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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士蓝真的诞生了。
达芬奇把这管颜料带过来的时候, 海蒂正在翻着自佛罗伦萨学院借来的新书。
她一抬眼没有看见一手脏污的那个画家, 而是他手中的那管颜料。
这是经过筛选和过滤之后的, 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普鲁士蓝。
它是这样的深沉和华丽, 让人能想起不可窥测的深海, 以及被称为蓝色妖姬的茶香玫瑰。
任何语言形容这样的颜色, 似乎都有些苍白和无力。
“你做出来了——”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好些精神, 此刻甚至想要从床上跳起来拥抱他:“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达芬奇笑了起来,把那管颜料递到海蒂的面前。
“快点好起来吧。”他注视着她道:“我还在等你催稿——新订单的那幅画至少拖了有两个星期了。”
海蒂哑然失笑,长长的应了一声。
她终于恢复元气, 开始在庭院外散步的时候,佛罗伦萨已经进入了春天。
阳光如同温暖的拥抱,找到人身上也暖洋洋的。
路边的柑橘开始开花结果, 闻起来有种青涩的香味。
达芬奇由于去年接了新的订单的缘故, 如今需要一边帮领主完成各种研究,一边把之前的那幅油画搞定。
他和海蒂一起撰写了一份《佛罗伦萨发展预想》, 并且还备注了相关的表格和评估——这些现代化的思想方式当然都是海蒂教给他的。
第一步, 就是全面发展经济。
科技也好, 军事也罢, 这些东西本身都需要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来支持。
佛罗伦萨如今除了艺术行业发达之外, 手工制品以及纺织品也卖的颇为紧俏, 只是缺乏合理的管理而已。
趁着领主还在审批和研读那份报告,海蒂把她储存的所有青霉都取了出来,准备做动物实验。
她一共提取了大概三克左右的青霉素, 纯度无法确认, 而且数量也非常有限。
在仅有的条件下,想要大量的发酵这种物质,需要有足够庞大的容器。
当初盛放牛肉汤的容器从小碟子换到深口碗,再一路换到最大体积的陶罐,需要不断地搅拌和提取——
经过观察,海蒂发现菌丝会在生长到一定地步以后开始衰败。
必须在合适的时间内把它们收集起来,要么提取成溶液,要么研磨成粉末。
现在的分量,也许能治疗不大不小的发炎伤口,但真的想要广为推行,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初达芬奇送她的那两只兔子已经生了两窝小家伙了,现在健康的依旧活蹦乱跳。
海蒂不忍心伤害他们,于是又去买了一只鸡,先剪除了它部分羽毛让皮肤裸露在外面,然后用刀划伤了它的腿部。
她一个人自然不太方便控制住这么能叫唤的动物,达芬奇便在院子里帮她按住这只鸡,一边动作利落地拿绳子捆住它的嘴,一边好奇地观察着她在做什么。
“嗨,海蒂,要不要再去喝一杯葡萄酒?”波提切利出现在旁边,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回头就说是天使又来过就好。”
海蒂这边还在忙着写实验日志,达芬奇便干脆利落的回绝了过去。
“她最近很忙,而且那桶酒应该明年再取出来。”
波提切利举着空酒瓶颇为无辜:“我又没有和你说话。”
“可以——但要再等几天,天热之后酒的味道会更好。”海蒂终于处理完那只鸡的伤口,心里开始祈祷它不要因为破伤风而死掉。
为了保证它被菌落感染,她甚至在伤口边缘用手套抹了些先前收集的金色葡萄球菌粉末。
中世纪早已出现了注射器,但使用方式似乎有点可怕……
除了粗暴的吸血之外,还有医师试图用这种粗长的针管吸出老病人眼睛里的白内障。
——对这种天才到不能再天才的想法,海蒂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评价。
果然在六七天以后,那只可怜的公鸡在笼子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虽然一直有稳定地供给谷物和清水,但它腿侧的伤口显然开始溃烂发炎,而且隐约有出脓的情况。
达芬奇见她对这只公鸡这么上心,一度提出切除患处看看能不能好的建议。
等到那发炎情况从轻微到严重的时候,海蒂把先前提取到的青霉素稀释之后在它的另一侧做了简单的皮试——
没有任何问题,不会致死。
然后她就在公鸡的患处注射了一管溶液,并开始进行后续的治疗。
先前提取的那些完全不够长期治疗一个成年人,但对于动物而言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第五天进行注射的时候,伤口已经痊愈到结疤的程度了,而且大公鸡似乎恢复了精神,凌晨三点多都在打鸣。
达芬奇帮她摁住了鸡,还给她看自己对伤口的日常速写,确实画的惟妙惟肖。
“你给它注射的东西是什么?”他研究着那管液体:“这就是从橘子的霉斑上取出来的东西?”
波提切利又抱着一本书出现了。
“海蒂——我借到了那本乔叟的《声誉之宫》,但内容是全英文的,是不是应该雇个人帮忙翻译一下?”
达芬奇两只手摁着放弃挣扎的公鸡,抬头看了他一眼:“亚历桑德罗·费利佩普先生,您难道看不见她正在忙吗?”
海蒂忽然抬起头来:“对——我一直在找那本!英文就可以了,我看得懂!”
达芬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会英文?”
她示意波提切利等等自己,把绑带解开之后放公鸡回笼休息,站在旁边打水洗手道:“学英文是了解更多知识的开始——您也应该接触一下。”
波提切利笑盈盈地挥了挥手中的书,示意她和自己去另一边聊别的事情。
达芬奇试图唤住她:“等等,那管液体的事情,你还没有和我解释。”
“我已经提交了论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它会被发表在《佛罗伦萨公报》上。”海蒂挥了挥手:“明天老时间过来找你。”
达芬奇看着他们两一前一后的远离,本来想挽留她一句什么,但脑子里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那就……明天见吧。
《佛罗伦萨公报》的设想,是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出来的。
当时海蒂知道自己要去米兰度假一段时间,提前写好了青霉素的研究进展报告,以及相关的具体建议给他参考。
不得不说,报纸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早在古罗马时期,欧洲就有过类似的设计,人们在罗马元老院那儿竖立了一块木牌,定期记录着各种决策和公告,被称之为《每日纪闻》。
伴随着罗马版图的扩大,《每日纪闻》逐渐转换为写着文字的布匹,被专人带往各个省府的州邸。
海蒂提出了建立活字印刷社的建议,而且还写出了一整套完善的发布流程。
时间不用太快,一周就好。
活字印刷本身就需要排版和编辑的时间,更重要的是,报纸的存在不应是传递信息,而是引导舆论。
当时在离别前,她站在洛伦佐的面前,语言简短而又有力。
“您一定希望,让更多人听见,您想让他们听见的声音。”
控制了报纸,就等于控制了传播舆论的机器。
洛伦佐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他不仅在短短数月内挑选到了合适的编辑,而且在最快的时间内就排出了第一刊,开始摸索着发行一版又一版。
虽然成本和价格都有些昂贵,但也足够的吸引人。
他挑选着学院里合适的人选写些不那么高深的文章,以及报道各个城邦之间的琐事,还非常聪明的让人开始在旁边的副栏写些《十日谈》风格的小故事。
当海蒂看到那带着狗血又通俗的故事连同报纸一起出现在意大利的时候,她由衷地感慨了一会儿美第奇家族的从商天赋。
事实上,《十日谈》之类的故事,简直比当代的娱乐小报还要来的一言难尽。
当初在去米兰的路上,她就看了好些里头的故事,一度久久说不出话来。
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漂亮女人趁丈夫出门的时候,频频与情夫在家里偷情。
丈夫突然回来,她便唤他跟她一起擦洗巨大的木桶,两人弯下腰探进桶里,由她指点具体哪儿还需要多擦一擦。
而那位情夫就站在女人的身后,继续为所欲为……
这种故事似乎在中世纪并不少见——
到了如今,连私生子的存在都已经开始被人们普遍接受,长久没有任何私生子的美第奇先生还一度被夸赞过美德。
后来在每周翻阅新报纸的时候,海蒂偶尔会下意识的看一眼达芬奇。
有些故事坏的让人说不出口,比公共浴室里的某些情景还要让人难为情。
她看完那些故事,又看向那专心研究鸽子尾羽的画家,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种风俗盛行的国度,竟然还会有这样纯粹而又心无旁骛的人。
他会制造□□城墙,容貌俊美又谈吐优雅,但不会对女性或者男性有任何杂念。
——也许这就是天使吧。
-2-
到了第六天注射的时候,公鸡终于好了起来,先前发炎和发脓的情况也完全消失,显然实验是成功的。
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比起她在现代自主设计的整容手术,比起新时代的那一个又一个奇迹,她如今亲手制造的青霉素能够运用成功,简直让人开心的想要在这跳舞。
这可是蒙昧而又落后的中世纪……她居然做到了!
海蒂对此写了详尽的报告,及时提交到了领主那边。
她忽然有两个很大胆的想法,每一个都需要时间和金钱。
第一个,便是建造一个足够大的工坊,用一人高甚至更高的容器,来进行更大容量的青霉素储备。
在抗生素出现之前,战争的之一死亡原因既是枪林弹雨的杀伤,也是人们各种创口的发炎感染。
如果能制造更大的容器,让更多的菌种以更快的速度发酵,也许就可以制备出足够多的青霉素来拯救人们的性命!
第二,便是寻找新的菌种。
这完全得益于她一次无意的发现——
由于生病的关系,她果盘上放着的青瓜久久没有食用,也受潮生了青霉。
在德乔作势要扔掉它们的时候,海蒂拦了下来,决定尝试着把它们和金色葡萄球菌再次做一次实验。
竟然也有一模一样的效果。
她不知道青霉这个东西到底会存在于哪些植物上,又分别有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青瓜上霉菌的生长速度,要比橘子皮的要快上很多——
“大人,这可能就和种豌豆一样,”德乔嘟哝道:“明明都是种豆子,南边那些开花少的就是长得快一些。”
难道青霉也是分品种的?
海蒂想了许久,决定把各种青色的浅绿色的植物都找一份回来,记录观察它们生霉的不同状况。
达芬奇本来有画作和剧院委托要忙,但就是忍不住时长跑去她的实验室里看一看。
洛伦佐在领主宫附近给她指了个新的独立工坊,不仅可以有更大的场地做各种实验,还可以让那一堆兔子在里头撒欢吃草。
达芬奇每次一过来,就会兴致勃勃地帮她观察那些瓜果的发霉程度,还记着跟她讲那只鸡后来的状况。
有时候海蒂听着听着,会突然想把这只鸡裹上面包糠和盐一块炸酥,最好再撒点黑椒粉。
……这个时代有黑椒么?
还真的有,但是特别贵,贵到比那一勺紫色的染料还要难以支付。
自忖是个小富婆的海蒂在了解到价格之后,决定去吃盐焗鸡。
……还是现代好啊。
领主大人那边隔了许久才给出反馈,但内容也全面而周密。
他同意了海蒂建立‘青霉工坊’的请求。
毕竟这些东西只需要每个月支付十枚金币不到,比起他曾经购买的那些艺术品以及从蛀虫们手中夺回来的产业,实在算不上什么。
在整个杜卡莱王宫,除去姓美第奇的人以外,最有钱的大概就是波提切利了。
他的一幅画就可以得到一百多个金币的报酬,而且还有不定期的各种赏赐,身份地位也如同是美第奇家自幼长大的成员一般。
除此之外,他还开了一家两层楼的画坊,雇佣各种雕塑工和画工代为操劳,自己只需要坐着数数金币就可以了。
海蒂在指示着工人修砌巨大的搅拌罐时,突然想到了这些事情,隐约有了什么灵感。
她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找一些更大的生意来做?
比如贩卖油画颜料,或者是去开多个连锁的纺织工坊?
青霉工坊的机械台都是由达芬奇设计的,他显然对于工业也有颇大的助力。
甚至可以说,他好像就没有不会的东西。
这个时代已经被创造出了上击式水车,动能结构和燃料都在不断地改进。
她原本估摸着要派遣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轮转搅拌,却被他创造的联动机械全部取代了。
这让海蒂忽然想到了她创造跳频通讯专利的那段日子——
她来负责提出抽象的概念和构想,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们来进行具体的构架和创造。
但比起那些教授,列昂纳多完全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他热爱书籍,热爱理工和艺术知识,画草图累了还会拉一段里拉琴给她听。
而且也不存在伤害她的任何可能。
等青霉工坊的建造已经步入正轨了,她忍不住去了一趟他的工坊。
“你还有其他的什么设计吗?”
“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也许再多挖掘一些,再提前让他绽放出更多的光芒,整个佛罗伦萨都会得到荫庇。
达芬奇正解决着那副贵妇人肖像画的最后上色部分,示意她稍微等一等。
他的笔触非常的有质感,连肌肤如同鸡蛋清一般的轻薄感都能够直观的表达出来。
海蒂在旁边看了许久,下意识地又开始帮他调匀蛋彩,以及续上不断喝完的葡萄酒。
——那是用软木塞玻璃瓶装的,效果相当不错,倒出来的时候都能闻到清新的香气。
达芬奇偶尔投入下来就容易忘我,等他因为肌肉酸痛终于停下来揉揉脖子的时候,才想起来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乔托钟塔适时的开始咚咚作响,告诉他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抱歉,我本来只是想把那个侧面填补完的,”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跟这位临时的助手表示歉意:“让你等了这么久……”
海蒂颇为淡定,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了。
两个人都在忙碌着不同的事情,也都陷在安静又有序的思考里。
不用交谈任何闲言碎语,也不用有任何接触——连眼神接触都不必要。
非常独立,也非常自然。
为了表示歉意,达芬奇带着她去附近的小酒馆里吃了新鲜的炖菜,等两人都休憩的差不多了,再带着她走回工坊,去看他之前积累的手稿。
烛光昏暗,夜莺啁啾,此刻的气氛似乎如同一场约会。
但海蒂出神地翻阅着这些手稿,完全把他当成了同性一般可靠的朋友。
也许别的男人会在这个时候产生什么冲动,但列昂纳多应该不会。
他对起重设备和永动机颇为感兴趣,各种模拟的手稿可以洋洋洒洒的写好几页。
除此之外,还有模样古怪的机械鸟、飞行器、螺旋千斤顶,以及一个如同老唱片般的存在。
“Leo,这是什么?”
她扬起了一个笔记本,示意他过来看看这幅手记。
“这是……磨针器。”达芬奇抽出了炭笔,在旁边标注更清晰的箭头:“你看,一旦这个人推动这个□□,这个打磨装置和抛光带就可以进行磨针。”
“磨针?”
“对。”达芬奇指了指左下角的三行小字,把那镜像的意大利文翻译给她听:“按照我的计算,一百台这样的机器,可以每小时打磨出四万根针,而每根针值五个银币。”
海蒂愣了一下,开始飞快地计算总数字。
她从前不熟悉佛罗伦萨金币和银币的汇率,现在自己已经和原住民差不多了。
“年收入大概在——六万金币?!”
六万?!这是什么概念——在这种还基本上是家庭式小作坊的时代,可以创造六万金币左右的营业额!
美第奇还缺什么军费?!
“什么?很奇怪吗?”达芬奇有些茫然:“应该就是这个数目吧。”
“我惊讶的点在于——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贩卖这个主意,或者靠这个赚钱吗?”海蒂试图给他一些启发:“有这些金币,你完全不用再为谁画画了。”
对方耸了耸肩,显然并不在意那些东西。
“我更喜欢的是创造。”他纠正道:“至于钱币什么的,能够温饱就足够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有种老人家碰见小孩儿的无奈感。
她的前世,经历过数部电影和不动产的投资失败,中年和晚年时期也多次陷入过经济困境之中。
她的许多不安全感,也来自于这些记忆。
否则的话,自己也不会让那枚红宝石的戒指就此消失在黑市里。
……虽然不知道美第奇为什么不肯归还那枚戒指,但她也认了。
多年的经济困窘,让她如今总是有不安全感。
没有存款,没有能长久发展的产业,似乎随时又会回到连基本开支都无法应对的那段日子。
至少在这一点上,洛伦佐对于薪水的慷慨足够称得上善良。
他这三年里支付给她的金币,一直被谨慎储存着几乎没有动过。
如今依靠这笔相当雄厚的启动资金,她可以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拥有一笔能够稳定发展的产业,甚至未来可能会加入新兴资产阶级的队列里。
“不过说到薪水的事情,我现在也基本上不用担忧那些了。”达芬奇侧身拿起了另一份卷轴,给她看里面的设计图案。
她看见了如同血管般分岔又汇合的河流,以及伫立在河畔的佛罗伦萨城。
“这是……”
“是城市水渠的规划图。”他笑了起来:“托你的福,我刚刚被任命为这个城邦的水利工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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