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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先生告诉叶珪,黄筠是当今的盐运使,富可敌国,叶珪听了,当场傻眼了。他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黄筠打过什么交道,而且父亲生前也没有提起过和什么盐运使有过往来。
叶珪是个不能白白受人恩惠的人,于是立即去盐商何暮春的府上拜访。何暮春看见叶珪来访,立即好生招待,把叶珪带到了花厅。
何暮春和叶珪坐在花厅饮茶,何暮春询问叶珪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置办齐全,还是有其他的要求,让他尽管说出来,他一定照办。
叶珪摇头,说:“我只想知道黄大人为什么要如此厚待我?”
“这个,我也跟你一样,毫不知情。”何暮春说,“这苏州城里,无数人都想要结识黄大人,可黄大人从来没有这么关照过谁。”
“我父亲说过,福与德相配。天下没有无端的福分。”
“黄大人果然没有猜错。他对我说过,如果你一定要来询问他为什么要帮你,就给你看一样东西,如果你不来,那就罢了……可是你还是来了。”
“什么东西?”叶珪追问。
“不是一个好物事,”何暮春说,“黄大人一再嘱咐,你若不问,我一定不能告诉你。其实我也奇怪,你年纪轻轻,怎么会结识黄大人。但是他却如此看重你,你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
叶珪仔细回忆,想起在牢狱里遇到的那个藏医,但是藏医身陷囹圄,不可能和外人接触。后来又遇到了五通,五通被金山寺老僧抓走,更不可能和黄大人有什么关联。
想来想去,叶珪对何暮春说:“黄大人找到我之前,我曾救过一人的性命,那人身中蛊毒,因脑袋里的丝虫作祟,堕入水中,被我拉起来。我尽力救治他的蛊毒,却不能根治。”
何暮春颔首,“看来你救的那个人和黄大人有莫大的渊源。这事情本不该我知晓,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黄大人留给你的东西。”
何暮春说完,立即带着叶珪走到花厅下的地窖。叶珪走下去之后,发觉地窖里冷风袭来,寒冷刺骨。何暮春点燃了火折,地窖里全是厚厚的棉絮和稻草。
地窖很深,何暮春弯腰,从地窖下的一个木板孔洞里慢慢向下爬去。何暮春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叶先生小心,这是一个竹梯。”
叶珪摸索着慢慢从竹梯爬下去,终于落到了地面,脚下一滑,手扶在墙壁上,手掌一阵彻骨的寒冷,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地窖是何府专门用于储存冰块的冰窖。
何暮春见叶珪已经摸到储藏的冰块,对叶珪说:“这些冰块在夏天,可是值钱的货物。苏州城里其他盐商的冰窖都没有我的这个大。”
叶珪感到寒气袭人,对何暮春说:“有些夏天发作的病症,需得在冬天治疗,如果能把病人带到冰窖里,就能让病人少熬几个月的病痛。”
何暮春笑起来,“叶先生果然是个好郎中,现在还不忘给人救治。不过这个冰窖每年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
何暮春带着叶珪慢慢从冰块之间的通道行走,走到一处,仍旧需要向下爬竹梯,这次叶珪知道了路型,也就不再跌跌撞撞。
何暮春边走边对叶珪说:“北方的富商,到了冬天,就去湖泊切冰,放到地窖保存。而江南没有北方寒冷,所以我就让人在院内开凿了一个水坑,水坑内铺上青砖,再把井水灌入,井水结冰之后,再切割成形,搬到冰窖里来。所以同样是制冰,我花的费用是北方富商的十倍。”
叶珪和何暮春又下了一层,冰窖内更加寒冷,四周的冰块中凿出了方洞,里面放置牛油蜡烛,何暮春把蜡烛一个个点燃。冰窖里顿时一片明亮,光线穿过冰块,更显得晶莹。
这时候叶珪才看到冰窖的正中放了一截梧桐树干,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奇特之处。
何暮春走到梧桐树干旁,对叶珪说:“这就是黄筠黄大人留给你的东西,一定是无价之宝。”
叶珪走到梧桐树干旁,慢慢用手摸索,梧桐树木质细腻,看来是专门请木匠修磨过。叶珪心想黄筠留一截梧桐树干给自己,一定是另有用意,于是不敢怠慢,仔细地摸索。果然在树干上摸出了一道缝隙,缝隙十分细微,约有一尺来长。隔着七寸距离,对面也是一道一尺来长的缝隙,看来就是一个破开的木盖。叶珪想了一下,用随身的银刀轻轻塞入缝隙,撬开一角,何暮春见状,连忙用手指把木盖给抠住。叶珪再用银刀撬起木盖的另一头。
两人同时用手把木盖托起,这才看到木盖之下,梧桐树是空心的。一张死人脸从木盖下方露出来。
“原来是口棺材。”何暮春说,“里面放着一个死人。”
叶珪见死人的脸色安详,胡须和头发乌黑,皮肤红润,与活人无异。他看了一会儿,与何暮春面面相觑,不知道黄筠留下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用意。
何暮春看到死人的头颅下,枕着一个青铜物事,轻轻托起死人的头颅,把它给掏了出来。
叶珪看见这是一柄短短的宝剑,没有剑鞘,剑身乌黑,铜锈斑驳。何暮春把宝剑递给叶珪。叶珪拿起宝剑,就着蜡烛的火光仔细观看,宝剑的剑身上面写着两个篆文,他辨认了很久,念道:“灭荆。”
“灭荆?”何暮春把宝剑拿过去仔细观看,“从没听说有这种宝剑。”
叶珪对何暮春说道:“黄大人难道是要把这柄宝剑留给我吗?”
“黄大人说过,这个东西给你之后,任你处置。”何暮春说,“棺材放在冰窖,为的就是不让尸体腐烂。”
“可是在放到冰窖之前,这口棺材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叶珪询问何暮春。
何暮春摇头,拿起木盖,准备放回原处。这时叶珪看到木盖内侧写满了小篆,连忙把木盖翻过来,说:“看来这里的文字,一定有什么讲究。”
何暮春点头,两人带着“灭荆”宝剑和这个木盖,离开冰窖,回到地面。
何暮春立即找来管账的周师爷,周师爷是个落第的秀才,也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人才。何暮春把木盖放在桌上,让周师爷辨认。
周师爷看了之后,对何暮春说:“这不就是羊左之交的典故吗?”
何暮春和叶珪都没有读过私塾,对什么羊左之交并不知晓。叶珪又把手中的宝剑交给周师爷,周师爷看宝剑上写着“灭荆”二字,摸着胡须说:“那就确定无疑了。灭荆宝剑听说是有的,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
“这话又从何谈起?”何暮春来了兴致,“这柄宝剑有什么来历?”
周师爷说:“因为灭荆宝剑常人无法使用。传闻这柄宝剑是楚国铸剑师所造,是当年名士伯桃赴死之后使用的,因此不能用于活人。”
何暮春十分不解,对叶珪说:“黄大人为何要给你一柄鬼魂所用的宝剑,这可难以猜测了。”
叶珪拿着宝剑,对周师爷说:“老师能不能把灭荆宝剑的来历告知于我?”
周师爷十分谨慎,“这柄宝剑自羊左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天日,没想到我今日有幸得以一见,也不知道是祸是福。因为这柄宝剑十分不祥,不是天下通阴的术士高手,根本无法把持。”
何暮春见周师爷越说越玄,便说:“直言无妨。”
周师爷继续说道:“当年角哀手持宝剑自刎,化作厉鬼之后,与荆轲缠斗。角哀、荆轲两鬼魂同时湮灭,只留下宝剑在坟墓,后人称呼此宝剑为灭荆。灭荆宝剑被楚王收藏,楚国灭国之后,再也没有灭荆的下落。但是灭荆为鬼魂所持的典故倒是流传了下来。”
周师爷这么一说,叶珪和何暮春更加惊愕。周师爷于是开始说起羊左之交的典故来。
先秦有一大贤,姓左,名伯桃,饱读诗书,赋闲在家。左伯桃听说楚王招揽天下名士,于是收拾家中财物,向楚国奔去。走到荒郊野外,风雨交加,且天色已晚,左伯桃只能在山间投宿。但是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人家。左伯桃勉强又走了几里,看到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破茅屋,茅屋的窗户有灯光透出。左伯桃大喜,到了茅屋前,自报姓名,一个书生把门打开,邀请左伯桃进屋避雨。
左伯桃进屋之后,那个书生告诉左伯桃,自己姓羊,名角哀。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彻夜长谈。
大雨下了几日,左伯桃和羊角哀惺惺相惜,于是义结金兰。两兄弟结拜之后,左伯桃邀请羊角哀同行,一起到楚国谋取官职。羊角哀当即答应,也收拾了一点干粮和盘缠,两人共同南行。
两人一路风餐露宿,终于走到了楚国边境,到了一个荒无人烟之处,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道路难行。两人走了一天,无法找到人家借宿,只寻到一个古墓,勉强在古墓里歇脚。想着大雪停了之后,再行赶路。
可是大雪连续下了几日,并没有停歇的迹象。两人的盘缠已尽,干粮也只能支撑两日。左伯桃和羊角哀都明白,他们二人已经不可能同时走出这片荒山。
羊角哀躺在古墓里,闭眼沉思,左思右想,决定把自己的衣物脱下,留给左伯桃,成全左伯桃。
当羊角哀睁开眼睛,却发现左伯桃已经不在古墓,而左伯桃的衣服已经放在了自己的身边,还有两人同享的干粮,也全数放在一起。
羊角哀当即明白,左伯桃已经先自己一步,做了这个决定,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羊角哀在雪地里寻找左伯桃,走了约摸十里,看到雪地里孤零零一棵桑树,那桑树中间有一个树洞,勉强可以容纳一人,左伯桃赤身裸体,坐在树洞之中,已经冻得几乎僵硬。
羊角哀大哭,要把衣服给左伯桃穿上,左伯桃摇头。羊角哀又寻来一点枯枝,在桑树下点燃,可是火光微弱,取不得暖。
羊角哀见左伯桃气息奄奄,就要背着左伯桃离开,可是漫天大雪,两人一定都会冻死在雪地里。正在惶然焦急的时候,左伯桃回光返照,对羊角哀说,若是两人都冻死在这里,谁来收敛白骨。说完,左伯桃命闭于桑树之中。
羊角哀在桑树前痛哭不止,桑树树洞却慢慢合上,保护左伯桃尸体不被野兽撕咬。
羊角哀在桑树前,磕了几个头。然后穿上两人的衣物,靠着左伯桃剩下的干粮,勉强走到了楚国。
楚王见羊角哀谈吐不凡,指点江山,纵横天下,当下大喜,立即拜羊角哀为中大夫。一日在与楚王交谈的时候,羊角哀突然跪下来,对着楚王痛哭流涕。楚王大惊,立即询问。
羊角哀告诉楚王,如果不是左伯桃以死赠衣,他早已冻毙在雪山之中,于是把左伯桃和他的故事详细说了出来。
楚王听后,唏嘘不已,立即让羊角哀带领百人,去荒山寻找桑树,取出左伯桃尸骨厚葬。
羊角哀带领随从,到了当初和左伯桃被大雪所困的荒山。但是大雪消融之后,无法找到那棵桑树。羊角哀想起左伯桃临死之前,自己曾经答应要回来收敛他的尸骨,可是现在却连桑树都寻找不到。他又辗转到了古墓,想着桑树就在古墓附近十里范围内,于是遣人不断寻找。手下召集了百里外的山民,逐一查看每一棵桑树,却仍旧没有结果。
羊角哀懊恼不已,对着苍天大骂自己不义。这时随从报告说有一老者求见。老者没有告诉羊角哀姓名,只说自己是一名铸剑师,略懂天文地理、阴阳鬼神。
羊角哀知道遇到了高人,立即安顿铸剑师,恳请其告知左伯桃的下落。铸剑师给了羊角哀一个火折,告诉羊角哀,三日后大雨,他在大雨中点燃火折,不能打伞,并且不能让火折熄灭,如此,必定能找到他义兄左伯桃的尸体。
铸剑师离开三日后,果然大雨滂沱,羊角哀点燃火折,随即被大雨淋灭,如此几番,羊角哀始终无法让火折不灭。羊角哀无奈,将点燃的火折含到嘴里,忍受火折烤炙之痛,在大雨中寻找桑树。
就这样,他当真看到一棵桑树从地下破土而出,就是当初的桑树模样。羊角哀破开桑树树干,看到左伯桃死尸尚在,面貌栩栩如生。羊角哀感念左伯桃的救命之恩,跪地痛哭。手下百人也同时跟着中大夫跪拜。
羊角哀想起当年和左伯桃同避雪于古墓,于是将古墓重新修缮,厚葬左伯桃。羊角哀给左伯桃守灵七日。在第七日晚上,他靠着左伯桃的棺材睡着,梦中看见一人恍恍惚惚地走到眼前,细看才发现是左伯桃的灵魂。
羊角哀大喜,本以为和左伯桃阴阳相隔,没想到仍能见面。当他看到左伯桃灵魂头顶有一个大洞,连忙惊问缘由。
左伯桃告诉羊角哀,这个古墓本是荆轲之墓,荆轲心高气傲,不愿意和一个饿死荒野的孤魂为伴,左伯桃本是个书生,化作鬼魂也无法与荆轲为敌,难免受责辱。说完之后,左伯桃消失不见。
羊角哀醒来,果然看见左伯桃尸骨,从棺材里滚出,极尽谦恭,跪向古墓的内侧。
羊角哀大怒,要将荆轲古墓拆掉。请来工匠之时,却突然天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工匠和民夫都惧怕荆轲鬼魂报复,四散而逃。羊角哀也无可奈何,突然想起那个铸剑师,于是找到铸剑师,向其求教,如何是好。
铸剑师向羊角哀交代一番,羊角哀遂差遣几个民夫跟着铸剑,自己则回到楚国都城,在楚国云梦泽里寻找到一棵合抱梧桐树,然后向楚王告别。楚王挽留,羊角哀跪谢,当初自己和左伯桃两人为了一展胸中才华,投奔楚国,现在心中所学已经倾囊相授,平生所愿已经达到,楚王感念羊角哀之义,亲送羊角哀出城。
羊角哀回到古墓,铸剑师锻剑已成,是一把短刃。羊角哀将梧桐树交给老者,然后拿起短刃,在古墓自尽身亡,手下来不及相救。在老者的安排下,众人将羊角哀的棺椁和左伯桃棺椁并列而置。
当夜二更时分,铸剑师和羊角哀的随从守灵。突然风雨交加,雷声不歇,羊角哀和荆轲喊杀之声不绝,十里之外都能听得真切。随之古墓崩塌,众人纷纷躲避。
第二天清晨,荆轲的棺椁破碎一地,左伯桃和羊角哀两人尸骨也暴露于荒野。短刃还在羊角哀尸体手中,铸剑师收拾短刃于怀中,然后将羊角哀尸体放入梧桐树,和左伯桃一同安葬。
铸剑师拿着短刃来到楚国,楚王亲见铸剑师,铸剑师告诉楚王,自己是聂政传人,终一生要打造一柄纯阴的宝剑,以驱使天下亡魂厉鬼。如今这柄宝剑已成,现将宝剑送给楚王,楚王可以凭借这柄宝剑,与列国一争高下。
铸剑师说完,也用这柄宝剑自刎,伏剑而死。
楚王厚葬老者,将这柄宝剑命名为“灭荆”。可是楚国上下无一大将愿意殉死把持灭荆宝剑。楚国灭国,秦国大将王翦在楚国王宫里仔细搜索,置无数金银财宝于不顾,只要寻找这柄灭荆宝剑,但是灭荆宝剑到底被王翦找到没有,无从考证。
周师爷这一段话,说得叶珪和何暮春两人汗流浃背。叶珪看着手中的灭荆宝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何暮春连忙安排下人,到冰窖里把梧桐棺材搬出来,那里面可能是当年羊角哀的尸体。但是下人却突然告诉何暮春,冰窖里的冰块已经全部融化,冰窖积满了融化的冰水。
何暮春立即雇人把冰窖里的水舀出来,但是几个水桶轮番舀水,整整舀了一天一夜,冰窖里的水位不仅没有下降,反而漫延到了入口才止住。
看来整个冰窖已经化为一个水井。
何暮春家中遇到这种怪事,只好将水井封住。但是事情已经传遍苏州,说何家的冰窖挖到了地下,与太湖相连,并且动了太岁,怕是影响到了风水。
叶珪从何家告辞,回到家中,看着气派的大宅子,然后把灭荆宝剑放在手上把玩。到了夜间,叶珪休息,把灭荆宝剑放在桌子上。他正要吹灭蜡烛休息,却见火光飘忽,那些纠缠他多日的无数人影,又隐隐显出身来,都围绕着灭荆,想靠近却又不敢接触。
叶珪想起自己命运开始转折,都是从在牢狱里得到了那张人皮开始,于是又从贴身处把人皮放在了桌子上,左思右想自己的遭遇。
突然旁边的五通小孩,用人皮将灭荆宝剑包裹起来,拿在手上玩耍。叶珪连忙把宝剑夺过来,不小心把手掌割破,鲜血滴在了人皮上。人皮上的骷髅顿时显现出来,露出狰狞的模样。
叶珪听藏医说过,这个骷髅是黄裳练就,后来元朝国师八思巴把骷髅的巨大灵力注入宋朝亡国的皇族人皮之上,有起死回生的灵力。
他想到自己本来是一个郎中,为什么不能用这张人皮给人治病?如若可以,必定能够成为一名良医。
叶珪想到这里,豁然开朗,无论贫富,他都是一个郎中。于是他将灭荆宝剑收入一个木匣,安心睡去。
第二日一早,叶珪就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去,现在他身家富足,再也不用做一个行走的郎中。
可是一连多日,也没有人来求治。叶珪在门口挂出告示,前来求医的病人,不收分文。可是这样一来,更加没人来寻医求助。
叶珪不解,把黎先生请到家中,好生招待,报答从前的一饭之恩。黎先生对叶珪说,自古医工救人,哪有不收诊金的道理,不收诊金,病人便不敢来求医。叶珪听了,觉得黎先生说得没错,只好把不收诊金的告示摘下。
又过了数日,仍旧没有人来求医,叶珪心灰意冷,决定就守着这份家业,过一辈子罢了。
可一天早上,叶珪开门,发现一个全身浮肿的汉子躺倒在自己的门前。他连忙将此人扶到屋内,仔细一看,叶珪认出他是城内的更夫。
这个时候,黎先生已经被叶珪接到了自己的宅子里居住,清早起来,正准备背着吃饭的物事,仍旧去桥头做自己的营生,听见门口的响动,连忙也来到了大门,两人合力把更夫抬到屋内。
叶珪用竹签顶住更夫的人中,勉强灌了一点温水,过了一会儿,更夫醒转,起身就要回家。
叶珪阻止,告诉更夫,他的身体虚弱,病情严重,不能走动。
更夫不住摇头,“我大限已到,就想回到家中,等死便是。”
叶珪安抚更夫,给更夫把脉。更夫立即甩开叶珪,挣扎着要回家,嘴里念叨:“薛大夫已经说了,我的病无药可治。你也不必费心。如果先生你真的有善心,就把我送回家,让我死在妻子和儿女面前。”
叶珪听他说薛大夫,当然知道就是苏州城内最有名的医工薛雪。当年自己吃官司,得以重见天日,就是因为薛大夫的恩惠。现在薛大夫都说面前的这个更夫病入膏肓了,那么这人就真的是无药可医了。
眼见这更夫只想回家等死,叶珪也无法违逆,只好让黎先生去找一辆骡车过来,送更夫回家。
黎先生走后,更夫才把自己的病说给了叶珪听。
这个更夫在十多日之前,晚上打更到四更的时候,走在城墙下,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更夫以为是灯笼突然熄灭,于是从怀中摸索火折,重新给灯笼点火。可是摸索出火折竹筒,将火折拿出摇晃之后,仍然看不到火光。更夫正想着是不是保管火折不当,火折受潮不能燃烧,却突觉手中一阵剧痛。
更夫连忙将火折扔掉,猛然醒悟到,并非是火折没有燃烧,而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刚才的手中剧痛,就是火折灼烧到了手指。
更夫突然失明,当然十分惊慌,连忙呼喊,惊动了城门的守卫。守卫以为是更夫发现了盗贼,立即奔跑过来,却看到陷入了癫狂的更夫。
守卫把更夫带到门楼,才明白更夫的眼睛失明了,更夫眼睛看不见,就等于丢了打更的饭碗,家中妻子儿女,都靠他一人养活。守卫也都是本地乡勇,他们相互认识,现在看见更夫突然遭殃,也都感叹。
到了天明,守卫把更夫送回家中,没想到更夫到了辰时,眼睛又能看见了。更夫大喜过望,在家中跪拜观世音菩萨。
可是当晚值守,到了四更,他走到昨日路过的地方,眼睛又失明。到了辰时,眼睛又重现光明。
更夫的病情被邻居知晓,都说更夫是在城墙下遇到了鬼蒙眼。鬼蒙眼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就是夜间至阴之时,厉鬼会悄悄跟随行人,贴近行人的背后,伸出双臂,用两个手掌将行人的眼睛蒙住,行人的眼睛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到了清晨辰时,鸡鸣日升,厉鬼散去,行人的眼睛就会重见光明。
更夫连忙去请了一个巫婆,到城墙处做法,然后在城墙脚下烧香磕头,希望厉鬼不要再纠缠。
可是到了晚上四更,更夫的眼睛仍旧会失明。
这时候有人就提醒更夫,眼睛失明,为什么不去寻医治病,却相信什么鬼神的道理。
更夫无奈,只好拿着银两去找城内的名医薛大夫。薛大夫询问了病情,仔细看了他的眼睛之后,告诉更夫,他的眼睛失明,绝不是什么厉鬼蒙眼的无稽之谈,而是他脑袋中有尸虫吞噬他的脑髓。这个尸虫每到四更就苏醒,在脑袋里爬动,爬到眼睛后方,就隔住了眼睛后的血脉,使他失明。
现在尸虫已活动三日,等连续活动五日之后,尸虫就会把更夫的脑髓吃尽,就是更夫毙命之时。现在更夫还有两日可活,薛大夫劝他趁早回家,料理后事。
更夫正值壮年,一儿一女尚未成年,哪里受得了这等厄运,于是跪下来恳求薛大夫。薛大夫摇头,说这种病症,只有当年华佗重生,用斧头破开他的头颅,挑出尸虫,才能救治。而华佗的开颅之术,早已失传千年,他也无法解救。
更夫听了薛大夫的诊断,知道自己活命无望,找到一个酒肆,大醉了一场。二更回家,他又失明,知道尸虫醒转的时间提前,看来自己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他两眼瞧不见,就在城内摸索着乱走,走到一处,脑内剧痛,昏厥过去,刚好就在叶珪家的门口。
叶珪听了更夫所说,看着更夫的脸色,知道薛大夫的诊断无误,只是好奇,尸虫从来都是在坟墓里吞噬死人的尸骸,更夫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招惹到尸虫。正觉得蹊跷,黎先生领着骡车到门口了,叶珪把更夫扶到车上,亲自送更夫回家。看到更夫的妻子得了痨病,两个儿女,一个四岁,一个九岁,都呆呆地看着更夫,叶珪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珪心里惨然,打算给更夫一些银两,当作一点心意。突然他觉得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袖,转头看去,原来是五通小孩刚才偷偷地跟着叶珪来了。五通不停地向叶珪要胸前的东西。
叶珪知道她见过那张人皮,想讨去玩耍。突然想起当年藏医说的那句话,这张人皮,叫阴阳四辨骷髅,有起死回生的道理。可是藏医自己也不知道这张人皮到底怎么才能让人起死回生。想来这个说法,只是虚无缥缈。
叶珪看着更夫已经躺到床上,轻声安抚妻子,告诉妻子在他死后,到何处去投奔亲戚,叶珪不忍看着更夫交代后事,于是留下身上的细碎银两,弯腰把五通小孩抱起来,转身离开。既然薛雪大夫都宣告无治,他也无计可施。
叶珪走到门口,五通小孩突然把手伸进他的胸口,掏出了那张人皮。叶珪害怕五通小孩撕烂人皮,连忙把人皮夺过来。可是人皮突然就贴到了叶珪的耳朵旁边。
“灯笼。”
叶珪听见了这两个字,立即转头张望。五通小孩不能说话,听说五通都是哑巴,这两个字,绝不是五通小孩所说。可是四周无人,叶珪也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叶珪把人皮就要从耳边扯下,放入怀中。
“灯笼。”
这两个字又在叶珪的耳边响起,叶珪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不再怀疑。于是把人皮放到自己的眼前,只见人皮正中的骷髅,已经显出了形象,血红一片。
叶珪猛然醒悟,原来竟是阴阳四辨骷髅在说话!
叶珪再把人皮拿到耳边,这次人皮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叶珪放下五通小孩,五通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更夫的两个子女面前,拉扯两个小孩玩耍。小孩看得见五通,四岁小孩懵懂无知,和五通小孩玩耍起来,在屋子里面相互追逐,捉迷藏。九岁的小孩已经懂事,不肯玩耍,只是趴在父亲床头。而叶珪走到更夫床头,对更夫说:“灯笼,你打更时提的灯笼在哪里?”
更夫不明所以,让妻子把灯笼拿了过来。
叶珪仔细看着灯笼,这就是个夜间行走所提的灯笼,平常无奇。灯笼纸糊的表面写着一个“衙”字。
叶珪仔细看着灯笼,把里面的蜡烛拿出来,嗅了又嗅,然后又看了看灯笼的糊纸。最后把眼光放到了灯笼的手柄上。
叶珪看了手柄,询问更夫:“这个手把,怎么是新的?”
更夫告诉叶珪,清明的时候,他给父亲上坟,坟头长出了一棵小桃树,桃树长在坟头,大凶。于是他把这棵细细的桃树拔了下来,没想到桃树的枝干笔直,十分就手。刚好他灯笼的手柄时日已久,于是便换了这个桃木手柄。
叶珪听了,点头对更夫说:“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了。”
叶珪不再耽误,立即回家,取来治疗病人的医具,让更夫伸出右手手掌,然后用银刀在手掌中心十字交叉划了两道,又让更夫把头靠在床沿之外,左耳向下,接着取出灯笼内的蜡烛,在更夫的耳朵下方点燃,用蜡烛熏烤更夫的耳朵。
一根蜡烛燃了一半的时候,更夫的手掌伤口处,突然冒出一只细如米粒大小的黑色甲虫。叶珪立即掏出一块牛肉,放在更夫的手掌边缘,黑色甲虫在更夫的手掌上蹦跳两下,钻入牛肉中。
这个东西更夫看得清楚,询问叶珪:“这是虱子?”
叶珪摇头,“这就是吞噬你脑髓的尸虫。”说完,叶珪让更夫翻转身体,右耳向下,用蜡烛开始熏烤。不多时,又一只黑色的尸虫从更夫的右手手掌里钻出,跳入牛肉。
叶珪连忙收拾蜡烛,让更夫的妻子在门外生了一堆柴火,然后把牛肉烧成灰烬。叶珪对更夫说:“如果你今晚无事,那么你脑内的尸虫就只有这两个。如果尸虫未尽,尸虫今晚就会噬咬你的脑髓,回天乏术。”说完,叶珪拱拱手,背着医箱,找到正在玩耍的五通小孩,牵着离开更夫家。
叶珪回到家里,黎先生早已在家中等待,看见叶珪回来,连忙拉着叶珪说:“你可回来了,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叶珪连忙走进大堂,边走边问:“是不是有人得了急病,赶来救治?”
黎先生摇头说:“不是,这人没生病,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屋内,叶珪看见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正站在屋内,看着墙上的山水画。
叶珪向来人说:“请问有什么事情找我?”
那人仍旧看着墙壁的那幅画,不回答叶珪,却问:“这幅画是叶先生祖传的吗?”
“不是。”叶珪老实地回答,“是一个大人送给我的。”
“我猜也是。”那人虽然穿着蓑衣,但是语气傲慢,“这幅画是临摹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但是临摹者的手笔也是一流的。这幅画价值不菲。”
叶珪知道当初黄筠送给他不少值钱的东西,这幅画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黄筠安排人挂在这里,他也从来没有留意这幅画的贵贱。现在他更没有心思与这个穿着蓑衣的人讨论什么书画,于是说:“我不懂这些,挂在这里也没看过几次。”
那个穿着蓑衣的人总算是把脸转了过来,一张焦黄的马脸,留着三缕胡须。他对着叶珪说:“我姓谢,名三平。没想到叶先生年纪不大。”
叶珪听了,问谢三平:“谢先生有什么指教?”
谢三平说:“其实更夫的病症,是罪有应得,叶先生是不是管得宽了?”
叶珪说:“我是郎中,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哪有什么管得宽窄的道理。”
“叶先生家境富裕,当然不是为了钱财治病。”谢三平说,“但是这个更夫,你不该救。”
“谢先生能不能说个明白?”叶珪拱手。
“我不愿意。”
谢三平的口气实在是太傲慢,叶珪就算是脾气再好,也无法忍受,“人我已经治了,谢先生这话也说晚了。”
谢三平说:“你治得好?”
叶珪说:“尸虫入脑,我已经给熏出来了。”
谢三平听了,对叶珪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先生姓谢,名三平。”叶珪毫不示弱,“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黎先生听见叶珪对谢三平这么说话,立即把叶珪的衣袖拉了拉,“谢先生是苏州知县的幕僚,说话要客气一点。”
叶珪觉得非常奇怪,幕僚师爷应该都是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怎么这个谢三平,却是穿着蓑衣,隐居渔夫的打扮。
“听说叶先生因为误诊,吃过官司?”谢三平说,“幸亏后来病妇家人不再追究,放你出了大牢。”
“有这回事。”叶珪回答。
“叶先生本来家道中落,可是出狱之后,却突然发达。”谢三平看着叶珪,“是不是得了什么宝物,突然发家?”
“我这些钱财都是一个官居高位的大人所赠,”叶珪说,“宝物什么的,从何谈起?”
“当真?”谢三平皮笑肉不笑。
叶珪突然想起藏医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人为了抢夺他身上的阴阳四辨骷髅,把他送进大牢,百般折磨。
看来这个谢三平一定和此事有关,而且对自己的底细打听得十分清楚。可是这人为什么要自己不救治更夫,这也是十分蹊跷。
谢三平看了叶珪很久,然后说:“何暮春只是个盐商,他只能护你一时,可不能护你长远。”
叶珪说:“我只是一个郎中,也犯不上劳烦何大人。”
谢三平见叶珪并不买账,于是告辞。从叶珪身边走过的时候,一股腥味从蓑衣里蔓延出来,叶珪眉头皱了一下。
谢三平离开后,黎先生告诉叶珪,“这个谢三平,本来是个惯偷,后来伙同其他的盗贼盗墓。多年不见,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神棍,给人驱邪。后来不知道什么机缘,接近了知县,做了知县的幕僚。这人有点法术,并且蛊惑人的本事很高,知县对他言听计从。”
叶珪听了黎先生的话,突然一拍大腿,“难怪他阻挠我给更夫治病。”
黎先生困惑,“这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不要得罪这种人为妙。”
叶珪说:“我正奇怪更夫脑内的尸虫来历,看来和这个谢三平脱不了关系。”
黎先生又告诉叶珪谢三平往日靠着知县的信任,逼迫乡民的事情,总之就是告诫叶珪去给谢三平服个软,别得罪了这种小人。
叶珪不置可否,不愿意为这种人操心。
第二日一早,叶珪家门口嘈杂不堪,连忙和黎先生来到门外,看到一群人站在门口,熙熙攘攘的,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更夫。
更夫一看到叶珪,立即跪下来,并且拉着妻子和儿女,一起跪拜。叶珪明白,更夫熬过了最后一日,天明无事,就说明尸虫已经祛除,现在专门来向自己道谢。
此时,苏州城内已经有很多人得知薛雪大夫许了更夫五日死期,可是没想到在最后一日,让叶珪把更夫的命给捞了回来。
更夫一路上遇到乡邻,就告诉他人,自己要向叶珪叶大夫感谢救命之恩。所以一路上来了十好几人,都想看看叶大夫是个什么样的名医,竟然比薛雪薛大夫更有妙手回春的本领。
当这些人看到叶大夫只是个年轻的小郎中时,都不免震惊。
众人在叶珪家门口喧闹一阵,也就散了。走的时候,都暗自嘀咕,叶珪这么年轻,是不是凭着运气,误打误撞救了更夫。
叶珪邀请更夫进屋,然后仔细地看了看更夫的眼睛。更夫的眼睛已经清澈,把了脉象,寸口稳健,看来已经痊愈。
叶珪心中的疑团未解,于是问更夫:“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更夫想了很久,说:“我每晚打更,有时遇见盗贼,抓了报官这种事情在所难免。”
叶珪看向黎先生,“谢师爷从前是个盗贼,可能和更夫有旧怨。”
“谢师爷年轻的时候,在城内夜行,被我带到衙门里去过一次。”更夫说,“很久之前了,你不提我都忘了。他现在贵为知县幕僚,应该不会与我为难。”
“你一定是坏了谢师爷什么事情,他一直怀恨在心。”叶珪说,“他在你父亲坟头种了桃枝。”
更夫脸色顿时煞白,“谢师爷要陷害我,哪里需要这种手段?”
“他只是在尝试自己的法术而已。”叶珪说,“刚好你与他有旧怨,就拿你试刀。这人的确心地不善。”
更夫大汗淋漓,慌了神。
叶珪猜测,谢师爷一定是想养一种尸虫,于是想到了更夫与自己的过节,便找了一截桃枝,用利器把桃枝钻成中空,然后一头削尖,慢慢钉入更夫父亲坟头的棺材,棺材在地下多年,已经腐朽。桃枝一直探入棺材内,尸虫就顺着桃枝往上爬。
桃枝在坟头抽芽,慢慢生长,一年之后,就在坟头长出了树干。因为更夫夜间巡夜,难免会碰到妖邪鬼怪作祟,所以更夫的灯笼把手,都用辟邪的桃木制成。谢师爷料定更夫看见桃枝就手,定会用来做替换把手。
尸虫害怕牛油燃烧后的烟雾,更夫灯笼的牛油蜡烛,熏烤一段时间后,躲避在桃枝中的尸虫就会慢慢向另一端移动,到了另一头顶端,就会咬破更夫的手掌心。
尸虫咬人的皮肤,并不见血,也不会让人感觉到瘙痒难熬,所以更夫察觉不到手掌心的伤口,尸虫就从伤口处钻入更夫手掌的肌肉里,再顺着血管,慢慢行走到脑内,然后在脑内休息,一旦发作,就开始吞噬脑髓,让更夫的眼睛失明。
要不是叶珪及时发现了尸虫来历不明,更夫死后,埋葬在地下,尸虫就会在他尸身上繁衍。翌年中秋,谢师爷一定会偷偷挖坟,开棺把尸虫全部收集起来,再行饲养。
更夫听了叶珪的推测,顿觉毛骨悚然,不停地向叶珪道谢,感激了很久才告辞。
叶珪对黎先生说:“如果不是先生说谢师爷曾经盗过墓,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是谁会这么做。”
黎先生也叹气,“不知道谢师爷到底得了何方高人传授,用这种法子害人。”
“没有人教他。”叶珪猜测,“他一定是在盗墓后,在坟墓里找到了什么书籍,照着书籍记载的恶毒法门修炼、养虫。”
黎先生也唏嘘了一会儿谢师爷的手段,又担心谢师爷以后会为难叶珪,不停地唉声叹气,心想叶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得罪了这种人物。
叶珪心里却更加担忧,因为他已经大致明白,藏医被人构陷入狱,一定跟谢师爷有关。谢师爷一定觊觎阴阳四辨骷髅,才把藏医送进大牢。而现在谢师爷知道自己和藏医有过交谈,已经怀疑阴阳四辨骷髅在他身上,这才是最凶险的事情。
叶珪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悲凉,既然谢师爷找到自己,那么意味着藏医已经被他折磨死。
谢师爷不会善罢甘休这是肯定的。叶珪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避祸,只好把自己的遭遇详尽地告诉了黎先生。
黎先生听了,比叶珪更加担忧。他想了很久,对叶珪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谢师爷把藏医关了这么久,也没拿到人皮,现在你又拿着人皮救治了更夫,且不论更夫脑袋里的尸虫是不是谢师爷报复所为,但是他一定是认准了人皮在你手上。”
“可是我答应过藏医,一定要把人皮交到黄裳后人的手上。”叶珪说,“藏医宁死不肯交给谢师爷,却交给了我,我不能辜负藏医的嘱托。”
“那么至少你不能再用人皮给人治病。”黎先生说,“不能给谢师爷留下口实。”
“这人皮本来就不是我所有。”叶珪说,“我一旦找到黄裳后人,就交出去,以后治病,我也尽量不用这张人皮。”
“这样当然是最好。”黎先生看着叶珪说,“你命中多有劫难,看来这人皮,就是你最凶险的关口。”
叶珪听了,也无法可想,只能尽量不去招惹是非。不过果然如黎先生所说,叶珪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叶珪救治更夫的事情传遍城内,都说苏州城出了一个比薛大夫更高明的医工,薛大夫无法医治的病人,让这个叶大夫给救活了。
叶珪门前前来治病的人络绎不绝,叶珪都尽心救治,为人谦和,病人都十分感激。
这日一个家丁打扮的人来到叶家,找到叶珪,对叶珪说:“薛大夫薛雪,想邀请叶先生到府上见面,探讨医术。”
叶珪听了十分激动,对家丁说:“薛雪大夫,于我有救命之恩,上次我去拜会,没有亲见,这次我一定到府上亲自道谢。”
家丁告诉叶珪,明日早上,薛大夫在家里等候叶先生。
第二日,叶珪去拜访薛雪,想着要带一份礼物,觉得薛家名医世家,家道殷实,也不缺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就把黄筠留给他的那个黄金小人带在身上,作为拜见的礼物,毕竟救命之恩,要有个能拿出手的礼物作为报答。
叶珪到了薛家门口,家丁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看见叶珪来了,就带着叶珪进屋,到了会客的大厅,家丁对叶珪说:“叶先生先在这里等候,我去禀报。”
叶珪在大厅里坐着无事,看着大厅里的摆设简单,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叶珪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岁寒三友图,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对叶珪说:“叶先生来了,太好了,总算看到了名医。”
叶珪转头,这个年轻人他认得。当时他刚逃脱牢狱之灾,听说是薛雪大夫救了周员外的夫人,才让自己得以解困,到薛府拜谢,看到的就是这个年轻人。
当时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十分傲慢,说自己得了穷饿之病云云,并没有让叶珪见到薛雪大夫面谢。
此时这个年轻人看来已经忘记了和叶珪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看着叶珪,说:“比我想的年轻多了,我还以为叶大夫是一位老大夫。”
叶珪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故意客套,因为城内已经传遍了他的身份,提起叶大夫都是说他年轻有为,十几岁就有起死回生的医术。
年轻人和叶珪客套了两句,两人分别在椅子上坐下,叶珪看着门口。年轻人问:“叶先生还在等谁?”
叶珪恭敬地说:“当年薛大夫救过我一条命,我等他来了,亲自告谢。”
年轻人惊愕地说:“原来你不认得薛大夫?”
“无缘得见。”叶珪说,“今日终于可以当面告谢了。”
年轻人笑起来,家仆端来茶盏,放在叶珪和年轻人的面前,年轻人对着家仆说:“没你什么事情了,你先退下。”
家仆说:“城外的刘乡绅,得了消渴病,在外厅等了一个时辰了。”
“让他等着。”年轻人摆手,“五个月前,我就说过他的脚趾会腐烂,他不肯相信,现在知道厉害了。”
叶珪见年轻人这么说话,突然明白过来,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在地上,然后惊讶地看着年轻人,“原来你就是薛雪,薛大夫!”
“苏州城内,多半都认得我。”薛雪笑着说,“你却偏偏不认识我,你的穷饿之病,看来已经好了。”
原来薛雪一直都记得他,只是故意在跟叶珪打趣。叶珪并不介意,连忙把带来的金人拿出来,放到薛雪的面前,“薛大夫有活命的恩情,这份礼物,不成敬意。”
薛雪把金人拿起来端详,“这是足金的分量,我不敢当啊。”
叶珪恭敬地说:“薛大夫不用推辞,救人一命,在你看来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再造之恩。”
薛雪这才把金人放下,“周员外的夫人,我开的方子和你的一样,算不上我救了你。”
两人推辞了半天,薛雪坚持不收,对叶珪说:“看来今后,苏州城内,最高明的大夫是叶先生你了,何苦在我面前谦虚。”
叶珪听了这话,才明白薛雪邀请自己到府上来,是因为更夫的事情。更夫在薛雪处被告知无治,但是自己却救了更夫性命。在自己看来只是本分,但是这件事情,薛雪一定会耿耿于怀。
果然薛雪开始询问:“更夫的尸虫入脑,只能开颅解救。不知道叶先生用的什么法子,治好了他的病症。”
“尸虫害怕牛油烟熏。”叶珪老实回答,“从桃木中钻出,进入更夫手心的劳宫穴,顺着手阳明大肠经进入到迎香穴后的脑髓。”
“原来如此。”薛雪点头,“我当时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尸虫从何而来,还以为是更夫接触死人,尸虫误入了他的脑内。”
叶珪说:“所以我用牛油蜡烛的烟雾,从更夫的耳孔里渗入,让尸虫顺着手阳明大肠经回到劳宫穴。”
“的确是个好法子。”薛雪突然问,“可是这个法子,并非医术,倒是和巫蛊之术一般。”
叶珪愕然,当时他救治更夫,的确是阴阳四辨骷髅的提醒,并非自己的诊断,但是现在他也不能告诉薛雪这个缘由。
薛雪看叶珪的脸色,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对叶珪说:“既然这样,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薛家的医术,实在是很难与巫术齐名。叶先生你用的是巫术给人看病,却要得一个良医的名号。”
“我只是治病救人。”叶珪正色说,“没有去想什么巫术医术。”
薛雪却已经不在意叶珪的解释,摇头说:“针砭之术千变万化,也不见得就输给了你的手段,叶先生能不能跟我打个赌?”
“薛大夫成名已久。”叶珪对着薛雪说,“我不敢跟你立赌约,以后各自救人便是。薛大夫如果是为了这事找我来,那就没什么好说,我告辞了。”
叶珪离开薛家,走在路上,把手里的那张人皮掏出来,看了又看,心想自己出身医工世家,却被薛雪耻笑为神棍之流。可是自己解救更夫,归根究底,还是人皮的提醒。叶珪越想越生气,就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黄裳的后人,把这张人皮给送了出去,也算是完成了藏医临死前的托付。
叶珪想了很久,又把人皮贴身放好。
回到家里,叶珪见黎先生面如土色,正要问什么事情。突然看见县衙里的几个衙役和谢师爷从书房走出来,对着叶珪说:“叶先生,你又吃上官司了。”
叶珪看了看黎先生,又看着谢师爷,谢师爷手里拿着几本医书,心里明白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只见更夫磨磨蹭蹭地从衙役的身后走出来。谢师爷对着更夫问:“是不是这人治瞎了你的眼睛?”
叶珪这才看到更夫的眼睛少了一只,瞳孔散淡无光,于是对谢师爷说:“我治他的时候,尸虫已经醒转,即便是救了他的性命,他盲了一只眼睛,也是无力回天的事情。”
谢师爷对更夫说:“当真如叶先生所说?”
“不是。”更夫摇头,“叶先生给我治病之前,我的两只眼睛都好好的。”
更夫说完,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看叶珪。
叶珪看着更夫,叹口气,然后对谢师爷说:“你又何苦为难这个不相干的人?”
谢师爷挥挥手,衙役上来把叶珪给绑了,如同前一次一样,把叶珪带到县衙。但是这次根本没有审问,而是直接把叶珪扔进了大牢,正是当初藏医所在的那个牢室。
叶珪摸了摸脚上的锁具,心里想着,果然自己跟藏医是一样的下场。不知过了多久,叶珪被带到县衙大堂,这次知县没说话,而是谢师爷开口询问:“听说你得了高人指点,出狱后治了何暮春的顽疾,所以何暮春厚待于你,这事可有吗?”
叶珪摇头。
“那就是拿了别人什么东西,医术变得高明了?”谢师爷继续试探。
叶珪仍旧不作声。谢师爷又说:“或者那个东西,根本就是巫师作法的法器,不是行医治病的医具。”
叶珪抬头看着谢师爷,“薛雪大夫是我敬重的人,但是他这么说,当真是不妥当。”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是薛大夫跟我说起这事?”谢师爷闪烁其词,“你一个郎中,又不是神棍巫师,更不是什么喇嘛,要那个东西做什么?”
叶珪嘴硬,“我不知道谢先生说的什么东西。”
现在上堂,谢师爷不再提起更夫眼睛的事情,只是不断旁敲侧击,叶珪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想,愈是这样便更加不能把人皮交给谢师爷。
谢师爷也知道叶珪不会告诉自己人皮下落,于是让衙役搜叶珪的身,叶珪心里顿时大惊,阴阳四辨骷髅一直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在身上,谢师爷隔了这些时间才来问自己,一定是在家里搜了一个底朝天,找不到了才来讯问。
叶珪开始后悔,没有把人皮藏在牢房里,但是随即想到,谢师爷既然能搜遍自己的家,那么搜一遍牢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看来人皮终究是要落到谢师爷的手上。
衙役把叶珪的衣服扯开,搜了一遍。让叶珪奇怪的是,人皮明明就在自己的胸前贴身放着,可是衙役却视而不见,反而把他随身的一些银针、砭石都搜了出来,知县见了,看了看谢师爷,“既然没事,退堂。”
谢师爷也无奈,只能让衙役把叶珪送回牢房。回到牢房之后,谢师爷支开衙役和牢役,旁边的人犯也被带走。
谢师爷和叶珪两人单独站在黑牢里。
“现在就你和我二人。”谢师爷说,“我们也不用再遮掩什么,我就问你,当初这个牢房里的藏医,把他的阴阳四辨骷髅交给了你,你又藏到了什么地方?”
叶珪只是摇头,“没听说过什么骷髅。”
“是一张人皮。”谢师爷说,“会说话的人皮。”
“我没见过。”叶珪回答。
现在叶珪也明白了,阴阳四辨骷髅是个不能提及的物事,谢师爷无论怎么觊觎,也不敢把这个东西说出来。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一旦走漏风声,传了出去,可能会有更加厉害的人物出现,谢师爷反而拿不到,因此,谢师爷也只能和叶珪打哑谜,就跟当初逼迫藏医一样。
叶珪想到这里,心里一沉,看来谢师爷会跟对付藏医一样对付自己,让自己永远无法出去,死在这个大牢里。而且叶珪也明白了,阴阳四辨骷髅贴在自己的胸口,旁人就永远无法看到,而这个细节,谢师爷根本就不知情。
谢师爷的语气不再傲慢,而是婉言劝说:“你既然是郎中,就不该拿着那个东西,你知道那张人皮的来历吗?”
叶珪不停摇头,不被谢师爷抓到口风上的破绽。
谢师爷继续说:“你当时被冤枉入狱,和藏医有过谈话。你出狱之后两日,藏医就死在这个牢房里。而你本是一文不名的游走郎中,却得何暮春送你钱财无数,并且你救那个更夫的手段,绝不是一般医术所为。如果你是我,你相信藏医没有把阴阳四辨骷髅赠予你吗?”
“我只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我绝不会巧取豪夺。”即便是谢师爷已经把经过的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叶珪仍然不肯承认,因为他知道,阴阳四辨骷髅使得谢师爷不择手段地抢夺,一定是大有来历,并且有无法预知的法力。如果落到了谢师爷这种人的手上,绝不是一件好事。藏医当时一定也是如他现在一样的想法。
无论谢师爷怎样威逼利诱,叶珪只是摇头。
谢师爷又说:“阴阳四辨骷髅,本来是黄裳当年的法器,却不是他最厉害的一件法器。这东西是在大喇嘛八思巴的手上,用宋朝皇族后裔的人皮炼制。后来流落到了民间,无数术士觊觎这张人皮,因为一直传言,宋朝斩鬼宗师黄裳有一个螟蛉,一个骷髅,是天下御鬼杀鬼的利器。任得一个,就能成为天下最厉害的术士。可是这两样法器,一直没有出现。”
叶珪冷冷地说:“谢师爷说这些干什么,你自己也说过,我只是一个郎中,跟术士有什么瓜葛?”
“正因为你不是术士,为什么要强撑着把人皮给藏着,何不送给我,我立即放你出去,从今以后,你做你的郎中,我做我的术士,各不相欠。”
叶珪被谢师爷的厚颜无耻气得笑起来,“谢先生既然把那张人皮说得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却在我身上唠叨这么多话。”
“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谢师爷说,“三天后,我就不再这么好言相劝了。”
谢师爷说完,离开了牢房。叶珪明白,三天后,谢师爷要对自己用刑,就跟对藏医用刑一样。叶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熬不住苦刑,把人皮给交了,但是如果不交,自己死在牢房里,人皮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
叶珪无法可想,过了一天,黎先生来探监。黎先生见叶珪并没有受大刑,放心了很多,对叶珪说:“你家里的东西,我帮你照看,你到底有什么东西,就给了谢师爷,这人你得罪不起。”
“是谢师爷让你来劝我的吗?”叶珪问黎先生。
“是何暮春何员外买通了知县,让我来见你一面。”黎先生说,“可是知县被谢师爷蛊惑,仍旧不肯放你出去。”
叶珪看了黎先生很久,轻声对黎先生说:“你替我告诉何员外一声,我死后,一定要替我找到黄裳的后人,然后告诉黄裳后人,我死不瞑目,让他挖出我棺材,替我重葬超度。”
黎先生听了,顿时哆嗦起来,“何暮春是什么人,怎么会答应你这个要求。”
“他答应过我。”叶珪说,“我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替我完成。”
黎先生对叶珪说:“我再去恳求何员外,让他来救你出狱,你可千万不能自己寻死。”
叶珪本来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黎先生的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等黎先生走了之后,他悄悄把人皮从胸口拿出来,仔细看着,这东西贴在胸口上,旁人都瞧不见。现在撕下来了,人皮中央的骷髅,和自己的心脏靠的时间长了,竟然有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叶珪仔细看着骷髅,旁边的牡丹也已经显现出来。牡丹!叶珪突然想到,牡丹是中土的名花,这绝非喇嘛八思巴所为。那么牡丹一定和黄裳的后人有关。叶珪突然想起自己在河边救的那个溺水者,身上穿的衣服,绣着几朵花纹,当时叶珪还觉得十分奇怪,现在仔细回想,突然想到,那个人衣服上绣的花纹,就是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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