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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没有指针的钟(1)

作品: 锦葵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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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生】

时至今日,我一直活在一种巨大的悲悯之中。故事似乎与我无关,但每一出真实的剧目都像一把利刃一样,斜斜地剖入我的身体我的感官。叶重阳在我生命里扮演的角色,不仅仅是一个姐姐那样简单,更何况早在她出走的那一年,我就已经不当她是姐姐了,她自始至终,都游离在这个家之外,她的生命里流淌的血液,充满了冰渣和石砾。

我们没有抛弃她,而是她抛弃了我们。

此后的生活像没有指针的钟一样,缓慢而绵长,没有谁知晓故事最后会走向何种结局。

我离开棉城去上大学的时候,整座院子已经落得一片空寂了。我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内心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恸,我在这座院子里出生,在这座院子里成长,我生命最初萌动的气息像烙印一样紧贴着它,我所有的悲喜都与它有关。我的故事在这里发生并且在这里中断,我的家人在这里死去,它承载了我们的生,也接纳了我们的死。时间在这里浓缩,像一团浸湿了的棉花被我捏在掌心,渗出的水滴下来,逐渐地模糊了世界。无法挽留,我最终还是搬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我不知道父亲对此心里是什么想法,至少对比我,他在这座院子生活的时间要比我更长,他所感受到的一定比我所感受的还要深刻。只是,父亲自始自终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不舍,哪怕只是一个哀伤的眼神——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逐渐变得冰冷,不理会年月的变迁给他身上造成的侵蚀,也从不留意迁徙对过往记忆所造成的损害。或许记忆是没法损害的,它藏在我们每一个人心灵的最深处,别人无法入侵,对它的生杀予夺也取决于你自己。现在的境况变得不堪:叔叔的死最先拨动了时光的巨大年轮,婶婶成了寡妇,母亲带着瘫痪了的身子离开了人世,叶重阳出走一年多,父亲最终还是抛下了这座祖辈留下来的院子,带着我,离开了棉城。

我和父亲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隔膜。那次叶重阳将他隐瞒多年的丑事曝光出来,就是我也万万想不到,如此一个父亲,竟然会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行为。这比叶重阳给我的打击还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纵使是血缘至亲,在面临伦理道德的考验之前终究还是脆弱得像一捧细沙。那件事之后,母亲受不了刺激,人也消瘦了起来,之所以会瘫痪,我想大部分也是因为父亲。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僵到不行,四个人同住一屋檐下,竟然各怀心事,在饭桌上也沉默如初。

父亲像被人扯下面具的小丑,露出真实面目之后羞于见人,母亲甚至于有段时间不和他说一句话,心里憋着气无处发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简直难以相信那阵子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她瘫痪在床,直到父亲终于放下虚有其表的自尊去照顾她,她才渐渐有所好转。人被捆绑在方寸之地,但心一旦看得开,便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是母亲的生活之道。以前我不懂,以为一切不过是她在无望之际所不得不选择的,但现在我终于发现,母亲的人生一直在苦熬着,感情自不待说,而内心所经历的跌宕起伏,所遭受的创伤无疑是最难以被抚慰的。

而真正令我们都措手不及的,是叶重阳。

某一个深夜,她果真收拾了行李,趁我们不注意悄悄地走了。那个晚上,我夜半起来为晚归的父亲开门,打开客厅电灯的时候,发现叶重阳的房门没有关紧,于是走过去想顺手关上。等我靠近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房间早已空空如也。我知道事情不妙,便匆忙赶到到母亲房里叫醒了她,母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问我:“怎么了?你爸回来了吗?”

话在我胸口堵得慌,我告诉母亲:“叶重阳……走了。”

母亲气得差点晕过去。

那天晚上,父亲和我以及陆兆臣一家人,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很明显,陆兆臣也始料未及。我三更半夜去敲他家门的时候,他睡眼朦胧地起来开门,见到是我,他有些惊讶。当我气喘吁吁地和他说叶重阳不见了的时候,他吓得脸色发白,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慌张的神情,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吐出一句:“你没有骗我?”

我气急败坏的,“我骗你干吗!快点帮我们去找她!”

他随手扯过一件衣服,又叫醒了自己父母,随后,我们走遍了大街小巷。那个夜晚如此漫长,空气似乎凝固了,像一团冷了的胶水裹得我呼吸困难,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棉城的大街小巷晃过,光线在路面上找出一截一截的亮斑,夜色越来越深,我们明知道,叶重阳不会再做任何停留,她是个如此决绝的人,自幼便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绑住她,没有,就连这个家也只不过是她赖以安置一身皮囊的蛛网而已,终有一天她会挣脱,飞离,不留一丝痕迹,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这天会来得如此迅即。我是第一次对叶重阳感到留恋,那样一种情绪潜入我的胸腔中,每走一步我都会感到心里有把声音在喊叫,凌厉的、嘶哑的,似乎要撑破头顶黑洞洞的天空。

走到最后,我的脚痛了,父亲停下来,手电筒的光渐渐微弱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她早就离开棉城了。”

后来叶重阳才告诉我,她先是搭乘棉城水果商贩的夜车去城里的,最后又转车去了别的地方。在我们心急如焚地寻找她的时候,她早已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了。我们最终徒手而归。母亲在床上掩面而哭。父亲坐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她会回来的。”

母亲哽咽着:“她不会回来的,我知道她这孩子,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叶重阳还未离开的时候,我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好说歹说,毕竟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我知晓她的个性,她受不住家里压抑的气氛,其实早在很小的时候,早在我们还天真无知的时候,叶重阳就向往着哪天变成一只小鸟,飞离这片土地。我记得小学时,有一次我们一家人上塔山去拜佛求签,踏上大雄宝殿的时候,叶重阳皱着眉头,在母亲三番四次劝说下,她才跪在蒲团上举起签筒,给自己求了支签。解签的老者看了叶重阳一眼,眼神里透露出些许微妙的情绪。老者看了看母亲,问道:“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就直说了。”母亲说:“没事,你就说吧。”老者捋了捋胡须,然后戴起眼镜,缓缓地说:“签诗上的意思是,这女孩子天生一副硬骨,不甘屈于俗世。笼中金丝雀,终将归山阙。”母亲听了脸色都变了,叶重阳拉过母亲,对着老者说:“什么雀不雀的,我才不信你这套呢。”说完撇撇嘴就走了,姿态高傲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父亲忙给老者赔不是,老者没说话,只是看着叶重阳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亲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她:“你给我回来!一点礼貌都没有!”

如今回想起过往的点滴,似乎一丝一缕都印证了叶重阳日后会发生的事。陆兆臣在叶重阳走后显得失魂落魄,尽管他在我面前掩饰,但我看得出来,他经受不住如此的打击。我自知在他面前不能提起任何和叶重阳有关的事情,于是我也闭口不谈。

有天,陆兆臣来我家,把我叫了出去。

我问他:“是不是想问我重阳的事?”

“嗯,你知道我……我现在也不相信她会一声不吭就走了。”

“兆臣哥,你应该知道,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连家人都没说。”

“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唉……”

陆兆臣的眼神看起来黯淡无光,他抿着嘴巴,说话的声音很低沉。这个天生骨子里就浸染着不羁的男生,竟会因为叶重阳的不辞而别而在我面前流露出不舍和伤心。我知道,这个时候再怎么安慰他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假装轻松地告诉他:“兆臣哥,你别这样,兴许她过一阵子在外面受不了了就回来了。”

陆兆臣没有看我,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是这样,那我会等她。”

——“如果是这样,那我会等她。”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陆兆臣说这句话的语气和掩藏在背后的深深的哀恸。我甚至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等她,真的付出了那么长的时间乃至将生死置之度外来等她。陆兆臣很爱叶重阳,这点毋庸置疑。只是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何她竟会连一句口信也不留给陆兆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她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减轻陆兆臣对她的想念,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彻底,这是叶重阳的手段。只是她并不知晓,有些事情并不可以如此决绝,一如感情。我想,如果她离开之后知道陆兆臣还对她如此念念不忘的话,她一定会替陆兆臣感到不值得的,也许对叶重阳来说,她本来就不值得。

不值得我们去爱,也不值得我们去恨。

我们的家,因为叶重阳的离开而缺失了一角,而且这一角这辈子再也补不回来了。叶重阳走了,但她留在每个人身上的暗伤却始终都无法治愈。血缘上无法割舍的关联,会被时间和空间所冲淡。每次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难受起来,对叶重阳的恨也因此加深。母亲在叶重阳离开后不久去世,她临终前交给我一只手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叶重阳并且亲手交给她。

为母亲安葬之后,我和父亲几乎不再提起叶重阳。有天,父亲突然叫住了我,那次他刚从外面回来,提着打包回来的卤鹅肉还有一瓶五粮液。他倒了两杯酒,叫我坐下。我们父子二人还是第一次对酌。我向来不会喝酒,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明生啊,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下。”

我问他:“有什么事就说吧。”

他沉默了几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我说:“我想和你说,我们搬走吧。”

“搬走?爸你不会开玩笑吧?我还要在这里高考呢。”

“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的意思是,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搬走。”

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家,似乎不久之前,我们一家人还团聚在这里,不管彼此有着怎样的矛盾,起码人还在,家还在。如今父亲居然提出要搬离这里,着实令我难以接受。

“这个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要是搬走了屋子留给谁?”

“谁也不留,就让它荒掉。”

我料到他会这么说。“那好,只要你说服我为什么要搬家,我就听你的。”

父亲明显知道我这是故意为难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这个家还像家吗?无缘无故就剩下我们父子俩,住在这里我怕下辈子不安宁。”

我低下头,捂住鼻子,害怕自己突然受不了,我问他:“爸,你知不知道我很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妈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儿。”

我的话还刚一说完,父亲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我抬起眼睛看他,我已经好久没有细细看眼前这个男人了,在我触手可及的年月里,他一直是这样一幅样貌,似乎没有多大改变,但凝视之余,却可以从他的眉目间看见一种叫做岁月的东西。是的,岁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会老了,老得像个小孩一样,不再狂傲不再暴躁,可以安安心心对待周遭的人和事。

我无奈地撇撇嘴。两人面对面坐着,接着沉默良久。

那杯酒我最后并没有喝,父亲见我不说话,于是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后来我还因为院子留给谁住的事情和他大吵了一家。那是在我高考之后,卸下了身上的重担,我才可以好好地介入家里的事。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变得懒散而暴躁,那次剧烈争吵之后,我侥幸占了上风,这座院子最终留给了婶婶还有小简宁。婶婶搬进来的那天我还去帮手,简宁年纪虽小,但很听话。她抱着一只布娃娃跟在婶婶后面。装家具的大货车停在巷子口,父亲最终看不过去,也过来帮忙搬东西了,但他和婶婶说不上几句话。简宁叫他“伯伯”的时候,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大货车开走的时候,我拉着简宁的手站在巷子口。夕阳西下,整条巷子被金黄色的余晖涂满,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当我刚上小学的时候,陆兆臣就是站在这个巷子口等叶重阳还有我的,那时候的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岁月会赠与我们的是福是祸,我们一路笑着闹着,然后一不小心就跌入时间挖好的陷阱里,身不由己,被拉扯着一路塌陷。

我们的生命悲欢离合,脆弱得像一触即破的泡沫。

陆兆臣在我高考那一年,杀人后又畏罪潜逃。这件事在棉城闹得满城风雨,彼时我还在棉城中学,回到家后,整座院子都乱糟糟的,前来寻仇报复的那帮混蛋将陆兆臣一家住的那间房抄了。屋里的家具、锅碗瓢盆砸的砸、摔的摔,被清理得几乎无剩。街坊邻居一开始还以为那帮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最后才知道,是陆兆臣闯了祸。我也是回家之后才知道,那天若不是父亲在家护着,陆兆臣的父母说不定会被他们毒打一顿。警察接到报案后来到我们家院子,陆兆臣父母也是在那时才知道,陆兆臣杀了人。陆兆臣连见父母最后一面的胆量都没有,连夜逃跑了。闻心兰不相信自己儿子会杀人,警察让她和陆绍华两人去录口供的时候,她死活都不肯走,发疯一样对着别人又踢又打的,警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总算将她押进警车,父亲说那天闻心兰哭天抢地的,眼泪鼻涕都流了一地了。周末我回来家里的时候,闻心兰已经疯了,她被陆绍华用铁链绑起来,锁在了房子里,院子里溢出来一股尿骚味。

父亲见我回来,未等我开口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开口道:“你看着房子还能住人吗?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等你高考完我们就立刻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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