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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重黎挖了三十七个坑,然后用两天两夜的时间把三十七具尸体都安顿到了坑中。每个坑上面都铺了一个薄薄的木板,再掩上一层薄土。在每个土坑前,燃着一盏长明灯。
三十七具尸体,除了何重黎自己带来的两具,其他三十五具全部是由来自湘西和贵州等地的赶尸匠,陆陆续续地帮助驱赶过来的。
近二十年来,赶尸的行当已经没落,很少有人会请赶尸匠驱赶尸体,赶尸匠纷纷转行。有的做了篾匠和漆匠,有的卖骨灰盒,有的在殡仪馆当临时工,有的干脆就种水稻为农……
但是魏家在湘西的威信仍然还在,魏如喜要这些赶尸匠帮忙,他们都义不容辞。一共有二十九个赶尸匠从湖南、贵州等地赶尸过来,最远的一个赶尸匠从广西出发,最后一个到达的土城鬼街。
赶尸匠来到后,都先向何重黎询问魏如喜的身体如何,何重黎一一答复:“魏老爷子现在身体还威武,只是不方便见人。”
二十九个赶尸匠带来了三十五具尸体,由于是从西南向北方赶尸,难度远比从外地赶往湘西更高。所以这些赶尸匠的本领,在当地都是数一数二的。也只有魏如喜有这个威望,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死尸送来。特别是广西的那个赶尸匠,由于路途遥远,脚上的鞋子都走破了,一脸的憔悴。何重黎看后心里很过意不去。
各位赶尸匠将尸体赶来交代妥当后,便向何重黎告辞,再回自己的原籍。赶尸匠们都只是地处偏远的手艺人,留在阵法里无益。不过,除了赶尸过来,他们还给何重黎带来了一些礼物:有的带来了长明灯的灯油;有的带来了棺材,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过来的;有的给了何重黎一个小瓶子,告诉他里面装的是熬好的尸油;还有人带了黑色糯米,这种黑米的禾苗,每天只能在午时照射阳光,所以稻田所处的地方十分有讲究;还有人送来了丹砂、硫黄等物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何重黎一一送走了这些赶尸匠,这些人大部分都不年轻了,而且从他们的语气看来,都没有带徒弟。如今,像何重黎这样的年轻人,在赶尸行业已经越来越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当这些老师傅去世后,他们的手艺就都将带进棺材,赶尸的手艺即将失传。
何重黎想着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年轻赶尸匠,心里不免茫然。但是他现在已没有精力去过多地想几十年之后的事情,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要守住当前的星位,因为开阳星位的对头,马上就来了。何重黎站在三十七盏长明灯之间,看着道路的尽头。
正午时分,何重黎走到了山腰的一座水渠桥上。水渠桥下几十米处是一片平地,当地人在这里耕种。整个水渠桥长达好几里,横亘在两座大山之间、平地之上。
水渠已经破败不堪,水渠桥里长满了青苔,只剩一股细细的流水慢慢流过。这座水渠桥是20世纪70年代修建的,现在已经和水渠一样废弃,不再作为灌溉的水源设施。
水渠桥的砖块已经风化松动,何重黎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太阳从头顶照射下来,走了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人走在几十米高的破败水渠桥上,难免有点头晕目眩。
水渠桥在距离对面大山一百多米处有一处断裂,水流从水渠桥上如同一小股瀑布一般流到桥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坑。水坑满溢,然后在平地间流淌出了一条小小的河沟。河沟婉转流淌,汇入附近的一条小河里。
何重黎退后两步,跳过这个两米宽的裂口,继续在水渠桥上行走。终于,他走到了水渠桥的尽头——对面的山腰。
水渠桥的尽头是一个蓄水池,但是由于没有渠水的补充,已经完全干涸,四周用青砖铺就的池壁长满了藤蔓。
蓄水池的地面上铺满了褥草,魏如喜就躺在褥草上的一张竹席上。
何重黎来到魏如喜身边,过了很久,魏如喜才慢慢坐起来,看向何重黎问:“他们都来了?”
“都来了。”何重黎回答,“三十七具尸体。”
魏如喜站起来,看了看山对面,由于光线太强烈,只有等到夜晚来临,他才能看到三十七盏摆布在山间的长明灯灯火。
魏如喜对何重黎说:“这个阵法完毕之后,我们与苗家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今后不要再在暗地里争斗了。”
何重黎说:“当年魏家的祖宗中了苗家的蛊毒,师祖爷魏永柒也中了苗家的飞蛾蛊,折了阳寿。放蛊的苗家对我们赶尸的恨之入骨,我就算是不招惹她们,她们会善罢甘休吗?”
“宋银花不会有什么传人了。”魏如喜说,“苗家也撑不了多少年了,她们放蛊靠的就是毒虫,再过几年,无论多么厉害的蛊毒,都会被医生治好。放蛊的手艺,也就到此为止。”
何重黎说:“三苗之地,就是苗家和魏家两个庞大的术士家族,斗了几百年,没想到会同时消亡。”
“这有什么办法。”魏如喜说,“从古至今,失传的手艺还少吗?赶尸和放蛊也就是近两百年才兴盛起来,一个门派能风光两百年,够了,足够了。”
何重黎黯然,这都是大势所趋,他和魏如喜心里都明白。现在魏如喜连魏家的传人都找不到了,只能把手艺交给何家。
何家从明朝开始就依附于魏家,老祖宗何无忌是魏家开创人魏易欣的跟班,自此何家一直就跟随着魏家。说起湘西赶尸提到的都是魏家,其实魏家赶尸的本领,何家也一直在传承,而且魏家主要是在传续着养尸的手艺,反而是何家在专心修习赶尸,很多何姓赶尸匠的能力并不在魏家后人之下。所以赶尸魏家的说法并不准确,应该是赶尸魏、何两家。
当年魏永柒受了古赤萧的征召,去七眼泉阻止张元天出阴。临走前,他找到了苗家,苗家的禾篾女无意参加冥战,可也并不表明立场。古赤萧为人谨慎,担心禾篾女临时改变主意,参加冥战帮助张元天。所以魏永柒正在劝说禾篾女的时候,一股武装力量突然袭击了禾篾女所在的苗家山寨。
禾篾女认为这些人是魏永柒指使前来的,于是立即在他的身上下了飞蛾蛊。迫于无奈,魏永柒只得与禾篾女交手,禾篾女斗不过魏永柒,输了之后自尽而亡。这成为魏永柒一生的憾事。
魏家世代遗传的赤线蛊,都是拜当年苗家放蛊所赐,所以魏苗两家一直关系不睦。禾篾女死后,这个梁子就结得更深。不过,魏永柒嘱咐儿子魏如喜不要找苗家寻仇,魏如喜答应了,可是当年的何欢却还是强行替魏如喜出了头。在七眼泉一战之后,何欢大闹苗家,苗家在禾篾女之后几个传人本事都比不过何欢,苗家由此落败了好些年。
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苗家出了红桃和三叶两个放蛊高手,本领不在禾篾女之下。两个姐妹艺成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何欢,何欢被红桃和三叶下了蛊,扛了几年,还是在中年去世。
魏如喜遵守父亲的嘱咐,认为这件事情就此了结了。可是何欢的弟弟何跃却一直记恨着红桃和三叶对哥哥放蛊之事。虽然他赶尸的本领比不上哥哥,但却有一些“政治手腕”,在成为湘西地方上的革委会主席后,带领了几个外姓赶尸匠,用“行政手段”逼迫红桃和三叶分别嫁人。
因为何跃知道红桃和三叶的放蛊本领,最厉害之处在于两人之间的姐妹关系,一旦把两人拆散,她们的本事就散了。于是他逼迫红桃和三叶分别嫁给自己的手下,可红桃和三叶不屈服,何跃就强行让手下与红桃和三叶结婚。结果何跃的手下在同房次日,都中了蛊毒,身体溃烂,生不如死。
何跃气急,决定处死红桃和三叶。可是在行刑前几天,红桃和三叶却被人救了出去。她们跑到了四川秀山,躲在黄家受黄莲清的保护。
红桃和三叶躲在黄家暂时有了庇护的地方。何跃不肯罢休,他与秀山当地的革委会主席拉拢关系,于是秀山当地就认可了何跃派人过来抓人。何跃的几个部下就跑到黄家来要人。
黄莲清本来是感念苗家和黄家都是西南的四大家族,所以才收留的红桃和三叶。可黄莲清也无法抵挡革委会的压力,于是和红桃、三叶商量,他与红桃结婚,让三叶去湖北投奔金盛,这样何跃便无从下手了。
其实黄莲清的想法也是一厢情愿。因为红桃和三叶都长得十分漂亮,黄莲清真的对红桃动心,也有可能。只是没有想到红桃和三叶虽然表面上答应了黄莲清的提议,却宁愿死都不愿意分开。
何跃的手下逼迫得很紧,黄莲清告诉他们,他已经决定娶红桃,既然红桃是黄家的媳妇,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何跃的手下也没想到黄莲清用了这种方法来应付他们,但是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只好留在秀山继续与黄莲清纠缠。
黄莲清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他低估了红桃和三叶的决心,就在他准备安排三叶去湖北的时候,红桃和三叶双双在黄家自尽。
人死了,黄莲清本已异常愤怒,他告诉何跃的手下,两个苗女已经过世,他们可以回去向何跃交代了。没想到何跃的手下执意要把红桃和三叶的尸体赶回湖南辰州。
这下把黄莲清彻底激怒了,立即与这几个赶尸匠翻脸,一招便将其中两个弄残。
何跃的手下这才知道黄莲清的厉害,他看起来虽然文质彬彬,手段却十分的高强毒辣。于是,这些手下也不再管红桃和三叶的尸体,连忙跑回湖南向何跃复命。
黄莲清火化了红桃和三叶,等着何跃来找自己的麻烦。可是当时何跃也自身难保,他是魏家赶尸匠的传人,被群众揭发,天天被批斗,哪里还有能力去找黄莲清的麻烦。但是这笔账,苗家还是算在了魏家头上,这也是宋银花一直不肯原谅魏家的缘由。
何重黎听了魏如喜这一番讲述,知道了魏家和苗家之间的恩怨,背心汗涔涔的。他想到当年红桃和三叶的绝望,还有黄莲清爱莫能助的无奈,苦笑着对魏如喜说:“民间的术士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世俗的权力,无论是赶尸的,还是放蛊的,到了那个分上,都自身难保,人人自危。”
“是的。”魏如喜说,“所以当年张元天执意要出阴,带领教众拼命,就是因为他看明白了这点。”
“这么说来,张元天也不是全错了。”何重黎犹豫地说,“可是王抱阳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术士,我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心中摇摆不定?”
“你知道王抱阳找到我们魏家,邀请我们镇守开阳星位的时候,为什么我立即就应承下来吗?”
何重黎说:“我们魏家跟王抱阳的诡道有交情?”
“谈不上什么交情。”魏如喜说,“没有私交,但是你师祖爷爷认为古赤萧是对的。”
“可是您又说张元天想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没错。”何重黎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偏偏要帮助王抱阳。”
“可能今后魏家没有传人,苗家也没有传人,但是你还在延续术士的传统。当你到了我一般的年纪,可能将是湘西最后一个本领高强的术士。”魏如喜看着何重黎,“我现在要说的话,你每一句都要记住,因为这很重要。”
何重黎轻声问:“我今后会跟王抱阳一样吗?”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道理。”魏如喜说,“时势。”
何重黎心里暗自激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跟王抱阳一般的风光模样。
“我们做术士的,大奸大恶的人几乎没有,心存险恶的宵小之辈,做不到高明的术士。”魏如喜说,“事情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张元天在三峡古道一战,让天下术士敬佩。在他看来,他一直做的是正确事情,无论是统领无极派、冥战,还是后来的出阴,包括忍隐几十年,现在的反扑。但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站在王抱阳这边,反对张元天?原因只有一个,时势使然。同样的事情,在1943年时,张元天是对的,但是在现在,他的做法就是错的。”
何重黎没有想明白,一脸茫然。
魏如喜解释:“古赤萧当年写信给我父亲,他从未和我们谋过面,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是我们之所以支持他,就是因为这个时势——术士终将走向没落,这是大势所趋,势不可挡。张元天要逆转这个局面,就是在逆天而行。他如果取代了梵天,导致的结果就是天下所有的规则都溃散。王鲲鹏是听从老严的布置,老严一生算计,控制天下的道教和术士门派,王鲲鹏对老严的个人作为一定非常痛恨,但是他又不得不按老严说的去做,因为老严接受了古赤萧的立场,而这个立场,现在又被王鲲鹏延续下来。”
“所有的术士家族都将消失……”何重黎绝望地说,“这点实在是让我太难以接受了。”
“没有什么家族是能够永远流传的。”魏如喜说,“隋末唐初的铲截之争,天下道门在红水阵之后几乎全军覆没,但是道教和术士用另外的方式延续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身前,身后的事情自会有身后人来做。”
何重黎说:“现在我懂了,我就是您的身后人。”
魏如喜补充:“诡道的长房金仲,是王抱阳的身后人,天璇的黄坤、天玑的邓瞳……他们都是,这段时间我把每个星位都走了一遍,王抱阳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告诉你这么多,就是希望你无论在阵法之中,还是在阵法之后,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何重黎听了魏如喜这一番教诲,知道魏如喜是在跟自己交代后事,于是谨慎地问:“您不会再跟我见面了吗?”
魏如喜并没有回答,慢慢收拾地上的褥草,“专心地镇守开阳,给魏家赶尸留下一脉传承。”
天空的暴雨说来就来,瞬间就落下了黄豆大小的雨滴。魏如喜所在的蓄水池开始积聚雨水,很快就漫过了何重黎的脚踝。
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灌入蓄水池的速度越来越快。
魏如喜向何重黎挥手,示意何重黎去镇守星位。
何重黎向魏如喜跪拜,然后快速走上水渠桥,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顺着来路往回走,他没有再回头去看魏如喜朝着什么方向离开。
何重黎从水渠桥上走回到鬼街,暴雨更大了,白日如同黑夜一般。他戴上了草帽、披上蓑衣,站在三十七盏长明灯之间。长明灯昏幽的光芒在大雨里十分的显眼。
何重黎眼前,突然出现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表面漆着朱红色,桐油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与雨水溅起的泥土腥味混合。
何重黎抽了抽鼻子,忽见棺材之后站着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女人身穿一身靛蓝的粗布衣服。从女人满头花白的头发来看,她已经不年轻了。可让何重黎心里忐忑的是,淋着雨,女人脸上画着的浓妆却并未因雨水而化开。她和小孩就那样诡异地站在那朱红色的棺材旁。
即便何重黎从小见惯了尸体,这种状况也难免心惊。
开阳星位的第一个对手来了,而且是一个画眉寡妇。
画眉寡妇在清朝和民国时期盛行,是消失了很多年的一种行走江湖的女巫,没有固定的门派。她们本来也是普通的女人,但克死了三任以上的丈夫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迎娶了。旧社会,女人的地位低下,这种女人会被夫家赶出家门,而娘家也不会接受。
一个被赶出家门又无生存技能的女人,只能投身风尘才能有活路。青楼瓦舍的老鸨也会专门接受这种寡妇,但是会让寡妇画上浓妆,永远不能洗掉,所以叫作画眉。而画眉在青楼女子中,是最卑贱的一类人,青楼里的老鸨和龟公也会尽量避免接触她们,这些画眉都睡在厨房,平日里不仅要接客,还要给厨房打杂。
画眉的命运都很悲惨,但凡是一生坎坷的女人,心里都会存有怨气。所以在清朝时期,术士里就有了画眉寡妇的说法。也许是一个画眉受不了欺辱,于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学习到了法术。有了法术的画眉渐渐就会成为青楼里的巫婆,给前来寻欢作乐的恩客算命。时间长了,画眉寡妇就在术士中有了名气。
不过,画眉寡妇最令人忌讳的并非她们的法术,而是她们专偷小孩子,她们会抚养小孩,她们抚养的孩子长到九岁之后,便不再长大,永远保持着九岁的模样。慢慢地,民间也有了画眉寡妇偷小孩的说法。而且民间认为她们偷小孩的时候,会变成花猫。所以在西南地区,若是小孩哭闹,大人就会吓唬小孩“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门外,画眉寡妇就在外面”,或者说“花猫就在门外”。
到了民国时期,战乱频繁,很多女人丧夫,投身无处,画眉寡妇在江湖上行走的越来越多。她们学习了一些诡异凶狠的法术傍身,渐渐从青楼瓦舍中脱离出来,专门在丧礼上清洗尸体,整理死者的衣物,死者家人会向她们支付一些报酬。时间长了,普通人就认为画眉寡妇所到之地,都伴随着死亡。反而因果倒置,认为画眉寡妇是丧门星,是能够带来灾难的怪物。
术士行走江湖,都非常注重彩头,遇到画眉寡妇之后,也都尽量避而远之。因为除了会偷小孩外,画眉还能让死人诈尸,所以湘西赶尸的术士对其更是畏惧。好在画眉寡妇只是为了寻求生存,也不会主动打扰赶尸匠。
现在魏家镇守开阳星位,张元天派人来扰乱何重黎,画眉寡妇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不过,何重黎很难想象,为什么到了现代,画眉寡妇竟然还会存在。
“我老公死了,给我们娘儿俩一口饭吃吧。”画眉寡妇凄楚地对何重黎说。
何重黎知道,这是画眉寡妇的切口,绝对不能回答。
何重黎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这个画眉寡妇,她牵着小孩,身上被大雨淋得透湿,只有脸部仍旧不沾一滴水,保持着浓妆艳抹的样子。他又看了小孩一眼,不禁心神一震,小孩的眼中透露出非常怨毒的神色。
画眉寡妇等了一会儿,又说道:“那么,能不能借我一盏灯?”
何重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明灯,知道了画眉寡妇过来的目的,他谨慎地退后了一步。
画眉寡妇见何重黎仍不说话,靠到了棺材旁边开始哭泣起来。伴随着凄惨的哭声,画眉寡妇嘴中还不停地念叨着,大意是她的命苦,死了男人,带着小孩无依无靠,还不如跟随老公一起死掉,一了百了。
念叨到这里,画眉寡妇眼睛直勾勾盯着何重黎,继续说:“就算是死了,连一盏长明灯都讨不到……”
小孩听到这里,也开始哇哇地哭起来。
何重黎摇头,“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蛊惑我,我的长明灯不能借给你。”
“你明明有三十七盏灯。”画眉寡妇不哭了,愤怒地对何重黎说,“为什么舍不得借给我一盏灯?”
何重黎谨慎地拒绝:“大姐,我知道你的来路,你走吧。我给不了你长明灯。”
画眉寡妇开始冷笑起来,现在何重黎发现画眉寡妇无论是哭还是笑,脸上的肌肉都是不变化的,她的情绪全部由声音表现。
画眉寡妇抱着棺材的顶端,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一口吃的也不给,灯也不给,我老公死了,也没地方掩埋,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何重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摆脱面前这个画眉寡妇的纠缠。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对方到底要用什么方式抢自己的长明灯,他只能严阵以待。
画眉寡妇回头看了看身边正在哭泣的小孩,对何重黎说:“我儿子饿了,你看见没有,他饿了……”
那一刻,何重黎心里真的有了赠送画眉寡妇一盏灯的想法,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诡异。画眉寡妇开始在棺材旁的地下翻动石头,不停地用手指刨着泥土。何重黎看得清楚,画眉寡妇的手指甲很长,挖掘泥土的时候,像钉耙一样有力。很快,画眉寡妇就在泥土里刨到了几条蚯蚓,然后把蚯蚓放到了小孩的嘴边。
小孩张嘴把几条蚯蚓含到嘴里,开始咀嚼。何重黎的胃里一阵翻腾。
小孩吃了蚯蚓,不再哭泣。但是眼睛盯着何重黎,眼神更加的怨毒。
“你看,你看。”画眉寡妇开始埋怨何重黎,“就因为你心肠太硬,我儿子只能吃蚯蚓,你怎么能忍心让他吃蚯蚓?”
何重黎虽然忍不住同情面前的一对“母子”,但他明白这是画眉寡妇在扰乱自己的心神,于是打起精神对画眉寡妇说:“我不知道你们母子的身世如何,但是你们现在过来,一定是受了张元天的指派。”
“张真人很好啊,他是个好人。”画眉寡妇一脸无辜地说,“我老公饿死了,我也要饿死了,我儿子也要饿死了,你说我该不该吃……该不该吃……”
何重黎心里毛骨悚然,他并不知道面前的画眉寡妇多大岁数,既然她认识张元天,那么她嘴里说的事情,该是多少年前发生的?
“你帮我评评理……”画眉寡妇哭着说,“我老公想吃东西,我给他做了肉汤,他还是死了。可是为什么我却要被诅咒,他们都要杀我,说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其实他们也饿……我知道他们也要吃我。张真人告诉我,我只需要一盏灯,给我老公和儿子一盏灯……”
何重黎看着小孩,小孩吃了蚯蚓,嘴里满是泥土,鼻孔里也是泥土。画眉寡妇对何重黎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心狠,不给我们一条活路。”
何重黎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张元天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这么一个怨气强大的画眉寡妇——已经疯了几十年的疯子。画眉寡妇把小孩抱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小孩的背部,对何重黎说:“你帮我挖一个土坑,给我们一盏灯而已,你有那么多长明灯……”
何重黎摇头拒绝。
画眉寡妇把小孩狠狠地扔到地上,“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何重黎虽然心里已经暗暗明白,但是真的看到小孩摔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突然脱落开裂,身体上只有骨骸,上面依附着稻草和棉絮,只有头部还有血肉,终于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能够把从小跟尸体打交道的赶尸匠吓唬到呕吐的地步,张元天选择画眉寡妇来对付开阳星位的魏家,的确是十分的恶毒!
“你吓到了?”画眉寡妇的声音变得轻一些,“没办法,我太饿了,不信你看。”
何重黎如果不是在镇守星位,就要忍不住逃跑,或者闭上眼睛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离开,而且眼睛都不能眨一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画眉寡妇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外衣褪掉,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肚兜。何重黎看见这个女人枯槁的身体,肋骨暴起,骨节粗大,难过得避开了视线。
画眉寡妇抱着棺材,头扬起来,“我就缺一盏长明灯——你们魏家的长明灯,有了长明灯我的丈夫和儿子才能入土为安,你也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术士,这个要求也不能答应我吗?”
何重黎心里纠结万分,他知道画眉寡妇过来向自己讨要长明灯的原因,的确是真的,并没有欺骗他,但是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够答应?如果长明灯给了画眉寡妇,她就算不再与他为难,带着丈夫和儿子的尸体离开,但是下一轮的术士过来,自己就将没有任何底牌抵挡了。
何重黎内心纠结,赶尸匠要心存怜悯,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诲,因为死者为大,赶尸这个行业,必须要对尸体尊重,这样人尸两安,才能平静地在夜间行走。
何重黎本来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在画眉寡妇的一再恳求下,心中明白事情的凶险,也忍不住真的要取一盏长明灯送给她。他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三十七盏长明灯,在雨中飘摇不定。这时,天空中雷声震动,他顿时心神宁静,立即下定决心,对画眉寡妇又摇了摇头。
画眉寡妇知道何重黎心意已决,于是把小孩放到棺材上坐好,慢慢帮他整理衣物。现在小孩的眼神更加凶恶,让何重黎浑身都不自在。接着画眉寡妇慢慢地把手伸到自己的下颚处,抠着下巴轻轻地揭开了自己的脸皮。
画眉寡妇的脸是贴上去的!她把自己的脸皮揭开后,露出内收的嘴唇和高耸的颧骨,一张焦黄枯槁的脸皮与身体的皮肤别无二致。何重黎想起了《聊斋》里讲的画皮,没想到这就是画眉寡妇的手段。
何重黎知道画眉寡妇现在撕破脸皮,就是准备要与自己为难了。他把铜铃紧紧捏在手上,等着对方出招。
当何重黎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画眉寡妇身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这个声音是赶尸人的噩梦。何重黎立即看向四周,他不知道画眉寡妇从什么地方放出了野猫。很快,他就找到了猫叫声的来源——是画眉寡妇的小孩,他蹲在棺材上,头颅向上,嘴里不断发出猫叫的声音。小孩的猫叫声,一声比一声厉害,甚至压倒了大雨落下的声音。
何重黎本能地看向自己守护的长明灯,这时,三十七盏长明灯同时黯淡,而长明灯下的木板,都开始发出“咚咚”的声音。
画眉寡妇在用诈尸的法术引动尸体。何重黎看见画眉寡妇的脸突然又发生了变化:颧骨继续凸出,鼻子慢慢收回,鼻头的颜色变成黑褐色,眼珠也深陷眼眶内,瞳孔变成碧绿色。让何重黎更加惊慌的是,画眉寡妇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大,上下颚张开,本来光秃秃的上颚,左右两个獠牙慢慢地从牙龈中伸出来,獠牙后细碎的尖牙也突破了牙床。最后,一条鲜红的舌头慢慢伸出嘴巴。
画眉寡妇的传闻是真的,她们能化作猫脸老太!
画眉寡妇低头把小孩的后颈叼起来,再放在棺材之下。
巨大的木板撞击声开始此起彼伏,而且声音并不是仅仅来源于何重黎身后的三十七个临时墓穴。
画眉寡妇带来的棺材中也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画眉寡妇双手的手指甲在棺材板上用力地刮动,指甲与木头剐蹭发出的声音,让何重黎听了十分难受。
画眉寡妇接着开始用舌头舔舐棺材板,而棺材旁边的小孩,也没有停止猫叫声。一老一小两双猫眼聚焦着瞳孔,死死盯着何重黎。
何重黎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状况,即便从前赶尸遇到苗家人捣乱,也没有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棺材板被画眉寡妇抓出了很多道印记,她的手指甲已经折损剥裂,双手鲜血淋漓。然后她一把将棺材板推开,对何重黎说:“你年纪轻轻,也不是好人,既然不肯帮我,那么我让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何重黎哪里还有心思回答,但是在这巨大的威胁下,他知道不能退缩,只能快速跑到棺材前,掏出怀里的符贴准备贴住棺材里的尸体。可是何重黎眼看着棺材内,手里的符贴却不下去!
原来,棺材里放的根本不是尸体,而是一个双头小孩——小孩的两个头颅紧紧靠在一起,两个头颅共用着一个身躯。
何重黎怎么都没有想到,画眉寡妇竟然弄来了一个双头怪人在棺材里放着。而且他看见棺材的内部布满了飞蛾,还有飞蛾产下的虫卵,密密麻麻,让人心惊胆战。
何重黎立即后退了两步,眼看着画眉寡妇的猫脸变得越来越夸张,接着一股鱼腥味道从她的嘴巴里冒出来,冲鼻欲呕。
这时,双头小孩的胳膊伸到了棺材板上,干枯的手掌紧紧攥着棺材边缘,接着慢慢支撑起身体爬到了棺材之外。
画眉寡妇伸出两只手,不停地抚摸双头小孩的两个脑袋。何重黎看着小孩身上的衣物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穿着,他意识到他们的年纪或许要比自己大很多,可他们仍旧还是保持着小孩的样貌。
两个小孩看见何重黎之后,突然开始号啕大哭,刚才被画眉寡妇扔在棺材边的小孩也开始哭啼起来,三个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何重黎不知所措。
画眉寡妇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用沙哑的声音对何重黎说道:“这是你自找的,看看你的身后。”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何重黎哪敢回头,他警惕地看着画眉寡妇,一丝动作都不敢疏忽。
画眉寡妇的脸上慢慢长出了绒毛,让何重黎更加心惊,因为她脸上的绒毛是白色的。这也是魏家赶尸的大忌讳,面前的这个画眉寡妇已经死过一次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又活了过来。这种半生半死的僵尸,保持着人的思维方式,最让赶尸匠头疼。
何重黎忍不住轻轻摇动起自己手上的铃铛。铃铛的声音刚刚响起来,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刚才画眉寡妇让自己看看身后,他没有听。
赶尸匠的耳朵较一般人要灵敏很多,因为他们需要在夜间听尸体走路的步伐。现在何重黎耳朵里听到了尸体踏出一步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来自于他的身后,一共三十七声。
何重黎的肩膀被一只手掌压住,接着另一边的肩膀也是一样。他快速扫了一眼压在肩膀上的手掌是朝上还是朝下,如果朝上,证明尸体还能够控制,如果朝下,那么就意味着——尸体诈尸了。
“我告诉你了,让你看看身后,可是你不听我,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画眉寡妇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猫脸却透露着诡异。
何重黎顾不得许多,他发现压住他肩膀的手掌不仅朝下,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双臂合拢,绕住了他的脖子。情况危急,不过,何重黎毕竟是魏家赶尸的后人,自幼跟尸体打交道,在这种情形下,也并没有慌乱。他快速转身,不偏不倚地将镇尸符贴在尸体上,尸体顿时静止不动。接着他手肘向后撞击,尸体直直地倒在地上。
完成这一套动作,何重黎定睛一看,果然,三十七具尸体都已经从浅浅的坟墓中钻出来,手臂全部前伸,手心向下,脚下的长明灯都在风雨中飘忽不定。
画眉寡妇把小孩都放到了棺材之上,然后将手指含在嘴里,何重黎看着她的举动,不知道她还会用什么古怪的方法对付自己。现在他已经无法顾忌这些,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去一个一个安抚已经被惊动的尸体。
就在何重黎拿出镇尸符去贴尸体的时候,画眉寡妇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开始在双头小孩的脸上描摹。双头小孩的脸立即也变成了猫脸。
画眉寡妇看着已经手忙脚乱的何重黎,把双头小孩搂起来,用手抱着小孩的头颅,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舔舐。
何重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发生的一切。他作为一个赶尸匠,遇到了最无法控制的尸变。并且画眉寡妇一定还有后手,那个双头小孩似乎有控制僵尸的能力——何重黎发现即便自己飞快地用符贴贴住了几具尸体,但是在双头小孩的注视下,本来已经安静的尸体,又重新变得躁动不安。
何重黎开始着急了,他看着对面山腰水渠桥尽头的蓄水池方位,希望魏如喜能突然出现,可是蓄水池已经从山腰崩塌,山洪顺着山坡流淌而下,魏如喜已经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何重黎立即领悟,魏如喜镇守的暗星根本就不是在暗中帮助自己。但是具体的原因,他并不知晓,现在他还无法领悟王鲲鹏驱动阵法的真正意图。
开阳星位的尸体都要渐渐地被双头小孩控制住了。三十七具尸体都慢慢地朝着何重黎聚拢,手臂伸出、手心向下,何重黎的铃铛声音对他们也没有任何的作用。
何重黎无助地看着画眉寡妇,就在这时,他看到大雨中,画眉寡妇身后又出现了几个人影。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何重黎完全没有察觉。几个人影安静地站在雨水中,身形模模糊糊。何重黎彻底绝望,原来画眉寡妇还有援手。不过,何重黎很快发现,画眉寡妇和那几个人影并没有交流,而且他身边诈尸的尸体的动作变慢了——双头小孩控制尸体的能力在减弱。
何重黎贴在尸体上的符贴又能镇住尸体了。他再次看向棺材上的双头小孩,此时他不再发出惨烈的哭声。画眉寡妇也意识到了蹊跷,手指狠狠地掐了双头小孩的脸蛋一把,“乖乖,你怎么不听话了?”
这时,画眉寡妇身后的一个人影终于说话了:“因为,他本来就不该听你的驱使。”这句话在雨声中十分清晰。
画眉寡妇立即扭头看着身后,“你们、你们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何重黎松了一口气,他看到说话的人影慢慢走到画眉寡妇的身边,一伸手,把双头小孩夺了过来,然后交给另一个人影。
现在何重黎看清楚了,一共来了五个人。
五个术士同时出现,何重黎想到了犁头巫家的五兄弟。
领头的那个人影看着何重黎,大声喊:“是魏家的哪位师傅?”
“姓何。”何重黎对着人影大喊,“何重黎。”
五个人影中站在最后方的那个人把双头小孩放入棺材,然后推上了棺材板。
画眉寡妇发出了十分尖锐的叫声:“我就是看他可爱,借给我玩两天都不行吗?”
领头的人影不理会她,而是向何重黎拱手,“犁头巫家钟富。”
何重黎听到钟富的声音没有敌意,心中的石头顿时落地。
第二个人影对何重黎大喊:“犁头巫家钟贵。”
“犁头巫家钟平。”
“犁头巫家钟安。”
最后一个拿出一根长长的铁钉,用手掌将铁钉按进棺材里,“犁头巫家钟宝。”
“你们是来对付我的吗?”何重黎对着钟富大喊。
“魏老爷子在吗?”钟富询问何重黎。
何重黎老实地回答:“不在。”
钟富对何重黎说:“你先收拾好你的尸体,我们有事情跟这个婆娘交涉。”
何重黎没有精力再跟钟家的人交谈,他开始飞快地安抚所有的尸体。
钟富看了看棺材,又看着画眉寡妇和她的小孩,问道:“你到我们钟家来,我们可曾失了礼数?”
画眉寡妇对钟富说:“这小孩长得可爱,我抱来养几天,又怎么样了?”
钟家的五兄弟用铁链缠绕棺材,并开始用泥土封住棺材的缝隙,双头小孩的哭声从棺材里传出来。
钟富恨恨地说:“我们钟家养了这个小孩几十年,给张真人续命了几十年,我们不欠张真人的人情了。”
“跟张真人无关。”画眉寡妇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小孩。”
“你不辞而别!”钟富的声音十分愤怒,“却偷走我们养的双头婴,这是做客的所为吗?”
大雨突然就停了,棺材四周无数飞蛾开始飞舞,纷纷飞到所有人的脸上,画眉寡妇也不能幸免。她忍不住用手去抓面前飞舞的蛾子,然后含在嘴里。
钟富对画眉寡妇说:“我们钟家虽然落魄,但是还轮不到你来戏弄我们。”
画眉寡妇嘴里的獠牙开始伸长,手指的指甲也慢慢凸显出来,脸上的白毛开始根根耸立。
钟家五兄弟站到棺材旁边,一起面对画眉寡妇,钟富说:“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跟你客气了。”
钟家养了几十年的双头人傀突然被人偷了,他们当然不肯罢休。画眉寡妇在术士的世界里一直是非常边缘化的存在,由于她们的身世都十分凄惨,怨气都非常大,所以即便是术士,也都不太愿意得罪。她们若行乞到了术士家族的门下,术士家族都会以礼相待,奉为贵客,比寻常人家的礼数来得更加周到。当画眉寡妇到了巫山的钟家时,钟家也遵循传统,好好地招待了她。画眉寡妇半夜里不辞而别,钟家兄弟起初也不以为意,因为她们本来就是行踪不定的人物。钟家养了一个双头人傀,但是由于钟义方过世太早,五个钟家后人都没有本领镇住双头人傀,在双头人傀上面也吃了不少亏,所以对双头人傀十分的忌惮。
犁头巫家的钟家后人,本领已经一代不如一代,别说相比开宗的钟秉钧,就是与上一辈的钟义方,本领也相差很远,不然也不会被黄家的黄莲清逼迫举家迁徙。
画眉寡妇偷走了双头人傀之后两天,钟家兄弟才发现,不仅人傀没了,棺材都一并被画眉寡妇偷走。钟家兄弟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画眉寡妇是用了什么办法连人带棺材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出钟家老宅。
钟家五兄弟发现了双头人傀被偷,立即全部出动,一路上追踪,顺着三峡的小路,途径奉节、巴东、秭归,终于在土城追上了画眉寡妇。
钟富当然不会对何重黎说这些有失颜面的事情。他恼怒的地方在于,画眉寡妇在术士里并无立场,基本与人没有过节,可是为什么非要偷自家的人傀,他根本想不明白。当他们走到了鬼街,也就是开阳星位的时候,立即明白了原因。
画眉寡妇眼睛扫向钟家的五兄弟,她一个个地看过,最后眼光停留在了钟富的脸上,“钟师傅你们五个大男人,是要跟我一个老太婆过意不去吗?”
钟富气到了极点,强压怒火,说话的声音反而低下来:“我们钟家已经跟王鲲鹏说过,不掺合他与张真人之间的恩怨。”
“是啊,挺好啊。”画眉寡妇说,“可是你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替魏家这个小孩子出头呢?我想起来了,你们外道的钟家和魏家,本来就连枝同叶,当年老祖宗一起到西南开山立派,所以现在故意找个借口与外人为难。”
钟宝身体伏在棺材上,耳朵紧紧贴着棺材板,突然棺材里冒出一根长钉,划过钟宝的脸颊。钟宝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这个状况被钟富看到,他的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来。
王鲲鹏和徐云风联手钉下的丧门钉被弹出来了,而这一切都是拜画眉寡妇所赐。
钟富已经不想再与画眉寡妇啰唆,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年画,年画非常普通,就是农村人贴在墙壁上的年年有余的图画,一个穿着肚兜的胖小子,抱着一条大鲤鱼。
不过,画眉寡妇看见钟富拿出这张年画,眼神里却露出了恐惧。她如同一只猫一样跳向钟富,就要去抢年画。
钟富看着年画,头都没抬一下。钟平、钟安两兄弟同时伸手把画眉寡妇的脚踝抓住向后拖。画眉寡妇两只手在地上乱抓乱刨,青草泥土都被抓烂。她的嘴巴张开,对着钟富一声又一声地呜咽,跟野猫被攻击之后的声音一模一样。
钟富左手拈着年画,看看画眉寡妇身边的小孩,然后用嘴咬破了右手的食指,用鲜血在年画上画了一道符。接着钟富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撮在一起,指甲一弹,年画下方冒出火焰。
年画开始燃烧的时候,画眉寡妇身边一直跟随的那个小孩,身体也开始冒出火焰。这个小孩是画眉寡妇在化生子的坟墓里偷偷刨出来的小孩尸体——南方民俗,化生子死后需要被焚烧,所以画眉寡妇只得到一个尸体的头颅,还有未烧化的骨骸,然后她就用稻草和棉絮填充了小孩身体,当儿子养。
这种法术一直在中土的民间流传,尤以犁头巫家最为擅长,画眉寡妇养小孩尸体的本事与钟家的本领同根同源。
这种养人傀的法术,钟家当年在西南三苗的苗寨里学习到的,就是后来发展出来的人傀术。人傀术十分偏门,所以画眉寡妇虽然也会,但是本事比起钟家并不正宗。
画眉寡妇养的那个小孩身体开始快速燃烧起来,小孩的身体本来就是稻草和棉絮填充的,遇火即燃,瞬间烧了一个干干净净。钟平和钟安两兄弟放开了画眉寡妇,她忙用手扒拉小孩的骨灰,手上燎起了好几个水泡,但也无法阻拦钟富超度这个被她控制了很多年的化生子尸体。
画眉寡妇的本领是赶尸匠的忌讳,可是天下道法五行运转,相生相克,她的法术在犁头巫家面前却处处受制。
钟富烧了画眉寡妇的人傀小孩,就相当于把画眉寡妇的猫爪拔了下来。现在她没了人傀小孩,只能另寻他法。突然她蹿到了何重黎身边,何重黎本来已经安顿好的尸体纷纷又开始躁动。何重黎嘴里不停念咒,与画眉寡妇相互争夺对尸体的控制。
画眉寡妇现在也只能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钟家,她养人傀不如钟家,但是驱动尸体诈尸的本事无人能及。
三十七具尸体脸上的符贴纷纷脱落,何重黎在风中去抓符贴,一时间手忙脚乱。钟富看到何重黎的本领并不熟练,看了看钟宝,钟宝也不明白为什么魏家会让一个学徒镇守如此多的尸体。
何重黎已经快要放弃,现在所有的尸体都面朝画眉寡妇,随着她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尸体嘴巴里的獠牙也从上下嘴唇伸出来,脸颊上冒出白毛,每一根白毛都跟仙人掌的尖刺一样。画眉寡妇开始对着钟富嘶叫,尸体全部向着钟家五兄弟跳过去。
钟家五兄弟无法抵挡群尸的围攻,但是又不能离开装着双头人傀的棺材,都被逼到了棺材边。尸体慢慢向五兄弟围拢。双头人傀在棺材里感受到了尸体的煞气,开始在棺材里拼命地动弹。捆绑棺材的铁链本已经断了数截,现在已经支离破碎。
何重黎看着钟家兄弟落败,很快就要被诈尸的尸体抱住,棺材里的那个怪物也要暴起伤人,现在的状况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画眉寡妇双臂平伸,碧绿的眼睛闪着光芒,在何重黎看来跟尸体完全无异。这时,何重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跟他从小学习的法术完全违背,那就是镇尸符绝不能贴在活人的脑门上,这是赶尸魏家与何家一再强调的忌讳,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何重黎,如果镇尸符贴在活人脑门上会发生什么。
现在何重黎冒出了这个念头,就无法从脑中祛除。画眉寡妇则根本就没有把区区一个学徒赶尸匠放在眼里,她全身的精力都放在驱使尸体,对付钟家五兄弟上面。
突然画眉寡妇的眼前一黑,她的脑门被狠狠地摁了一下。
何重黎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一个破除常规的举动!
“天乙大将镇尸符。”
何重黎十三岁受领魏家镇尸符,是魏家赶尸术的正统传人,虽然师父拜的是自己的父亲何昌盛,但是父亲赶尸法术稀疏平常,何重黎名义上是父子相传,实际上他的赶尸术由师爷魏如喜亲自教授。
何昌盛是魏如喜的师弟何欢的儿子,何欢本来是魏家赶尸家族中那一代的佼佼者。因为魏永柒与禾篾女相斗,以及魏家世代背负的赤线蛊一事,何欢一心要向放蛊的苗家讨一个公道。但是在与苗家斗法的时候,中了苗家禾篾女之后的红桃、三叶两个姊妹的蛊毒,最终郁郁而终。
何欢早逝,妻子改嫁,留下儿子何昌盛。何昌盛无依无靠,于是何跃将何昌盛过继到自己的名下,做了儿子。
何昌盛因为幼年时看到了父亲中蛊毒,临死前的各种恐怖症状,把脑袋吓坏了,变得十分愚钝,所以直到长大成人后,都没有学到什么手艺傍身,就连种田的本事也比一般的庄稼人差很远。好在还是娶了媳妇,儿子何重黎也从小就机灵伶俐,且胆量很大,遇到村里的无赖欺负自己的父亲,也敢与其对骂厮打。
后来,何跃孑身一人在乡间耕种养老,他也曾中过蛊毒,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明白何昌盛养活妻儿艰难,于是思来想去,最后拉着何昌盛父子去魏家投奔了魏如喜。
何跃恳求魏如喜收何昌盛为徒弟,练习赶尸。魏如喜看着何昌盛的模样,当然不会答应。但是何跃把孙子何重黎拉到魏如喜面前磕头的时候,魏如喜立即明白了何跃的意图。
魏家传人十分看重辈分,魏如喜与何跃同辈,绝不可能收何重黎为徒,所以何跃提议魏如喜收何昌盛为徒,只是个过场,真正能延续赶尸手艺的是何重黎。
魏如喜见何重黎在自己面前并不露怯,对魏家大宅子里的尸体也并不害怕。而何昌盛已经吓得要哭起来,魏如喜看着何昌盛,心顿时就软了。当年何欢也是为了替魏家争口气才中蛊而死,何昌盛几十岁了,心智还停留在看着父亲去世时的年龄,说到底,也跟魏家脱不了干系。
而且何重黎的资质非常,魏如喜也十分喜欢,当下就收了何昌盛为徒,却把何重黎留在身边,教授他赶尸的法术。
何重黎从小跟尸体打交道,九岁就跟着魏如喜赶尸,十三岁出师。因为十三岁之前的小孩招阴,镇不住尸体,何重黎只能在魏如喜的照应下,跟着赶尸。到了十三岁,何重黎已经学会全部的赶尸方法,于是受了魏如喜的镇尸符。
镇尸符的全名——天乙大将镇尸符。
何重黎受了镇尸符,开始独自赶尸,从未失手。魏如喜教授他使用镇尸符对付各种尸体的方法,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镇尸符用在活人的身上会怎么样。因为按常理,既然是赶尸,当然没有把镇尸符贴在活人脑门上的道理。
其实连魏如喜都不知道的是,当年魏家开宗的老祖宗魏易欣与道衍相处过一段时间,天乙大将的符贴就是从道衍手里学来的。而天乙大将的符贴,根本就是对付术士的一个法术符篆。只是后来魏易欣将天乙大将符贴用于驱动尸体,几代之后,天乙大将演变成了魏家的镇尸符,也再也没有人记得符贴本来的出处。
现在何重黎看到画眉寡妇已经将尸体都化为己用,瞬间在钟家五个兄弟面前占据上风,自己的本事无法和画眉寡妇相比,才下意识地把镇尸符贴到了画眉寡妇的额头上。
何重黎内心也没有指望自己这一突发奇想的险招,能起到什么效果。钟家五兄弟看到何重黎出其不意把一张符贴贴在了画眉寡妇的额头上,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不过,被贴镇尸符后,画眉寡妇突然身体僵直,本能要用手把额头上的符贴拉扯下来,可是手指一触碰到镇尸符,便开始融化,根本就触碰不到符贴的边缘。
何重黎也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随身携带随时可以用丹砂画出的镇尸符,有这样强大的攻击性。
画眉寡妇的四肢全部伸展,整个人形成一个“大”字,接着四肢朝着背后开始扭曲,仿佛被四只无形的手狠狠地向后拉扯。
画眉寡妇头上顶着一张符贴,狂叫起来,声音凄惨,何重黎听得浑身寒毛竖立。
画眉寡妇被何重黎阴差阳错地用镇尸符压制住,围绕在钟家五兄弟身边的尸体暂时停止攻击。何重黎顾不上画眉寡妇,飞奔到群尸旁边,将符贴一一贴在尸体额头上。
钟富向何重黎拱手道谢,其他四个兄弟则不敢松懈,一直盯着画眉寡妇。
画眉寡妇还在不停地摆动头颅,她想把符贴甩下,可是符贴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上,不仅没有被甩开,反而贴到了她的脸皮,进而又贴上了嘴巴。
这时,画眉寡妇连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终于一声不吭了,呆呆地站在原处。何重黎和钟富慢慢走到画眉寡妇身前,看到她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脖子上蚯蚓一般的血管清晰可见。
钟富看着符贴说:“青冥卫的天乙大将符贴,原来被魏家用在赶尸上。”
何重黎问钟富:“你认得这个符贴?”
“当然认得。”钟富叹口气说,“我们钟家也有,但是不是这么用的。”
钟富说着话,手里随即掏出一个纸人,纸人迎风而涨,飘到画眉寡妇身前,伸手在地上抓起一团泥土,塞进画眉寡妇的嘴巴里。
“是留是放?”钟富问何重黎,“你看着办。”
何重黎看着画眉寡妇干枯的身体,内心又是一软,“她已经没有本事了,放了吧。”
纸人马上把画眉寡妇额头上的镇尸符扯了下来。
画眉寡妇嘴里填满了泥土,眼睛盯着何重黎,但是眼光已经不再凶狠,而是透露出恐惧和恳求。
钟富伸手,纸人恢复成一张符贴,回到他的手中。他看着何重黎,“和你的一样,这也是天乙大将符贴,道衍国师留给我们钟家钟秉钧老爷子的。你们魏家用这个符贴赶尸,我们钟家用它做纸人。”
画眉寡妇的猫脸消失了,慢慢恢复为老太婆的样子,显露出和她年龄相称的衰老脸庞。
她知道自己在天乙大将符贴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何重黎用了出其不意的招数,让她瞬间崩溃。
画眉寡妇慢慢走到棺材边,钟平用手掌顶在画眉寡妇的脸前,不让她再接近。突然棺材板崩裂,双头人傀从棺材内冒了出来,但是人傀的模样变了,不再是两个小孩的头颅,双头分别变成青铜色和铁黑色,两个头颅扭动的时候相互触碰,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钟富嘴里叫苦,忙跑到棺材旁,和四个兄弟把手牵起来,然后左手集聚了五人的力气,狠狠地抓住双头人傀的肩膀,双头人傀的身体变得坚硬,而且现在力大无比,瞬间就把钟富的手掌弹开。
双头人傀歪歪扭扭地站立起来,身长有正常人的两人高。
双头人傀终于不再受钟家的控制,因为被钟家镇了几十年,一直给张元天续命,因此对钟家十分仇恨。他伸手一把将钟富提起来,一手拎着钟富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了钟富的脚踝。
眼见双头人傀就要把钟富撕裂,钟平、钟安、钟贵、钟宝扑上去分别抱住人傀的左右胳膊和双腿,但很快,钟安和钟宝就被人傀用嘴巴叼住,远远地扔开。
何重黎再次用镇尸符贴住人傀的两个脑袋,人傀立马僵硬不动了。
何重黎心里大喜,看来天乙大将镇尸符,不仅镇尸、镇人,原来对人傀也一样奏效。可是这次何重黎错了,人傀只是愣了愣,便把头转向何重黎,突然两眼冒出火焰,镇尸符瞬间燃烧,灰飞烟灭。
何重黎傻了,看着人傀虬结着胳膊,就要把钟富一分为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钟家四兄弟也无计可施,这时,画眉寡妇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很细微,双头人傀听见了,两个脑袋都向画眉寡妇看去。
画眉寡妇伸出黑色的双手——她的手掌和指头刚刚已经被烧焦,在人傀的两个脑袋上慢慢抚摸。
“儿子病了,奶奶哭,妈妈买药,老子吃……”
何重黎听明白了,画眉寡妇在唱儿歌。
画眉寡妇唱儿歌的时候,人傀把头俯了下来。画眉寡妇对何重黎说:“你知道这个怪物活了多少年了吗?”
画眉寡妇的声音十分苍老,何重黎心里猛然抽动了一下。画眉寡妇的弱点是害怕自己的天乙大将镇尸符,自己和钟家对付不了双头人傀,双头人傀却安安分分地听画眉寡妇的话。
画眉寡妇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人傀若将钟富撕了,钟家四个兄弟就会拼命。何重黎就有时间对付自己,她的行动缓慢,根本躲不过何重黎的贴符。
形势焦灼,画眉寡妇叹口气,继续抚摸双头人傀的脑袋,双头人傀慢慢地把钟富放到地上。
画眉寡妇知道今天是讨不到任何好处了,把双头人傀安抚到棺材里,人傀变化成小孩的样子,听着画眉寡妇的儿歌,终于安静下来。
钟富和四个兄弟都铁青着脸,看着画眉寡妇,何重黎在一旁观望。
画眉寡妇看了双头人傀很久,才对何重黎说:“我看着这人傀长大,从一岁长到五十多岁,就是一块石头,抱在怀里,也焐热了。钟家要给他送终,我舍不得。所以带着他……他们来向你讨一盏灯续命,可是……他们给张真人续了五十年的命,临到头我不过想给他们再续两年的命,你都不答应。”
何重黎听了画眉寡妇在这种情形下说了这么一番话,立即询问:“你不是张元天叫来专门诈尸的吗?”
“张真人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画眉寡妇说,“不过看来,魏如喜不答应。我也老了,给张真人续了这么久的命,我也不欠他的。”
何重黎知道画眉寡妇没有敌意了,只是在念念不忘自己的长明灯,“我的灯是有数的,实在是匀不出来。”
画眉寡妇苦笑,“你是没有了,可是魏如喜还有一盏。”然后她盯着何重黎胸前的口袋看了很久。
何重黎被看得发毛,低头一看,才发现一根指头粗细的蜡烛被放在口袋里。他立即明白了,自己和师爷交谈告别之前,他把这根蜡烛无声无息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魏家长明灯的蜡烛必须由超过一米的娃娃鱼的油脂炼成,所以来之不易。娃娃鱼的脂肪炼制的长明灯,可以经久不灭。加上魏家有道法加持,别的术士家族都无法模仿。
魏家的长明灯不仅能安抚尸体,也能给苟延残喘的病人续命一时三刻,令他们能够向家人交代后事。这就是画眉寡妇讨要长明灯,给双头人傀续命的理由。
双头人傀从小就被钟家养着,如果有魏家的长明灯供养,能多活好几年。但是这又偏偏是钟家的忌讳,钟义方当年答应给张元天续命五十年,这是板上钉钉、不能半途反悔的契约。双头人傀极难控制,很容易反噬,而且还不能主动弄死,不然后果更加严重。
钟家在这个双头人傀的威胁下战战兢兢地活了五十年,期间还遇到了黄莲清来寻仇砸场子,“造反派”骚扰,最近还被诡道的两个难缠的克星王鲲鹏、徐云风带着黄坤来闹,抢走了阴阳四辨骷髅。
钟家这些年如果不是因这双头人傀拖累,疏于修炼法术,怎么会被黄家和诡道羞辱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五十年熬到头了,双头人傀也该寿终正寝,偏偏又半路杀出来个画眉寡妇来捣乱。
画眉寡妇和双头人傀的事情还得从钟义方当年给张元天续命说起。
三峡古道一战后,钟义方在七年间不断寻找,终于在万县打听到有个产妇生了一个双头婴,他让画眉寡妇偷出了婴儿,他带着婴儿上山给张元天做乩童,给张元天续命。
可张元天被古赤萧算计,在七眼泉无法出阴,没了肉身。张元天出阴失败之后,钟义方受伤被俘。画眉寡妇在七眼泉找到了婴儿,又把婴儿还给了他的父母。双头婴儿出生时,就把他父母吓坏了,但是毕竟是亲生骨肉,舍不得杀死,被偷走后他们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但婴儿又被画眉寡妇送了回来,夫妻俩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决定把孩子还是送到钟家去。可在那样的特殊时期,有道门背景的钟家后人哪里敢收留这个怪物。
双头婴儿被父母抱回家,也算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可没想到,自然灾害开始了,村子里不断有人饿死,人人相食的惨剧终于发生了。饿急眼的村民都把怒气发泄在双头小孩的身上,指责就是因为他,才让村里饿死了人。双头小孩一家被饥饿的村民控制,期间的人间惨剧就不细说了。
不过,钟家和画眉寡妇其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双头小孩,这小孩不能死,死了就很难再找到给张元天续命的人。双头婴儿被活埋了两天一夜,钟义方和画眉寡妇偷偷把他从土里刨出来。双头小孩断气不到三天,钟义方有本事让他还魂。这一还魂,就是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钟家负责养双头人傀,每隔五年,画眉寡妇就把双头人傀抱走,去给张元天续命。所以双头人傀永远是小孩的样子,因为他的命都被张元天借走了。续命后画眉寡妇会把双头人傀还给钟家,钟家再还魂养命,周而复始。
五十年的契约终于快到了,钟家跟张元天可以不用再有纠葛了,钟家兄弟静静等待人傀自己去世。可万万没想到,在画眉寡妇身上出了意外——这五十年里,她对人傀产生感情,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舍不得他死掉。
画眉寡妇的想法钟富哪里知道,所以当她到钟家后,他们几兄弟对她好生招待。画眉寡妇此番来的任务就是来交代一下五十年的过往,然后就不再打交道了。没想到画眉寡妇却偷了双头人傀,因为张元天告诉过她,魏家的长明灯可以给双头人傀续命。
画眉寡妇跑到湖北境内找到何重黎要长明灯,想给双头人傀续命几年,与其再过几年普通日子。她也快死了,一辈子孤苦伶仃,这种要求放在一般人身上,的确是不过分。偏偏何重黎镇守着开阳星位,并不知道魏如喜多给自己留了一盏灯,所以就闹出了这样一场争斗。
钟家和画眉寡妇这么一对质,什么都弄清楚了。可画眉寡妇的贴身化生子已经被钟家烧掉,自己又受了何重黎的符贴,就算是把人傀和长明灯都送给她,她也带不走了。
何重黎知道了这些渊源之后,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对画眉寡妇说什么。要说恨她吧,可她是因为对双头人傀有惦念的情义才如此;要说可怜她吧,她又的确是受了张元天的蛊惑来此捣乱的——魏家尸体最害怕的就是画眉诈尸,如果不是钟家人及时赶到,开阳星位已经被破了。
何重黎情绪复杂,画眉寡妇也没有再多言语,她没有告别就颤巍巍地走了。她的法术已破,连普通的老太婆都不如,也就只剩十天半月的寿命了。
何重黎和钟家五兄弟在鬼街站着,看着棺材里的双头人傀无计可施。
双头人傀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钟家想走也不能走,这东西是他们守护了五十年的怪物,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钟富对何重黎说:“棺材上的丧门钉已经毁了,锁链也断了,这个人傀若再苏醒,我们五兄弟很可能就死在这里了。看在魏家祖宗魏易欣和我们祖宗钟秉钧是异性兄弟的份上,希望你到时能把我们带回巫山埋葬。”
何重黎见钟富已经开始交代后事,心里十分难受。突然,他想起了魏如喜对自己的交代,他感到有点难以置信,难道师爷已经知道了画眉寡妇要带着双头人傀过来,所以偷偷放了一截蜡烛在我的身上?
想到这里,何重黎对钟富说:“事情还不到这个分上,也许还有转机。”
“还能有什么转机?”钟宝苦笑着说,“没想到我们钟家要死在湖北地界。”
何重黎把口袋里的蜡烛拿出来,点燃后,把蜡油滴在双头人傀的印堂上,然后把蜡烛放在棺材之前,小心翼翼地用纸折了灯罩,做成了长明灯。
“我给人傀续命。”何重黎说,“我们魏家续命的本事还在。”
钟富猛然醒悟,“魏家给尸体续命,尸体就会听赶尸匠的驱使。”他激动地看着何重黎,眼里全是感激。更让他没想的是,何重黎说:“这盏灯,我送给你们了。”
钟富感到难以置信,顿时满脸通红,干涩的眼睛不断地眨巴,确认似的问道:“你说什么?”
“给你们啦。”何重黎大方地说,“你不是也说过,魏家的魏易欣和你们钟家的钟秉钧是异姓兄弟吗?”
“可是到我们这辈,钟家和魏家已经没什么交情了。”钟富仍旧不敢相信何重黎这么宅心仁厚。
何重黎对钟富说:“我师爷跟我说了一些话,当时我没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就这样吧。”
“魏如喜老爷子?”钟富看着何重黎,然后又看了看四个兄弟,“看来钟家真的不如魏家,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认为是自己技不如人,原来四大家族,我们排到末等,并不是法术的原因。”
何重黎说:“你们带着双头人傀走吧,我得守阵,就不跟你们多说了。”
钟富说:“我们受了你这么大的恩惠,哪能说走就走。”
“可惜你们不能入阵。”何重黎说,“不然你们帮我,我也是求之不得。”
钟富轻轻地把长明灯捧起来,“我们会离开星位,但是不会走远,虽然钟家人不能入阵,但是我们也不回去了。我们就是看,也要看看你们是怎么在王鲲鹏手下对付张真人的。”
钟贵摇着头说:“王鲲鹏到底是个什么人,让你们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这人太不简单了。”
何重黎兴奋地说:“他是天下一等一的术士,给他守阵,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钟家五兄弟相互看了看,一脸的钦佩,钟富感慨地说:“做人做到这个分上,也是值得了。”
钟家五兄弟向何重黎告辞,钟富捧着长明灯,四个兄弟棺材也不要了,钟宝背着人傀,慢慢地下山而去。何重黎收拾好尸体,想着刚才的凶险,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汗涔涔的。
何重黎入开阳星位,遇到了钟家的五个前辈,还有一个画眉寡妇。他明白,如果论一对一地较量,别说画眉寡妇和她带来的人傀,就是钟家的纸人傀儡术,自己也抵挡不了。想到这里,何重黎内心开始忐忑,他大致也明白七星阵法的布置,摇光、天权、玉衡、天枢是四个长辈镇守。天璇是黄坤,天玑是邓瞳,开阳是自己——三个晚辈。不过,黄坤是徐云风的徒弟,邓瞳是王鲲鹏的徒弟,属诡道一脉,守阵理所应当。而自己只是一个本领低微的魏家传人,他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可以镇守开阳星位。他细细地思考,自己除了赶尸的本事,到底有什么地方让王鲲鹏如此器重?
师爷已经跟自己告别,交代自己的话语中也表达了他镇守的暗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照应。何重黎想,即便是自己用天乙大将镇尸符也远远不能抵抗后边的对手,这个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定有理由,而且是很重要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王鲲鹏没有明说,师爷魏如喜也只是旁敲侧击,没有把话说明白。
清江的半岛上,徐云风在地下又画了一个“×”,轻声地自言自语:“钟家这个几个没出息的老家伙,连个人傀都搞不定,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了。”
徐云风躺在半岛上的岸边,两手搁在自己的脑后,看着天上的星辰。王鲲鹏已经过了五关了,还有宋银花和申德旭两人没有出手。最担心反水的黄坤已经不用担心;天玑星位第一拨对手只用靠柳涛就能解决,并不需要邓瞳出手;玉衡星位的对手是马接舆,这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但是好在方浊把马接舆带到了自己面前。
徐云风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开阳星位,当初徐云风以为王鲲鹏会把开阳交给魏如喜,暗星交给何重黎,但是他的安排刚好相反。这个做法,让徐云风感觉十分诧异。
虽然徐云风法术的境界已经超越了王鲲鹏,可是在阵法战术的安排上,他与王鲲鹏相距甚远,无法理解也是正常的。但是很明显,何重黎的开阳星位遇到了画眉寡妇,四大家族里脾气孤僻的钟家却阴差阳错地给他帮了忙。王鲲鹏一定是有理由的。他肯定和魏如喜之间有暗中交易,只是暗星交易太重要,连自己也无法得知。徐云风想到这里,难免有点失落,但又随即释然,自己没有王鲲鹏聪明,就得认命。
其实这点徐云风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王鲲鹏的确和魏如喜之间有交易,只是这个交易是几百年前胡濙和魏易欣之间的往事,倒不是王鲲鹏有意向徐云风隐瞒。
徐云风现在觉得宿命的是人傀,本来王鲲鹏指望着钟家来帮忙。可是钟家人品低劣,王鲲鹏和徐云风都耻于邀请他们助阵。王鲲鹏迫于无奈,动了秦晓敏的念头。没想到的是,现在钟家的双头人傀也在何重黎的帮助下炼成。
现在鄂西地区,有了两个人傀。钟家几百年来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炼成了两个人傀,几百年未有的奇迹。钟秉钧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很欣慰吧。
修炼人傀,是犁头巫家的独有法术,要求必须是双头作为胚子。
除了那个双头人傀小孩外,秦晓敏也是双头,而按照《蛇经》的说法,徐云风也是双头。
钟家双头婴的双头是自然长出来的,这种双头人很难得,炼成之后能力非常厉害,钟家也确实做到了。
秦晓敏则是在母亲的腹中原是双胞胎,只是她孪生哥哥的身体在胞胎内被她吸收,剩下头长在秦晓敏的头颅里,由此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双头。要说罗瘸子的眼光不差,一眼就看出了秦晓敏是天生的修炼人傀的好坯子。所以他不惜威逼利诱老秦,只是世事难料,最后他不过是给王鲲鹏做了嫁衣。
而徐云风,当年被蛇根蛊惑,赵一二作为一个赤脚医生认知有局限,又因为看不懂《蛇经》,所以认为徐云风是精神分裂——自己意念上冒出了蛇属的念头而已。但赵一二错了,当然这一点徐云风一直不能接受,毕竟赵一二在他心中的地位实在太崇高,如果不是因为走了古道,彻底放下了对赵一二的盲目崇拜,他最终也不会理解,蛇属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徐云风这种“后天双头”,属于两个意识并存。从《蛇经》的角度来说,其实也是可以被修炼为人傀的,只是徐云风自身的法术几乎已经到了无人能敌的地步,又有谁能把他修炼为人傀呢?除非是张元天。
也许张元天真的这么想过,也这么做过。徐云风回忆起当年的往事,信念动了一下,如果当年张元天只是要把自己修炼成人傀,而不是要附身到自己的身上,那么他附身的目标,应该就是,方浊。
“老严……”
徐云风不断地摇头,不禁骂道:“老严,你这个王八蛋。”然后又对着西南方骂道,“王八,你也不是个东西!”
徐云风进而想到,其实自己早就具备了人傀的属性了,只是被自己驱使而已。蛇属一旦出现,自己就变身为草帽人,草帽人不就是人傀吗。
王八安排的真的没错,摇光星位,就是要有两个人傀镇守。秦晓敏是一个,自己是一个。
王鲲鹏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徐云风叹口气,王鲲鹏和老严太聪明了,聪明到了每一步都在精打细算。
张元天也一样,这种人,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却不知早已与梵天的要求背道而驰。
水至清则无鱼,古赤萧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徐云风心里想着,当年钟秉钧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奇遇,才想出了修炼人傀这么一个损阴德的法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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