历书上宜嫁娶的吉日。芳蔼终于行了公主出降之礼,尚舍奉御设御幄于太极殿。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奉礼设版位。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

终于把这位娇滴滴的公主排场地嫁了出去。

夜间,谢府大宴,皇帝身染沉疴,却还是惦念着这位嫡出的女儿,让萧衍和我代替他和皇后去谢府贺宴。

谢氏本就是名门望族,在开国功勋中,京兆谢,桑籍尹,清河崔,吴越沈并称世家,谢氏为四家之首。历代封侯拜相者数不胜数,谢道蕴的父亲谢廷昝世袭锦佑侯,官拜御史台大夫,这些年,不管论实权还是名头,单比我们家就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婚宴上,我见谢廷昝与姜弥推杯换盏,打得火热,一时又有些忧愁,这本是世代簪缨的中立世家,难不成又就此投入姜弥的麾下了。

倒是谢道蕴,在娶了公主这般荣耀下,依旧一副八方不动的沉稳模样,对敬上来的酒一律不拒,大袖畅快地一饮而尽。因此没过几旬,便见新郎官脸上绯红一片,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

姜弥指着新郎官大笑,朝上座的萧衍道:“殿下,您还不敲打敲打这些人,再灌下去可没法入洞房了。”

萧衍从善如流,端起酒鼎,温润笑道:“孤替妹夫敬诸位一杯,望诸位手下留情……”

宴上一片笑声,众人皆举杯朝上座遥遥而拜。

我喝了几杯酒,觉得屋内熏龙烧得太过闷热,身上薄薄起了一层汗,将衫裙濡湿了紧粘在身上,不舒服极了。便跟萧衍说了一声,带着嬿好下去更衣。

内室只守着几个侍女,倒清凉了不少,我将衣服换好便想在这里小憩片刻,嬿好纳罕奇异地靠近我,说:“姑娘,是我看错了么?那驸马爷怎么在宴上老把视线往咱们殿下身上瞥……”

半倚靠在卧榻上闭了眼,心不在焉地回道:“太子殿下如此瞩目,怎么就不能看了……”我睁开眼,一时好像触及了什么辛秘般,慢慢起身,回忆过往。谢道蕴将目光紧紧落在萧衍身上已不是第一次了。宴请突厥使团的那晚,他便是那般痴愣地紧盯着萧衍,被我发现后做了亏心事般的把视线移开。

再往后,萧衍有些别扭又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他总觉得谢道蕴这个人还得再看看……

我有些拿不准又觉得太过荒谬,但心中的猜测却像浸过油的小火苗,蹭蹭地蹿上来,难以止歇。

任这里清凉舒适,我也坐不住了,稍微将发髻梳整了一番,便要再回宴上。

谢府的这座宅院格局与我家很像,大约是因为都是前朝遗留下的官邸,又经后世修整改造过了的。回廊又长又窄,其间也只勉强容得下两人并排行走。廊壁上悬挂着装裱精细的挂画,有泼墨山水,有珍禽异兽,在一片墨色幽香中静静伫立。

行到一处厢房前,门大敞着,里面传出低徊琴音,弦符如流水淙淙,依稀是《无垢》的曲调。

我不免驻足,见郎阔的屋内,琴台前端坐着一人,博带纶巾,广袖垂洒,指尖灵活跳跃在琴弦之上,拨弄出精深而高妙的音律。

站在门前听了一阵儿,只觉这首久未听过的曲子较之以往所觉更有了深刻的韵味。

琴音缓缓而终,那人抚着琴弦,垂眸静坐,轻轻一笑:“没想,这里还有知音。”

他抬头正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忙收敛怡然自得的安适模样,从琴台前起身,端袖跪拜:“太子妃娘娘,臣方才冒犯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忆犹深,国子监司业方伯夷。

我走近琴台,看了看这把琴,琴边放着一张丝帕,雪白的底子上绣了一只黄橙橙的梨果。让方伯夷起身,有些恍如隔世地喟叹:“方大人将这首曲子弹得很流畅。”

方伯夷垂揖道:“臣卖弄了,这首曲子本是吴越侯所作,臣竟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低头时可见入鬓的剑眉深浓,映衬的面容英气勃发。

一时竟有些失神,嬿好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纱,我如梦初醒般,望着他笑了笑,“虽是家父所作,但我已许久没有听过人弹奏这首曲子了。”

《无垢》本是一首贺生曲,是父亲为贺怀淑十五岁生辰时所作。我还记得那本乐谱有十页,其下有镌刻般入理的题字。

“礼乐中和,但求至明。太极至极,在天地先。世俗鄙俚,但求无垢。”方伯夷缓慢吟道,带着些许心悦诚服:“吴越侯的才华,臣向来钦佩。”

我见言辞温雅,行为洒脱,虽然口口声声自称臣下,但却丝毫没有低卑姿态,反倒让人觉得他始终站驻在高洁云端上俯瞰着周遭的一切,浑然透出清贵飘逸的气质,莫名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第一次见他时虽觉得他样貌出众不至于泯然众人,但却没有过现如今这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新识,而是阔别许久的……

我及时止住自己的神思,不敢再往下想了。但饶是这样,仍然掠过萧衍曾经对我说的话——他可能不是本来面目。

仔细地端看过方伯夷的脸,轮廓硬挺分明,鼻翼高挑,眉宇沧竣,身上的气质全然不是一般读书人的温雅。他见我沉默着打量他,略微诧异地朝我一笑:“臣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这一笑恍若融化了坚冰,隔绝了陈年岁月,令所有都静止了。

我耳边依稀听到那清晰如初的声音:“小玉儿……小玉儿,快来看,这是新栽下的天竺葵,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养活它。”细嫩的葵叶拂在他的下颌处,身后是一片大好的天光。

国子监司业,萧衍和父亲难道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吗?众臣朝官面对他时难道就没有恍惚疑虑过,虽然样貌变了,但气质、举止、表情分明就是怀淑再生。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只是方大人有些像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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