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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山平静的表情让容地陷入震惊之中, 他感觉自己站在高大的大哥面前, 还是像从前一样矮小、弱小。只是有些事已经截然不同, 好比容山对他的爱护不复当初。当然, 容地尚还没学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只顾得上难受。
容地嘴唇蠕动了两下, 看着容山的手, 麻木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恍惚如他，根本没想过家里有没有钱, 或者是去算之前在容山那里欠了多少帐。
容山却是想了很久，想得够清楚。他思路清晰地说着：“我数过了，这里是一百五十八块, 还有去年你媳妇在我哪里顺手借了二十, 上回容志飞买自行车哪里，我也垫了五十, 一起就是两百二十八。”
赵翠翠披着袄子, 从里屋出来, 听见二百二十八这个数字把一双小眼睛等瞪圆了, 满是不可置信：“大哥, 那会那么多？你唬我们吧, 这不过年不过节，家里刚出了事，你就来追债！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容山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一句话都没给她, 继续对容地说：“亲兄弟，明算账。容地，这钱你还的吧？”
“还……”容地艰难地说出这个字，抬头看着容山。
人到中年的容山依旧高大挺拔，国字脸干干净净，双眼皮，高鼻梁，相较于过去只头发白了鬓角。
年轻的时候，容地就羡慕容山的个头和长相。明明是一家的兄弟，一个亲妈肚子里出来，怎么就一个又高又俊，一个又矮又挫？他这想法某方面来说，倒是和容爱红想容夏的念头一样，也算得上是父传女。
板着脸的容山看起来非常认真，带着红丝的眼睛和容地对视。容山也把容地的形象收入眼底，但他不愿再细看。一个人二十岁活得怎么样，基本要看父母；但活到四十多岁，能活成什么样，还得看自己。容地过成什么样，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赵翠翠见两人不理她，上前站到容地身边，气汹汹地道：“容地，你说得好听，你拿钱还吧？我不管你，老娘可没钱！”
上次容志飞把赵翠翠的钱都拿走了，而家里的钱都是过的赵翠翠的手，要让容地来说他们家多少钱，他还真不知道。但有一点，有钱的人家还会借钱吗？
容地从容山一手的借据中想到了自家的窘迫，先前说出去的话像是巴掌一样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胀红了脸，又羞又气。他甚至还不知情，容志飞从赵翠翠那里拿了几百块。
容山可不像容地只埋头做活，不然也不会挣出那么多钱。他看着容山冷着脸说道：“这里好些是你前三年前五年欠的，这两年队上收成好，家家户户都分到了钱。”
容地去看赵翠翠。
容山眉头皱得更厉害，踹一脚容地小腿：“你看个婆娘有什么用？这钱我只管找你要，现在赶紧给我去拿钱。”
容地红着脸，晃着后退了一步，脖子都变粗了，就是没说话。
反倒是赵翠翠拿眼睛觑容山，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大哥啊，你就是打他，我们家也没钱。”
欠钱的倒成了大爷。容山咧着嘴笑了一下，轻视地看向容地：“没钱？没钱也成，拿东西还吧。毕竟这钱也是我自愿借的，还能打死你不成。”
容山越这样说，容地越难受，他原本就矮小的身子又缩矮了一点，像是不堪重负。
赵翠翠一如既往地想闹腾，抱着的手撂开，虎着脸连面子上的大哥也不喊了：“容山，钱是他借的，好些东西可是我的嫁妆买的，没见过自家哥哥拿弟妹嫁妆的！你要拿就拿他的那些破烂玩意儿。”
容地本就被容山的目光刺激到，又听赵翠翠口口声声地“破烂玩意儿”，气得反手就是一推，把赵翠翠推倒在地：“你把钱放哪儿，给老子拿出来！”
赵翠翠被推得一懵，也不像上一回一样跳起来反拧容地的耳朵。就地坐着，气极了想起容志飞把钱都花光了，反笑道：“你去搜啊！看看有没有钱！家里就这么大，一家五口，哪个不吃饭？”
她得意的脸色更是刺激到了容地做为男人的底线，他撇开赵翠翠，梗着脖子对容山说：“哥你等着，我去找钱。”他信容山的话，近两年收成不错，家里也分到了钱，也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地方，没理由没钱。
里屋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时不时又有翻箱倒柜的声音。十来分钟后，容地却只捏着一把几分几毛的钱出来，手里还拽着个镯子。
那个镯子才是真的赵翠翠的陪嫁，是一个银镯子，值不了多少钱。但对于赵翠翠来说，足够她气得忘记这几天容地的不正常了。
“容地，你个不要脸的！”赵翠翠看到那个镯子就立马异常灵活地跳了起来，想去抢容地手里的镯子。
她动作虽然快，但到底身体太胖，容地一个猛冲就躲开了，让她扑了个空。而后容地完全不顾赵翠翠的脸色，把赵翠翠那里剩下的一些钱和自己好不容易攒的私房一起塞给了容山。
这回他对赵翠翠的态度终于强硬了，容山也有瞬间惊讶。但他这回既然来了，就是想彻底解决那些过去的沉疴。
赵翠翠爬起来，想从容山那里拿回自己的镯子，但脾气大变一脸冷漠又身形高大的容山比容地更有震慑力，她只敢叉着腰喊：“大哥，镯子是我的嫁妆！你们兄弟还要不要在容家村见人！有拿出嫁的弟媳的东西还债的吗？还讲不讲兄弟情分了？”
很显然，她根本没把容山那天在病房把他们赶出去的事，和容山那些说的狠话放在心上。对于那天，她只记得容山没有帮容志飞的心思，对容山记恨得更深。眼下看着容山手里拿着她的钱，当真是恨不得咬上去！
容山看着那样的目光，拧起了眉毛，把那把毛票塞进袄子外面的口袋里。两只手直接把那个镯子捏断了，再随着容山的动作，那镯子的形状便肉眼可见地变成了一个小团，然后那个小团也进了容山的口袋。
赵翠翠抓狂地看着容山，她那个镯子融进去的银子不多，所以就有些过硬不好戴，这也是为什么赵翠翠没把那个镯子戴上手上，而是放在里屋箱子里的原因。
但是就在她眼前，容山居然硬生生地把东西捏扁了，还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赵翠翠冲出自家堂屋，站在外面大喊：“来人啊！容老大抢弟媳妇嫁妆了！”
但夏秋芳就躲在一边，听墙跟呢。被突然冲出来的赵翠翠哄了一耳朵，整个人都是懵的。
夏秋芳下意识反应，立马离赵翠翠远远地，并且握紧了手里的短棍。心里忍不住咋舌：容山跑去抢赵翠翠的嫁妆了？抢了什么，才把人弄成这副模样？一般的场面，不是赵翠翠一哭二闹，容地凶一下赵翠翠，容山就成了怂蛋儿？
赵翠翠喊完之后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夏秋芳，还有她手里那根很明显的短棍，仗着自己的比夏秋芳高壮，叉着腰喊：“好啊！你们夫妻两个，屋里男的抢东西，屋外女的还接应啊！”
屋里的容山趁着赵翠翠往外奔的功夫数了那一把毛票，一共二十块五毛七分。还没算清帐，就听到赵翠翠喊什么两夫妻，容山刷地就冲了出去。
容地看他哥一脸惊慌地往外跑，也跟着出去了。只是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骂赵翠翠。人夏秋芳还会在外面等容山，她赵翠翠会什么？这么多年，他也没少干活，但是连钱都没攒出几个！和他哥家里的日子差远了。
容山一出去，就略过赵翠翠，直接大步到了夏秋芳面前，紧张地看着人：“秋芳！你怎么跑来了？”
赵翠翠看着不断冒出头的邻居，嗤笑这惺惺作态的两夫妻：“她为什么来的，你还不知道？也不看看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抢了我的东西不成，还想打我一顿吗？”
然后不等容山和夏秋芳说什么解释的话，就先咋咋呼呼地大声嚷嚷：“乡亲们你们说说，兄弟间的钱财问题，哪有拿外嫁女嫁妆做抵债的道理？”
容地气恼地走到她后面，急忙捂住赵翠翠的嘴：“你瞎嚷嚷啥？”
赵翠翠奋力挣扎：“你还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容地就是没出息，没钱要靠借钱过日子，没本事管儿子也帮不了志飞，还没出息到拿女人的嫁妆去抵债！”
“你哥哥也不是个好东西！不想借钱就不想借钱，趁着我们志飞出事就上门要债了，赶在没钱的当口来要债，我看就不是要债，是故意想要我嫁妆吧？”
吵闹间，附近的人都跑了过来看热闹，赵翠翠被人群看着，骂得更过瘾。
但她什么德行，其他人能不知道？
夏秋芳用短棍戳了一下容山的腰：“你抢她什么嫁妆了？”
容山一脸老实地摇头：“容地当钱还的，不是我抢的。”
敢情是去要债了？夏秋芳心里那口气顺了大半。
其他人也从容山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八.九不离十就是容地一家借了容山家的钱。可是两家现在闹翻了，容山就来找容地还钱。容地没钱，就拿了赵翠翠的东西填上。
赵翠翠看容山他们夫妻两个不理她，就拉着一个惯常和她一起笑容山家的村妇：“你说说，有拿出嫁女嫁妆还亲兄弟钱的吗？他容山好意思要？”
赵翠翠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容山气道：“我好意思得很。”
容山是什么人？村里木工手艺最好的，外快挣得最多的，也是一个顶顶爱脸面的人。是以容山说出“好意思拿出嫁女嫁妆”这句话的时候，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球。
夏秋芳就是其中一个，满心震惊：容山今天吃了什么药？变成这样了？回去让医生多开点！
让容山翻脸的不是医生开的药，是赵翠翠不要脸的程度，气到容山都顾不得脸面。
不要脸面的好处霎时显现，赵翠翠被堵得憋了声，容地也被吓楞了。
容山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却是想尽快解决这事。至于人这么多，就当是让乡亲们做个见证。
容山扫视一周，最后目光定在赵翠翠身上：“赵翠翠你瞎嚷嚷也没用，欠债还钱，到哪都是那个理。难道我亲兄弟兄弟媳妇借的钱就不用还了？那以后谁还敢往外借钱。”
容家村都是沾亲带故的，这亲兄弟能不还，那亲戚不也是可以不还？这样说起来，真没人敢往外借钱。但谁家能没个急的时候，需要临时拉一把的时候多了去了，不还钱这个口可不能开！
被赵翠翠拉住的女人扯了扯赵翠翠的手，讪讪地说：“借钱还是要还的，翠翠你好好和容山说，他们家人都好说话。”还有未尽之言，只是怕对你们家不好说话。
容山撸过那一把借据，又拿出了那一把毛票和那个银团子：“借钱的借据都在我这，刚刚容地拿出来还钱的散钱和镯子也都在这。你们一家借了我家二百二十八，还的钱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块五毛七分，还差二百一十七块四毛三分。这么一个银团子，我就给去了后面后面的零头，算还差二百一十五块钱。”
容山一点点算着，其他人却沉浸在二百多的数字里。容山这些年，挣了那么多？还借了这老多给容地家？
从另一边跑过来的容夏正好听到她爸在那里算钱，数还挺准的。只是她爸没发现，随着他把数目爆出口，村民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变了。
容山一个人上演了前面的独角戏，接着点出容地：“这样看你们只还了一点，还欠我们家那么多，容地你要怎么还？一五一十我们都说清楚。”
容地低声说：“我……我只能慢慢还。”不像容山有一手好木工，容地小时候爱玩，就学会了一点编竹篾的手艺，没办法像容山一样挣钱。
赵翠翠脸都快扭起来了：“拿弟媳妇东西抵债，容家村厉害啊！”
容山依旧不搭理她，目光扫向放置在一边的自行车上，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容地这东西最值钱，而且票也是他出的，也引起了后来的一系列事。与其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兑现的口头承诺，容山更愿意把东西拿到手。
容山继续和容地算账：“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还钱，毕竟这都过去一年又一年，只见借据越来越多，从不见你们想着还我家钱。那边那个自行车，就拿来抵债吧，票也是我出的。买价是一百五十八，前头算着是二百一十五，还欠我家五十七了。”
那自行车也就容志飞骑，容地和赵翠翠其实都嫌弃得很。容地也就继续点头：“好，大哥你推走吧。”
赵翠翠听着容山算账，眼睛都是红的，冲容山伸手：“钱归钱，我的东西你还回来。”
夏秋芳啐她一口，拉了容山一把。就怕赵翠翠又发疯，容山这么一个大男人可不好打女人。
容山退了一步，从借据翻出几张，留了个五十七的数，其他的拢在一起：“我留五十七的，其他的你们商量着还，但是期限我定好了，一年二十，三年总还得清了。”
说完这话，容山把借据给塞到赵翠翠手里，坏心地说：“赵翠翠你那么心急，可拿好了。”
容山一连串的动作和说的话，可谓是很有条理了，情绪仿佛始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还是难受，拉了自己媳妇的手拽在手里，才好受了些。
赵翠翠那些借据，想扔，但又不能扔。全数给砸到容地身上去：“还还还！拿你的命还！”然后一屁股做到地上，心疼着钱和镯子，哭着捶地：“老天爷啊，我这是嫁了个什么人家？弟弟家刚出事，哥哥就来要东西还钱？”
她哭到一半，容夏出口打断了她：“二婶，我家也没办法啊！”
村民们心里大概想打人，没办法你们家还借这么多钱出来？又不是被逼着还钱的？在猜测容山挣的钱极多的时候，众人只是心里羡慕。但知道可以随意借出几百之后，活在贫困线上的人自然意难平。
赵翠翠就回头冲容夏喊：“你们家有什么好没办法的？你说！你说阿！”
容夏也苦着脸：“二婶啊，我们家还欠着钱呢，也急着还钱。不说这回药钱就是找迪叔家借的，上次大哥买自行车，爸爸也是看他要谈对象，舔着脸找以前战友借的。谁知道，大哥谈个对象，脑子进水似的，还陷害我们家！今天要债爸爸也是豁出脸去了，谁还不知道我爸爸要脸面呢！”
原来是打肿脸充的胖子！村民立马想通了，多做了些柜子床，按手工费来说容山三五年也挣不了几百，估计一年也就攒个几十，还全给花这弟弟家了。不少心疼的目光飘到容山身上，他们做男人啊，就是不容易。
赵翠翠脸上一黑，想站起身来：“我儿子才没学坏！你个不带把的，胡咧咧啥？”
这句话可戳到不少人，夏秋芳棍子一甩，也叉起了腰：“不带把咋啦，你带了？自己都没带，胡咧咧啥？翻脸就翻脸，有今儿这事，我们两家就处到头了，想打架你随意！”
容山已经把自行车推了过来，听见这话一手赶紧拉住自己矮了赵翠翠一截的媳妇：“算了算了，以后不处，别和气。”你打不过她，伤着了咋办，多吃亏。
“爸妈，我们回去吧，外婆来了呢。”容夏也知道见好就收，容志飞虽然是陷害她们一家的罪魁祸首，但本身自己受到了惩罚。在别人家出事当口要债这事，他们家也是干了，要得差不多了，再欺负人印象就差了。除非是不打算在这地方住，不然总要顾忌着人情世故。
夏秋芳被拉着，听容山说算了还有点气，但容夏都说回去，哪就回去呗。今儿钱也要了，东西也拿了，她心气顺！
夏秋芳肯走，容山回头冲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今儿多谢大伙做见证了，外头冷，我们先回去，你们也散了吧。”
一家三口，容山推着自行车，夏秋芳挨着他，容夏跟在后面一点，从村里人视线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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