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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站在门口, 显然迈不开腿。
她哪怕现在还没进去, 就已经看着好些半裸甚至□□的男女披着浴巾谈笑着走进去。
这真是太羞耻了, 里面还能听见好些人的欢声笑语, 没人把男女混浴当一回事。
可她在现代文明里活了几十年, 现在真放下道德感走进去, 实在是不太可能。
达芬奇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只安抚了几句,径自走了进去。
海蒂站在旁边,在麻布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往里看了眼。
好些白花花的身体晃来晃去, 各种生殖器官也颇为显眼,还有个男医师在为一个小妇人拔火罐。
她捂着嘴站了半天,身侧有娉婷的少女拎着浴具穿行而过, 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基思勒小姐沉默了许久, 还是义无反顾地扭头回去了。
宁可自己劈柴烧火,也绝不要过去和一群奇怪的男人们洗澡。
更不想在洗澡的时候一眼就能见达芬奇先生的裸体——即使是达芬奇也不行。
她抱着小篮子回了工坊, 一抬头望见位穿着还算体面的中年人站在那。
“您是……找达芬奇先生的吗?”海蒂以为是来约画的客人, 用略有些生硬的拉丁文道:“他去公共浴室了, 晚一点回来。”
那大胡子先生上下打量了半天, 问道:“你是?”
“我是他新雇的女佣, ”海蒂解释道:“您要不留下姓名和来意, 我等会再转告他?”
中年人露出狐疑的表情来,并没有接她的话。
没等海蒂再说句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父亲?”
达芬奇在浴室里等了许久, 都没见那小女仆跟着进来, 也只草草地洗漱一番,便换好衣服折返回来。
皮耶罗回头看了眼儿子,脑袋往女仆的方向一摆:“解释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达芬奇利落地开了门引他进院子道:“她只是个女仆而已。”
这工坊并不大,哪怕海蒂在庭院里扫扫落叶,许多事情也是能听得颇为清楚的。
老达芬奇先生似乎对自己疑虑颇重,还叮嘱了他好几句,然后开始同他谈论一份订单。
这订单似乎是城里哪位大贵族的,以至于老先生说话时语气都颇有些惶恐,还用了好几次敬语。
然而他的儿子并不以为意,应得颇为敷衍。
“那可是领主宫的教堂!”皮耶罗加重了语气道:“你若还是同以前一样,便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来一杯柑橘药水吗?”达芬奇晃了晃杯子。
“记着时间!”老先生完全没有和他闲聊的心情,神情也颇为忧心忡忡:“我过两天再来催你!”
等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去,达芬奇才喝完杯子里的甜味药水,开始整理自己剩下的颜料。
海蒂煮好了晚饭端过来,好奇地问道:“他是你父亲么?”
“嗯,他以为你是我的情妇。”达芬奇淡定地叉起面条道:“我已经解释过了。”
什么?
见她略有些讶异,那褐眸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句:“我原本就是私生子,所以他才会多想,叮嘱我不要乱来。”
原来私生子难道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吗……
海蒂见他态度颇为自然,忽然感觉自己的价值体系在崩塌。
这个时代,男女裸体混浴不算什么,私生子的身份也可以坦荡说出来,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对了,下次帮我去药剂店里买块木乃伊回来,”达芬奇琢磨了一刻,又开口道:“都在我这儿呆了半个月了,平时也可以称呼我为列奥纳多先生。”
海蒂咽下了意大利面,再次重复道:“一块,木乃伊。”
“对,画画用的,料子不太够了。”他漫不经心道:“记得挑块看起来肉质比较饱满的,上色会更好看点。”
她怕他发现自己的异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按照真实年龄来说,自己怎么着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整个二战也经历过,米高梅的盛极而衰也见证过,不至于为个什么事都太过惊诧。
然而木乃伊这个发音是绝对错不了的。
女仆一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开始思考木乃伊该怎么搬回去。
她哪里知道这些疯子想干什么。
还有,木乃伊为什么要在药店里卖??
第二天,她早早地就收拾好了庭院,打扫完房间又切了些黑面包权当早餐,然后拿着粗布忐忑不安地去了药剂店。
先前来这附近熟悉环境的时候,海蒂就听当地的好心人解释过,这儿的医生、药剂师还有画家是在同一个行会里。
照她家那位主人的意思是,这药料也是颜料,都是拿来上色的。
木质招牌上用花体颇为潦草的写着『阿雷西欧药剂店』,里面一排排架子里放了好些瓶瓶罐罐,以及各种看不出来的东西。
好些香料成堆的放在小格子里,她依稀能辨认出小茴香和洋葱。
几个玻璃罐里盛着许多还在蠕动的蜗牛,有个老妇人正拿走一罐准备掏钱。
这儿不仅能够买到葡萄酒,死去的猫头鹰,还有各种奇怪的草药。
“阿雷西欧先生?”海蒂握着钱袋试探着唤了一声。
一个红发的商人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来买些什么,漂亮的小姐?”
这个词汇简直有些说不出口。
“木乃伊。”海蒂小声道。
“噢!这儿有刚进的新货!”商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她只是来找自己买一颗紫甘蓝。
他翻身在木架上翻找了一番,随意地挑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从胸膛上切下来的,可以吗?”
“可……可以,”海蒂简直觉得这盒子有些烫手,把它匆匆塞进包裹里:“请问多少钱?”
“您肯定是有些头痛,磨些粉兑水喝就好,”红发男人笑了起来:“这么漂亮的小姐,要不赏我一个吻?”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凑过去亲了下他的脸颊。
她要尽可能地省钱赚钱,能为自己铺些后路就多铺一些。
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有银币才是最能保命的东西。
这些天的夜里,她简直跟小偷一样,在树根下埋了耳环,在屋瓦里藏了戒指,连城外都趁着外出匆匆去了一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埋好了最后一件首饰。
来到这个鬼地方,想回二十世纪恐怕是不可能了,不管怎么说都要谨慎再谨慎。
这一个吻,就省下了二十个索尔迪,抵得上她四十天的工钱。
海蒂按着清单把东西一一买完,飞快地回了工坊交差。
某位大艺术家终于开始画草稿,拿着笔抬眉扫了她一眼。
“买回来了?”
海蒂简直跟丢老鼠一样飞快地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买回来了。”
“那个奸商管你要了多少?”达芬奇打开看了眼里头的方块:“成色不错啊。”
“他……”海蒂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只让我亲他一下。”
达芬奇原本在低头看尸块,听到这话时哑然失笑:“他确实会做这种事——你确实很美,一个吻反而是便宜他了。”
海蒂怔了下,心想这位先生还真是意外的好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十九岁的自己走进沙龙时,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噤声,无数视线都会久久地落过来,似乎无法移开。
老太太般的心态忽然松动了些,开始往前回溯。
她的暮年早已习惯了媒体的谩骂取笑,终日闭门不出也确实是因为整容过度,心态早就崩了许久。
现在哪怕是真的返老还童了,也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个蠢笨的老妇人看待,便是照镜子也觉得古怪。
可达芬奇这么夸了一句,心里忽然竟轻松了许多。
我……我现在真是个小姑娘了。
而且是好看的小姑娘。
“那……那二十个索尔迪,我还给您?”她下意识地问道。
“不用,自己收下便好。”达芬奇晃了晃盒子道:“这是我有史以来拿到的最大一块木乃伊。”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两个人也渐渐熟了。
列奥纳多先生才二十六岁,终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有些朋友来拜访,说话也和蔼而亲和。
海蒂帮着他把画架什么的归置好,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颜料吗?”
“你喜欢这些东西?”达芬奇刚好画倦了想休息会,大方的让开了些:“就是这些。”
这儿显然没有现代那些一管一管的颜料,六七个罐子放在一起,里面装着不同的颜料。
海蒂忽然想起来,现代那些颜料都是化学药剂合成的,可现在是连化学这门学科都没出个雏形的时候,人们在靠什么画画?
达芬奇见她看的颇为专注,倾身去解释不同的内容。
“这是土耳其红,从奥斯曼帝国进口的,大概是某种茜草碾成的粉。”
他随手打开另一罐,又解释道:“这是树脂和植物汁液做的黄色,萃取的不够纯粹,所以色泽不够亮。”
“那蓝色呢?”
“蓝色是最贵的颜料了。”达芬奇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叹了口气道:“想要这种颜料,只能把宝石磨碎成齑粉,平时都靠贵族接济些。”
海蒂看着他,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记得有一种蓝,颜色纯粹明亮,澄净的犹如地中海。
那种蓝的颜色,叫硫酸铜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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