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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 北院一片静寂,被临时叫过来伺候的飞白小心翼翼, 生怕这时招惹傅承昀不快。
已经两日了, 林愉不见归来,傅承昀也不问。
他依旧上朝,回来整日坐在书房, 出口的话却越来越少。下面的三餐用度总要调配, 问不了就盲猜,猜错了就被叫去书房喝茶。
以至于到了最后, 都有丫鬟婆子烧香祈祷, 希望林愉立刻、马上回来。
茂竹林深, 风吹叶动。傅承昀负手凝神, 毫笔挥洒, 画成大半他盯着呆滞了很久很久, 待鸟声鸣啭回神,这才发现他看的何止是画…
更是画中人。
一日所行所动,穿衣的玉带, 三餐的糕点, 夜归的孤灯, 包括梦中跌倒的身影, 皆是人, 为一人。
傅承昀提笔半天未动, 浸染的墨汁顺着宣旨粘在袖口, 他随手丢了狼毫,吸墨的笔尖任意划过,毁掉桌上已成大半的人像。
只见温白宣纸之上, 女子纤腰玉指, 拈花含笑,每一处神韵跃然,令人触动,正是林愉。
如今…毁了。
傅承昀神色未动,好似全不在意的扶案坐下,从袖中取出帕子搓在袖口。半晌,等他回神,就见帕上淡黄的花芯染了污秽,皱缩在他指尖。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马车,她娇羞的坐在他的腿上,主动搂着他,帕子递到眼前。
“帕子,送给相爷。”
这是林愉一针一线绣的,戳了手指,淋了雨,也许手疼之时流过泪…
林愉做的不多,都是本分。
只是这本分恰如其分落他眼中,驱之不散。
傅承昀靠在椅后,伸手盖住双眸,嘴角似笑似嘲,“…林愉!”
林愉二字自他口中溢出,拖着尾音缱绻多情,带着隐忍的思念,好似很快就要泛滥成灾。
“也该回来了吧!”
他松手,露出困倦泛红的双眼,里面幽深如谭,带着风过密林的诡啸,更深处藏着愧疚的不安。
飞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傅承昀。犹记得上次见到这样的相爷,是在五年前扶棺而归,上京高高的城墙之上。
他受尽唾弃,仍不可一世。
本来飞白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相爷他的对头来了,如今看着,还是说吧…
也许,是好事。
“相爷。”飞白远远的站在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
傅承昀伸手拿过桌上宣旨,意味不明的盯着。
“讲。”
“有人来访,人在院中,相爷…可要移步。”
傅承昀眼眸未动,“撕拉”一声碎了宣纸,轻薄的画作落在地上。他却没有看一眼,狭长的眼尾扫过院中,看见那个身影突然笑了。
“是该移步。”
他站起来,虽未低头,却准确的跨过宣纸,负手朝外走去。
院中,那个一身劲服的男子坐于轮椅,直视抱臂嘲讽他的傅承昀,不动声色的推着轮子走近。
傅承昀将他上下扫过,啧舌遗憾道:“萧策,你竟还没死吗?”
萧策拍拍手上灰尘,未语。
边上的飞白下意识躲到树后,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两个都惹不起。
“你还活着,我怎能死。”萧策拿着鎏金请贴,背脊挺直。
“你萧家败落了,如今一个帖子也要将军亲自送吗?”傅承昀余光看着那请帖。
“这是明日萧家接风宴请帖,顺手拿的,想施舍几个闲人去热闹热闹。”
他面不改色问道:“傅相爷日理万机,定不是闲人。”
傅承昀但笑不语。
飞白插嘴道:“萧将军,其实…明日休沐,相爷不忙,能去能去…”夫人可在萧家呆着呢!岂能没空。
傅承昀瞪他一眼倒没有反驳,飞白点足逃脱。
院子里面只有两个人,萧策木着脸,“这个给你,不是不行。”
傅承昀捏着袖子,他好像明白林愉为什么经常手里捏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忍着不开口,也只有这样才能忍着不发火。
轮椅滚在地上的声音沉闷,稳稳的停在傅承昀眼前,萧策抬头,“傅二,叫声姐夫,我给你啊!”
风吹动傅承昀垂落的细发,他眯眼看着这张十年如一日讨厌的脸,嗤笑道:“萧二,你做的什么白日梦?”
四目僵持而望,不知几时,萧策收了请帖,默默转身。
“那便祝傅相爷——
“夜夜孤枕,直至天明。日暮黄昏,独赏霞光。至于林愉,萧家能养。”
“萧二,你现在为了讨好媳妇儿,是和我耀武扬威来的吗?”
傅承昀骂着,奈何没人理他。
…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林愉置身在一片冰寒,目之所及荒凉萧瑟。
山很高,路很远,朔朔被风刮在脸上。她只能看着那架马车卷着黄沙疾驰而去,任由她狂奔凄喊,没有一丝回应。
林愉攥着裙角,无法忘记泪眼婆娑时看见长路徘徊的他,那于微凉中挑起的车帘,他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眸。
傅承昀回头了,他真的回头了。
于是她心喜,大叫:“傅承昀——”
马蹄声渐远,被黑暗吞噬,没有因她的声音停留。
“傅承昀——”
林愉嘶声力竭,“傅承昀——”
哪怕他只是犹豫着朝她迈出了一步,林愉便生诸多勇气,朝他奔跑。
“傅承昀,傅承昀…”一声一声的叫。
唯有风声过耳,凄寒裹体,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没有追上傅承昀。绝望之中心生悲戚,双腿软绵跌倒在地,最后随着无边的落寞。
慢慢的,林愉陷入黑暗,疼痛在沉睡中袭上眉梢,化成久不挥散的郁气。
她梦魇中浮沉,酸胀中悔恨…
为何她没有早发现这个回眸?又为何她没有跑的更快、叫的更重?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叫了,他走了。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握了她的手,就像儿时每次伤心难过时,被阿姐抱在怀中。
阿姐哄她,“小青丝,绕青丝,给阿愉绕个姻缘丝。”
姻缘已成,青丝愁成思。若阿姐知道,定然是指着她的脑袋骂了吧!
“好阿愉,觉睡足了,该醒啦!”有人在耳边唤,宠溺又温柔。
林愉忍不住随着那思念的声音睁眼,入目便是那张常年带着病态的面容,柔弱的眉眼藏着温和的疼爱,手紧紧的握着她。
林愉恍若梦中,酸胀的喉咙溢出许久未叫的两字。
“阿姐?”满满的不可置信。
林惜见她醒,笑着给她掖掖被角,“醒了,醒了便好,阿姐回来啦!”
说着林惜轻咳两声,眼底青黑的守在她身侧,温柔的拍着她。
林愉知道她身子早些年熬坏了,心疼她照顾自己半晌,坚持让她躺下。姐妹两个便如儿时那样并肩躺着,林愉偎过来,林惜自然的抚着她的背。
“阿姐…”林愉搂着她的手臂,小声道:“我成亲了。”
“我知道。”
“你不罚我吗?”她仰头,看着林惜。
林惜的笑声如水凌,缓缓流过,嗔怪的点点她的额头,“你觉得成亲错了吗?”
“没错。”
她从来没有觉得嫁给傅承昀是一个错误,别人的避之不及,是她的冷暖自知。
“既然没错,便不当罚。”
林惜垂眸和她对视,烛光下带着一如既往的支持,“阿姐虽不知你何时对他起的心思,但阿姐相信你若不愿,当有我当年玉石俱焚的勇气。”
“你是我的妹妹。”哪怕无生母教授,也该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林愉眸光闪烁,赖着她的温香,不到三十背井离乡,身体的孱弱早早让她华发早生。林愉看着,忍着心酸和她分享道:“我遇上他,方知一眼一生,都是真的。”
“我喜欢他,喜欢了好些年…”
林惜望着怀里的姑娘,她的眼睛从来藏不住心事,就好像提起傅承昀就亮如星昼。
为一人心喜,却被一人丢在街头,这样的委屈随便换个人都要没完没了,奈何是林愉。她打小就是死心眼,偏执的很。
林惜深吸一口气让理智回笼,她希望林愉幸福,若傅承昀是她的幸福,她愿意接受。
她心疼的抚着林愉初醒的眉眼,手下的人好似比姑苏分离的时候又瘦了许多,“阿愉,我相信你的缘分。但你也要记住,母亲拼命生你,阿姐疼你入骨,也许别人对你不公,但你是我们的无价之宝,万不能自轻自贱。”
“你心甘情愿没有错,若为这心甘情愿…脸上少笑,眼中无光,那便是对不住你自己。”
林愉喉咙酸胀,点头应是。
她一直知道,自己父母缘浅,却有世上最好的阿姐。
“阿姐望你余生欢愉,赠你愉字。”林惜搂着她,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都那样费力,“如今,我回来了,再给你前进的勇气,和转身的余地。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无父无母都没有关系。
“且有阿姐给你撑着。”林惜说。
听着这样的话,再想起一个人被丢在街上的孤独无助,近日尽力讨好的小心翼翼,林愉再也忍不住,埋进林惜的怀里,哽咽出声。
林惜安慰着她,却没有让她别哭,“哭吧!在阿姐这里,随便哭。哭过了就站起来,笑着迎上去。”
“阿姐,我知道。他敢丢下你,我就叫他知道,不是谁他都能随意丢下。”
“对,我们阿愉这般好!”
林愉抽搐着,“阿姐,我拼尽全力追他…”
“我追了好久。”追不上,一个人跌倒的滋味,真的很冷。
林惜便忍着轻咳,告诉她,“追不上就停下,等他追你。”
“好。”
林愉坚定的回答,她不能一味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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