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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前院花厅灯火通明, 李县令与梁县乡绅分席而坐。
对面看台上，说书先生跌宕起伏地讲着《关云长单刀赴会》。不过这到底是讲烂了的故事, 下面的宴客都提不起兴致来, 只是给李县令面子无人离席。
齐师爷看着就暗自捏了把冷汗，尤其瞥到李县令沉静如水的脸庞, 更是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
实在不是他不上心给县尊办事，而是梁县地穷，别说正经的歌舞伎, 就连个上得了台面的戏班子都找不到。这已经是梁县最好的说书先生了。
“县令爷，此番叫我们过来不知有何指点？”
齐师爷听着这话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出声的不是别人, 正是梁县乡绅之首马凤笙。
这马凤笙已到知天命之龄, 生了两尺有余的白胡子，听闻每日都得两个小丫鬟细细梳通才行。
齐师爷暗自咬紧了牙根, 梁县乡绅跟县尊作对就是这老贼指使的！现在又来挑衅县尊！
李县令人虽年轻却颇沉得住气, 眼角都没给马凤笙一个，只是看着看台上的说书先生, 轻声回道：“不过是寻常宴请罢了, 马世叔无需在意。”
马凤笙懒懒地靠着椅背, 一副年迈的模样, 可声如洪钟，整个花厅的人都听得到, “唉, 县令爷毕竟年轻, 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迈之人的心思。上次，老朽跟同知大人容大人相聚还提起我们这些老家伙胃口不好，总是容易饿。这书是听腻了，这宴席可别也无趣才好。”
县令七品官，知府身边的同知五品官，也算是县令的顶头上司了。
齐师爷暗恨，马凤笙这老家伙竟然用同知来压县尊！
李县令听着其他人对马凤笙的迎合声，不动如山，仿若没有丝毫不悦，“故有‘廉颇老矣’。大名鼎鼎的廉颇都敌不过岁月的蹉跎，何况你我等凡人呢？”
说着还特意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马凤笙，轻声道：“那咱们就早点开席。咱们梁县向来讲究流水席，本官这次就入乡随俗。”
被嘲讽老了的马凤笙气得脸色狰狞，咬牙切齿道：“县令爷来历大，看来能让我们这些乡下人见识见识了！”
面对他的挑衅，李县令恍若未闻，挥挥手示意：“齐师爷，上菜吧。”
齐师爷一应下，上菜的命令便排山倒海般被一层层小丫鬟传入厨房。
厨房众人都看向孟梦。
杨七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厨房的主心骨已经落到了孟梦这个小娃娃身上。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到底知道孟梦有点本事，而且她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孟贰荣，他脸上被孟贰荣揍得红肿都没落下去呢！
孟梦临危不惧，丝毫不乱地吩咐先将苋子做的什锦拼盘送上去。
什锦拼盘讲究的是刀工和拼盘技巧。
胡瓜（黄瓜旧称）、白萝卜、水萝卜切得薄如蝉翼，迭次在霁红高脚小盘上码成扇形。盖上白嫩薄得透明的素鸡薄片，中间多汁泛着莹莹白光的梨子雕成荷花，再淋上特制的糖醋水，看着精致又大方。
齐师爷看着丫鬟端上来的什锦拼盘就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干净就听到一声嗤笑，心里一紧抬头就见马凤笙靠在太师椅背上阖上眼小憩上了！
马凤笙旁边的随从面露鄙夷，甚至僭越出声劝马凤笙：“太爷，这东西不过寻常，你先吃两口垫垫肚子，小的一会儿就给家里人递信儿，让他们准备着。”
马凤笙像是听不过劝，一脸为难地拿起筷子敷衍地咬了一口胡瓜，便对李县令道：“还是这书说得有趣。”
方才还说说书的没意思！
齐师爷随即就看见李县令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登时汗流浃背，连忙唤人将什锦拼盘撤下去。
什锦拼盘重又传回厨房，苋子见了脸都白了，不由眼眶微红求助地望向杨七筒。
杨七筒也面色凝重。
在他看来，这什锦拼盘虽然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可作为餐前凉菜最是精致妥帖不过。
再说客随主便，哪里有上了的菜又撤回来的？
前面的客人根本就是上门来找茬的！
可这时间却容不得他们多想，孟梦示意丫鬟将果酱土豆泥和肉沫土豆泥送上去，特意嘱咐小丫鬟：“上菜的时候小心点，就跟县令爷说，这土豆天下不过八颗，量少还请县令爷和各位宾客担待。”
一句话说得小丫鬟两股战战，捧着托盘的手都开始发颤，哆嗦道：“我不敢！”
宴席向来讲究宾至如归，孟梦这话简直是在告诉前面的各位乡绅，“东西金贵稀少，你们少吃点！”
有这样待客的吗？
万一县令爷生气了……
孟梦却柔声安抚她：“你别怕，县尊不会怪罪你的。要是真的生气了，我给你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
能买一亩上等水田！
小丫鬟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腿也不抖了，嘴也不瓢了，昂头挺胸捧着托盘就上去了。
孟贰荣和孟李氏倒也罢了，全身心信着孟梦。
倒是杨七筒回过神来就见小丫鬟健步如飞，根本阻拦不及，赶紧追过去趴在花厅边儿看着。要是县令爷生气了，他就说这都是孟梦指使的！
小丫鬟想着那五两银子，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将土豆泥呈上去，大声将孟梦嘱咐的话说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县令爷，巴不得县令爷赶紧生气。
谁知李县令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反倒阖着眼的马凤笙懒懒睁开眼，跟旁边的王举人嗤笑道：“听听这小丫鬟这口气，还全天下只有八颗，那岂不上圣上爷都吃不到的东西？”
李县令听着边厉声斥责：“马世叔还请慎言！圣上爷的事情哪里是咱们能置喙的？”
马凤笙只当他是恼羞成怒，反倒笑道：“是是是，县令爷说得是。不过咱们可得好好尝尝这什么‘土豆泥’的味道。不过这又是土又是泥的，不会真的是土做得吧？”
王举人和其他附庸听着都哈哈笑起来，甚至自认好笑地对李县令说：“万一我们吃出什么麻烦来，还得李县令给我们请大夫，不要死在您的宴席上才好。”
李县令面无表情地无声凝视着对方，直将对方看得笑意僵在脸上才罢休。
马凤笙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笑，拿起勺子蛮横地切开紫红色的圆球，浓稠的紫色酱料顽固地抵抗着，直到控制不住凹陷下去从当中破开，露出白如雪团的内里，全然不像是他方才说的土色。
执着白瓷小勺的手微顿，他掀起因衰弱耷拉下来的眼皮儿瞥了李县令一眼，见他身子如松，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更是生出不好的预感。
“好吃！凉爽却不刺牙，香甜味美，炎炎夏日能尝到这种美食不失为一件快事！”
马凤笙登时狠戾地瞪向出声的男子郭黎，郭家总是跟他作对，他迟早要收拾了郭家！
李县令却一改方才的冷淡，笑吟吟地跟郭黎搭起话来。
马凤笙冷哼一声，漫不经心地将吃食送进嘴里，专门晾凉的土豆泥入口松软，缠绵在唇齿间不甘离去，香浓的果酱柔美，填补了土豆泥的空白。
他脸色微僵，这确实是他不曾尝过的东西。
偏偏随从注意到他瞪向李县令的眼色，大声搭腔：“不过尔尔……”
马凤笙憋着的气立刻找到了出气筒，抬脚便踩着随从的脚狠狠碾了两下。
随从疼得冷汗都出来了，咬紧牙关将呼痛声咽下去。
倒是李县令听到动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道菜不合胃口吗？”
马凤笙笑着摆手，“我这随从没见过世面，竟然没有见过这土豆泥，还说这土豆泥不过尔尔，真是少见多怪！”
李县令闻言仿若释怀一般，颇有赞同的意思：“这就是他的不对了，您教训得对。梁县毕竟只是天下一隅，咱们万万不能坐井观天，切记居安思危，省得不知天高地厚惹出乱子来。”
这一番连敲带讽让整个花厅都静了下来，就连方才的碗筷磕碰声都不见了踪影。
看台上的说书先生本能感觉不对，本来慷慨激昂的声音都弱了下来，惊慌地朝这里张望。
马凤笙气急，他一生广交朋友，这梁县甚至是祁同府都得给他三分脸面，李连这小子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来敲打他！
李县令却仿若未觉，轻声道：“马世叔还没尝这肉沫土豆泥吧，跟果酱土豆泥比起来应该更适合您吃。毕竟您年纪大了，这些甜的还是少吃的好。”
一句话又是气得马凤笙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脸若金纸。
李县令也没再看他，转头笑着跟郭黎说起梁县的风土人情来。
马凤笙的随从不敢出声，只能给马凤笙顺气，却被他一手拍开，恨恨地舀了一勺肉沫土豆泥放进嘴里。
谁知道那肉沫土豆泥竟然是热的！
这下烫得他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偏偏顾及着仪态不能吐出来，只能涨红了脸含着土豆泥。
李县令面露疑惑：“马世叔，您这是怎么了？”
肉沫在嘴里转了一圈，酱香味裹挟着肉香冲进每个角落，偏偏软糯的土豆泥被肉沫包着热气儿，此刻烫得像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咽都咽不下去！
随从哪里能想到方才的果酱土豆泥是凉的，这肉沫土豆泥会是热的？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声问“怎么了”也不知道给马凤笙递一杯茶。
齐师爷见马凤笙被这一道菜逼得现了原形，乐得将军肚直颤。
还是李县令给马凤笙递了一杯茶，语重心长：“马世叔，这土豆泥就是再好吃，也不能这样狼吞虎咽的，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怎么办？”
马凤笙哪里还有空在意他话里的意思，猛灌了两口凉茶，终于将热气儿给压下去了。
可嘴里却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他两尺余长的胡子抖得跟瀑布似的，讪讪地跟李县令道了谢，颓唐地瘫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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