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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多瑙河很快就风靡了整个佛罗伦萨, 甚至开始在往外邦流行。
这首曲子原本是海蒂亲手录制的, 可是人们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都是达芬奇的创作, 而她之所以也是合作者, 大概是帮忙端茶倒水递递点心的缘故。
达芬奇原本因为独特的人像画作, 前几年在佛罗伦萨就已经被许多人熟知, 如今更是人气水涨船高, 还有好些人开始跃跃欲试地想跟他谈论婚事。
——那位拥有浅蓝色眼睛的漂亮小姐听说是继承古老教义的炼金术师,而且又出身高贵,和美第奇家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平民们自然不敢怎么高攀,只日日写了情诗送鲜花和各种礼物过来。
而达芬奇正值婚龄又有得体的职业,竟还是一桩又一桩的拒绝了。
他的父亲皮耶罗为此颇有些担心, 上门拜访了好几次, 像是想为他找个漂亮姑娘结成良缘。
“第一,我不是同性恋——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第二, 不要再提婚事之类的事情了, 不可能的。”
这两句话被女仆听去, 又悄悄传到了坊间, 竟又有了新的传言——
这样一位俊美而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既然不是同性恋又不肯结婚, 恐怕是早就有心上人了。
仔细想想,他身边最漂亮的姑娘,当然是那位才思不凡的基思勒小姐呀!
于是好事的人们开始谈论各种可能, 甚至还开始添油加醋, 说的有鼻子有眼。
一位贵妇声称她看见他们两人在皇家花园里徘徊,是那画家求爱不成黯然离去,后来还饮酒消愁了许多。
有位马夫振振有词的说是达芬奇在单恋基思勒小姐,他在送她离开杜卡莱王宫的时候默默目送了好久,等佳人杳然远去之后都在原地久久不走。
各种传言是变着法子发酵滋长,甚至还有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在院子里为了她而决斗——
达芬奇听到这些荒谬可笑的传言时,翻了个白眼又觉得有些庆幸。
有些话确实是真的——但是他在原地呆了好久,那是因为在思考那个铁蓝色的形成方法,跟什么浪漫情思根本没有关系。
这种庆幸似乎有些功利,但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海蒂是个豁达又聪慧的姑娘,听到这种话只会一笑置之,不会怎么生气。
而有了这些传言,他以同性恋的罪名被控告到教廷的概率就会显著减少。
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剧院里了。
还真是一举两得。
海蒂也听见德乔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笑话,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可以说,那些内容只是在她的耳边飘过,连记忆里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她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地图有些模糊不清,而且也没有明确的历史记录。
她不得不去藏书室里借相关的旧书,试图把过去和目前的状况捋出来。
作为一个二十世纪的女性,她哪怕学过一部分的历史,也不一定能搞清楚这复杂的情况。
首先就是目前整个欧洲,或者说,以意大利为中心的政治布局。
如今应正是在哈布斯堡王朝,神圣罗马帝国正在衰弱和分裂之中。
她在第一被领主审讯的时候,回答的话语其实正确又错误。
当时事出紧急,她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虑太多,说的时候也不算太确定。
事实上,米兰、佛罗伦萨、布拉格、热内亚等地区,全部都归属于神圣罗马帝国,是附属国之一。
但之所以是错误又正确的,是因为她这句话的意思,也约等于‘我是来自于罗马教廷的人’。
罗马教廷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固定的机构,中心枢纽跟随着权力的更迭而不断转移。
所以他们默认她是来自于当今罗马教廷的所在地——维也纳。
还就歪打正着的对了一部分。
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就如同被切开的披萨,城邦都有各自的主人,皇帝本身的存在也是个空架子。
——这不是件好事。
对于弄权者和野心家们而言,分裂和不稳定代表着机遇,但对于海蒂这种向往和平的人而言等于是一个潜在的大麻烦。
她不断通过各种人的口述,还有相关的资料,始终保持着冷静。
原来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
在她突然从草堆里醒来的第一年,佛罗伦萨爆发了流血弥撒。
那场反叛让帕齐家族的所有成员被吊死在了杜卡莱宫的窗户上,小桶先生还在市政厅的一侧墙上绘制了血腥的画面,用来警戒所有的市民。
那场暴.乱让洛伦佐失去了他的弟弟,也让他本人被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盯上——
被吊死的反叛者当中包括比萨大主教,整个教廷都为之震怒,逼迫佛罗伦萨立刻交出洛伦佐。
教皇没收了他们家族的财产,威胁称将把佛罗伦萨宫廷成员全部剥夺教籍,而且会夺走这个城市的教权。
当时整个城市的修士和市民都出面反抗,甚至出现了战争冲突。
可问题在于,拥有雄厚力量的那不勒斯王国的大公公开支持罗马教皇,而这场战争里只有贸易国米兰和法国提供了一部分支持。
在危机关头,洛伦佐只身前往那不勒斯,以一己之力说服敌人并缔结了合约。
教皇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只能强装糊涂揭过这一页。
海蒂在听完完整的来龙去脉时,内心感情颇为复杂。
果然如世人所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如今的法国顾及着贸易关系,在佛罗伦萨有难的时候还肯出手相助。
可过了二十年以后,背后捅刀大肆入侵的还是法国。
亲密盟友亦可成为背刺者,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海蒂考虑了许久,决定去跟领主大人谈谈。
她需要尽快和他达成一致,把达芬奇从剧场里拉出来,让他投身于各种防御工事的设计,以及改良军队的各种武.器。
1480年的美第奇家族,似乎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
领主大人拥有了更加强健的身体,家族生意里的蛀虫和行骗者也被清理了许多。
更为可贵的,是附近几个城邦都相安无事,贸易变得更加繁荣。
她思索着这些事情,快步走上台阶,去再度叩响办公室的门。
克希马开门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双手,在看见她没带新奇玩意儿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小失望。
洛伦佐正在审核这个季度的投资报告。
她提供的考核和审计方法,确实高效而凝练,能够让人快速从海量信息中找到重点。
听见传报声,领主抬起头来,第一反应也是看她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什么都没有。
海蒂站在他的面前,反而有些忘词。
要说的事情太多,要从哪里开始?
而且怎么说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洛伦佐见她来了反而迟疑着没有反应,淡淡开了口。
“从年末到现在,你做了很多事。”
“而且是对的事。”
他放下了手中的纸卷,平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审视着她的情绪与内心。
“有什么想要的回馈吗?”
海蒂犹豫了一下,决定和他谈谈佛罗伦萨的周边防御问题。
还没有等她开口,领主又再次开了口。
“但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事情?”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从他二十岁执掌大权起,不聪明就随时都可能会死。
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拥有美貌、智慧、谈吐、新知。
但她不对金币感兴趣,也不会攀结哪位权贵。
——那么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伦佐曾经有那么一刻,怀疑过她和某些姿色妍丽的贵妇一样,是想拉拢自己产生些暧昧的关系。
可这个念头在出现的那一秒,就被他直接否定了。
这个女人始终都保持着和异性的距离,从来不和任何男性独处一室,去哪都主动带着女仆。
即便是面对自己,也把距离保持在疏远和亲密的中间。
海蒂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深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为了得到庇护。”
“庇护?”
“如您所见,我是被罗马教廷追杀的人。”
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为什么?”
“教皇想要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回答的不假思索,洛伦佐反而笑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都欣赏她的这一面。
冷淡,带刺,没有任何的驯服。
这一面往往很少暴露出来,她看起来长期以来都仿佛是任人拿捏的普通姑娘。
可也会露出破绽。
“继续说。”
“可是当我来到佛罗伦萨以后,发觉这里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海蒂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走钢索,每一句话都可能招徕杀身之祸,却又不得不这么冒险尝试。
她静默地等了两秒钟,抬眼观察着洛伦佐的表情。
他很平静。
“你认为,佛罗伦萨是不安全的。”洛伦佐重复道。
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苦行僧,想到了弟弟的死。
她说的对,这个城市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至今仍是如此。
海蒂有些想把未来的那段历史当做预言告诉他。
装神弄鬼的法子,其实很好糊弄那些心智不坚定的人。
她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却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
和洛伦佐谈任何事情,最好还是用逻辑来。
给他看天平两端的砝码,给他看事物的利弊,比什么都要管用。
她深鞠一躬,直接把随身带着的地图拿了出来。
她用画笔重新进行分区和上色,势力之间的大小和关系明明白白。
论人口,佛罗伦萨比不上米兰,更比不上那不勒斯和法国。
论军事力量,更是薄弱到勉强能自保,一旦真的有敌国强势入侵,恐怕根本不能撑住几日。
——连教皇都能让他们接近灭亡的边缘,若真是法国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请您仔细看如今的佛罗伦萨。”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口吻冷静而又沉着。
“这座城市拥有不尽其数的艺术品和各种珍宝,以及能够令任何国家动容的巨额财富。”
“它现在就处在漩涡的正中心。”
-2-
一个女人不应该如此轻率的谈论政治。
可她说的是对的。
洛伦佐的姿态反而放松了一些,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海蒂意识到他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谨慎道:“首先要看您的规划。”
他们两个人给予对方的信任,建立在两人拥有同样的逻辑和元认知水平上。
他们信任的,实际上是对方的利益立场,以及足够清醒的脑子。
作为一个出身成谜的逃亡者,海蒂已经在多个偶发事件和自主选择上做出了有效的证明。
“稳定。”
“佛罗伦萨的内部,现在还不够的稳定。”
美第奇家族虽然已经繁衍了数代,但真论起血统和历史渊源来,还是比本土的许多贵族相差甚远。
他现在举办盛大的宴会和游.行,都是不断在增强家族在这个城市的声望。
内部权力稳定无缝隙,才能去着手外部的事务。
这确实是最基本的一步。
她的其他设想,要等到基本格局定稳了之后再谈。
海蒂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刻,给出了一条颇为简洁的建议。
“您可以先制造出一个隐秘的通信网。”
现在贸然的募兵和制造军械,确实容易引起米兰和那不勒斯的警觉。
但对信息的及时获取,会在不经意间扭转大局。
“通信网?”
她抚平了地图,在附近的城邦上用炭笔圈点,标记了最重要的几个城市。
建立定期互通的信息汇报,以及各处的马厩——
一旦某一处发生了大事,佛罗伦萨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消息。
洛伦佐心里大概算了一下成本,点头应允。
“至于财产的转移和管理,也请您多加关注。”
海蒂同他解释了相关的许多概念,临走前深鞠一躬。
他静默地目送她离开,在门关上时收回了眼神。
达芬奇再次找她的时候,已经是在二月中旬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个人都很忙碌。
海蒂一头扎在藏书室里,不断地补习有关罗马帝国的各种历史,极力让自己更快的进入这个时代的角色。
她要知道各个国家的拉锯与敌友,要记清楚不同国家的归属权和发展状况。
波提切利的那副《春》终于绘制完毕,似乎又开始画另一幅异教的神话。
达芬奇不断改良着自动演奏的机械,还邀请了许多优秀的音乐家来创作新的作品。
也就在这个当头,狂欢节开始了。
市民们纷纷戴上不同材质的面具,成群结队的在长街上游荡。
他们当中有人戴着花环画着彩饰,唱诵着腔调奇异的恋歌和讽歌。
更有趣的是,洛伦佐聘请了许多画家,让他们来设计各种彩车和演员的服装。
往常这种风俗都是自发为之,现在有了官方的授意便更加的繁荣和缤纷。
海蒂照例去帮达芬奇装饰彩车,还帮忙画了一只知更鸟。
她的笔触歪歪扭扭,还带着几分现代漫画的风格。
今年的狂欢节花车游.行有了主题,定下来的内容是《酒神的凯旋》。
时间一到,各种欢快的乐曲便一块响起,老少妇幼都簇拥到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列彩车和一队骑士相继走来,看起来奢华而又浪漫。
彩车和骏马上都载满了盛装出行的少年,他们看起来肌肉匀称又笑容迷人,身旁堆满了繁花。
扮演罗马酒神的少年戴着葡萄藤缠成的冠冕,连手中的竖琴也挂着一串串的葡萄。
海蒂站在远处遥遥望着,忽然认出来他是那个找达芬奇学里拉琴的漂亮男孩。
长长的队列从皇宫一路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市民广场,早已准备好的合唱团开始高声放歌。
『愿酒神长在欲长在!
狂舞嬉游,尽情歌咏,
让甜蜜爱火燃心胸——』
那旋律确实欢快而又热烈,好些人都开始跟着摇晃舞蹈。
骑士们开始击剑比武,还有小商贩和农妇们提着篮子沿街兜售鲜花与小糕饼。
孩子们学的极快,很快也开始跟着大声歌唱。
『——当来临者,自当来临。休管他未来运命!』
达芬奇捧着小本子又开始画速写,海蒂则在旁边听了许久。
“很好听吗?”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嗯?”海蒂还在看那挂着巨大酒瓶的花车:“很热烈的情歌,是吉兰达约写的吗?”
“猜错了,”他望着她笑了起来:“是领主大人亲笔写的。”
“什么?那个古板又严肃的领主大人吗?”海蒂笑的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写过很多浪漫又炽热的情诗,许多年前就闻名佛罗伦萨了。”他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看那些高飞的鸽子:“等你在这儿呆久了,你也会成为诗人的。”
狂欢节结束之后没几天,达芬奇就又再次过来拜访。
“海蒂——要和我一起去米兰看看吗?”
海蒂正收拾完实验用的器具,听到这邀请的时候有些茫然:“这么突然的吗?”
“米兰的斯福尔扎邀请我过去为小公爵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晃了晃手里的设计图:“我决定给它起个名字——天堂盛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公爵只有四五岁吧?”她想了想道:“我去的话,安全吗?”
“你可以假扮我的侍女,”达芬奇打量着她的面容,补充道:“头发用粗布包裹起来,首饰也全部摘掉,再画些雀斑和阴影——只要变丑一些,就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你。”
海蒂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她去和领主简单解释了一下,对方也颇为爽快的点了头。
米兰和佛罗伦萨现在是关系融洽的盟友,不会出什么乱子。
时隔两年,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小城,能出去透口气了。
车队上不仅有好些伙计,还有那位小酒神阿塔兰特。
达芬奇早早地就算好了路程,声称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大概有一百八十英里。
“我做了一个里程表,可以用来核实到底走了多久。”达芬奇晃了晃手里的圆形装置:“是不是很有趣?”
不,我在汽车表盘上看过这个东西。
他们花了接近一个星期才抵达米兰。
海蒂有时候在马车上坐的疲乏了,会格外的怀念她的那台福特汽车。
如果往后再跳个四五百年,一辆车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可以跑完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个时代的乡野风光,简直处处都如油画一般。
汩汩小溪旁的垂柳也好,抱着猫的农妇也好,还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和葡萄园,一切都是这样的淳朴和自然。
她注意到达芬奇的笔记本在路途上又换了一个,对灌木和乡野远景的刻画都颇为好看。
有时候海蒂也会讨了笔,在纸上胡乱图画一些东西。
“这两个圆和三角形是什么意思?”达芬奇坐在她的身边,看的颇为好奇:“还有两个点?”
是米奇鼠。
海蒂考虑了一下漫画的定义,给他又展示了几个简笔画。
不用描绘纹理和骨骼,也不用展示他们和神的关系。
简单的线条和圈点就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这是——老鼠?为什么?”
她噗嗤一笑,摆着手放弃解答。
米兰是意大利的第二大城市,更是神圣罗马帝国最大的附属国之一。
这里正在修建一座大教堂,虽然说是从一百年前就在修筑,但到现在都没有封顶。
海蒂在听达芬奇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打量着附近兜售小物什的小贩。
冰淇淋是买不到了,但莓果干也不错啊。
“为什么还没有封顶?”
“因为穹顶很难设计和堆砌。”达芬奇招了招手,那小商贩就小跑着来到了马车旁,扬起了篮子示意他们看看里头的东西。
“先生——来些糖块吗?从东方来的,一大勺只用一枚银币!”
“我们不需要买药,谢谢。”达芬奇见她买下了新晒的果干,试图把话题再次引回建筑上:“实际上,佛罗伦萨城里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也是最近才终于落好了穹顶。”
“药?”海蒂忽略了他的重点,反而看向那小贩捧着的陶壶。
“你说糖是药剂吗?”
“不是用来治嗓子疼或者胃病的吗?”达芬奇还在看那气派又壮观的大教堂,没听出来她语气里的讶异。
“我喉咙有点疼。”海蒂利落的掏出了四枚银币:“请多装一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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