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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大唐狄公案·陆(59)

作品: 大唐狄公案 |作者:荷高罗佩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7-02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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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决定先把超乎现实的想法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去考虑人力所及的事情。但那老人所指的暴力死亡的征兆是什么?也许是指飞虎帮的侵犯以及他女儿的猝死。小玉小姐死时没有行医郎中在场真叫人遗憾,闵二爷虽然也懂些医术——这是许多上年纪的缙绅所受的教育的一部分,但毕竟无法与一个专业的行医郎中相比,更别说仵作了。狄公也懂一些仵作之术,他很想亲自去验尸,但不可能。

他想起了留在豁口那儿的随行人员。他希望能保住那个桥头堡,这样他们今晚就能在营房里过夜了。他有点儿担心和他的随从们同行的那两个京官,他们打京城赶到北州来向他颁旨,这些人从小便生活在京城里,习惯舒适的旅行。狄公又想到了他的妻儿们。幸运的是,接到任命的消息时她们还在他的家乡。离开北州那天他已令陶干留守在那儿迎接他的继任者,又派亲信马荣和乔泰到太原去接他的三位夫人及孩子们到京城,那条路很安全,狄公倒不必担心他们。

时间稍纵即逝。严总管的头出现在楼梯口比狄公预料中的早。

“有什么新情况吗?”严远焦急地问。

“没什么,但天快亮了。天亮后,你必须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狄公提起灯笼,离开了露台。走进正房时他遇见了廖管家,这个瘦子正从马厩那儿走出来。

“我听见马在嘶叫,就过去看看马厩是不是干的。大人,您说强盗什么时候会来?我们等得心惊。”

“想是在黎明前吧。屋外实在太冷了,流民中那些女人和孩子如何?”

“大人,他们都很好。墙壁很厚,地上又铺了厚厚的稻草。”

狄公点了点头走进房去,大厅里的火已经完全熄灭,里面非常冷,而且静得像坟墓一样。借着烛光,他很容易地就上到了二楼,然后小心地爬上通往三楼的楼梯,尽量不弄出咯吱的声音。

走进小玉小姐的房间,狄公惊奇地发现房中洒满银光,是透过滑门的纸窗照进来的。狄公穿过房间,推开滑门,看到月亮出来了,白色、阴森的月光照在远山上。

他走上露台,注意到地面和栏杆仍旧是湿的,最左面有一个竹花架,上面三格放了几个空花盆,一个叠着一个,像是台阶一样。

此时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匪徒正在做攻城锤。他以为黎明前他们没法准备好,因为他们还得造手推车,由山上把攻城锤运到这宅子的门楼前。狄公斜倚在栏杆上,他发现向下约二十尺左右便是这座房子后半部的屋顶;向上看,宽大的屋檐遮在露台上。滑门门楣上方有一排三尺见方的木嵌板,每块上面都雕刻着复杂的云中游龙的图案。这精细的工艺显示出此屋至少有两百年的历史,现在的工匠已经不可能这般精工制作了。

空气中的寒气叫人愉快,不久之后便会结霜。他让滑门半开着,这样他在房间里也可以听见匪徒的动静,以便警醒。他本想上床小憩片刻,但看到那座琴台后又改变了主意。他毫无睡意,希望能靠拨弄琴弦打发些时间;再则,所有的古琴书都认为,明月当空最适宜抚琴。年轻时狄公曾弹过七弦琴,那乐器是古代圣贤的最爱。未曾抚琴已有多年了,狄公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那复杂的指法。

他将琴台转了向,这样一来,坐在红木琴凳上背也可以靠着墙。狄公边揉搓冰凉的手指,边饶有兴趣地研究这架古琴。椭圆形的木质红漆琴面上已有了细细的裂痕,表明此琴至少已有百年历史,是件价值不菲的古董。他用食指连续地拨弄着琴弦,琴弦发出了极不寻常的低音,声音颤动着在安静的屋内回荡。音调还很准,说明她死前不久还弹过它。狄公右手转动着玛瑙制的琴轸,极力回想自己喜欢的曲谱,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他就算想起了曲谱,也不可能想起那复杂的指法。他打开琴台的暗格寻找曲谱,先是找到了一本对他来说更难弹奏的古曲谱,名曲《梅花三弄》抄本,那个死去的女孩挚爱梅花,自然宝爱此谱。在暗格最深处他又发现了一首短小的曲子,名为《心秋》,他以前从未见过有人用如此小巧、秀气的字迹誊写曲谱,曲谱的一些词已被划掉,曲子也有多处改动的痕迹,这定是那姑娘的作品。曲中云:

百花落

散秀锦

秋将尽

寂寞心

却道悲风知凄凉

悠悠绝唱

无人听

枯叶飞

随风舞

圆月出

望鸿鹄

但为奴心寄寒宫

重重阻隔

何处诉

狄公看着曲谱非常缓慢地弹奏了一遍。旋律轻快,很容易记住,连续弹奏了几遍最难的乐章后,狄公已经记住了曲调。他将皮外套从手腕那儿向后抖,抬起头对着月色下的山景准备认真地弹奏一番……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在房间左角靠着桌子处,他瞥到了一个纤巧的女子身影。其身影被笼罩在黑暗中,但借着滑门处照来的月光,他仍能清楚地辨出那略弯的肩膀、鼻子侧面的轮廓及其发式。

但那女子只出现了片刻,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狄公想大叫,但嗓子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他站起身绕过琴台,蹑手蹑脚向屋子的左侧走去,那儿空无一人。

狄公用手揉了揉眼睛,刚刚出现的定是那死去姑娘的鬼魂。

狄公竭力恢复平静。他把滑门大开,走了出去,在冷风中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往生涯中,他也曾遇到过鬼魂,但事后皆有适宜且符合心智的解释。但适才他所见的姑娘是怎么回事?该如何解释此幽灵?也许那只是他冥思中的幻想,好似之前入睡时听到那姑娘的声音一般,也或许他在打瞌睡。可那时他是完全清醒的呀!

狄公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走回室内,拉上了滑门。他自袖中取出引火盒,点燃了油纸灯。他已打定了主意,鬼魂出现只说明一件事:小玉小姐死于暴力。她的幽灵仍在徘徊,试图返回阳间现形。当他入睡时,她成功地让他察觉了她的声音,而在狄公全神贯注抚琴时,阴阳两界合和交融,令她在人间短暂地现了形。在其位谋其政,他提起灯笼走下楼去。

到达二楼大厅时他停住了,屋主的房门下透出一丝光亮,他踮着脚走过去,将耳贴于门板上,只听得些悄语声,可根本没法听清说的是什么。过了会儿,悄语声停,接着有人开始用单调的声音祷告,像是在念什么秘咒或是祈文。

他下楼到了大厅,站在楼梯底端,将灯笼擎起,以确定自己的方位。除了正门,他记得用餐时看见椅子后面还有一道门,那该就是闵二爷提到的厅后的佛堂的门了。

他穿过大厅推了推那扇门,门未锁。他打开门,一股浓重的天竺香味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无声地带上门,将灯笼高举,只见靠后墙处放了一张高高的木制红漆供案,上端的小神龛内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前有一银香炉,炉中四支天竺香半插于香灰中,香烟缭绕。

狄公看了看那几支香,接着取了香炉旁几支未动过的香与香炉中的比较,后者比前者短了四分之一尺,也就是说刚有人来点燃过这些香。

他看了看放在两个支架上的椭圆形原木箱子,亦即暂厝那姑娘尸身的棺木,默思一阵。但见对面墙上由房顶向下悬挂着一幅上好的古帛,帛上绣着佛涅槃时的情形:佛祖侧靠卧榻之上,三界众生围绕着他哀伤不已。

狄公将灯笼放于供案上。他想到门虚掩着,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突然间,他有种不安的感觉,这屋里似乎还有别人。但在这么小的屋中没人能躲藏,除非悬挂的帛画后有暗洞。狄公走上前去,用食指按了按,但帛画是直接贴于墙上的。他耸了耸肩,胡乱猜测毫无用处。他最好快些行动,因为那个未知的来访者可能会再来。

他绕过祈祷用的跪垫,借着灯笼的光线细观那具棺木。它长约六尺,高却仅有二尺,狄公若要检视尸身,便用不着将尸身抬出棺木了。棺木盖未曾完全钉死,仅以宽油纸带绕棺木封了一圈,不过棺木盖看上去似乎很重,他自己很难搬开它。

狄公脱下皮外衣放在地上,这小屋很暖和,用不着穿它。狄公身子俯向棺木,正当他尝试以长长的拇指指甲划开纸带时,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他一阵惊悚,忙竖起耳朵细听,但只能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定是那挂着的帛画发出的沙沙声,那里有条小裂缝。他开始解纸带,突然,棺木盖上出现一个黑影。

“让她安息!”他身后响起了嘶哑的声音,狄公转过身去,廖管家正站在那儿,张大眼睛看着他。

“我必须检查她的尸身,”狄公烦躁地说,“我怀疑此事有诈,你难道不知?你在此做什么?”

“我……我睡不着,就到院子里……”

“因你听见马在嘶叫,适才在外面遇到你时你便这么说的。从实道来。”

“我来点几根香,以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你对主人家的女儿倒忠诚得紧呀。你说的若是真话,为何在我进来时却躲了起来?你藏在何处?”

管家把那悬挂的帛画拉开,手颤抖地指了指,但见最角落处有一凹壁。

“这儿,这儿有扇门,从前,”他结结巴巴道,“后来砌了墙。”接着他转向棺木悠悠地说道,“您是对的,大人,我无须躲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直暗中恋慕着小玉小姐。”

“她也爱你?”

“怎么可能?我从未让她知道我的感情。”管家吓了一跳,大声道,“大人,我们家五十年前也算望族,可现在衰落了。我身无分文,又怎敢向老爷去……再说,小玉小姐也定了亲,和梁……”

“好。你告诉我,你觉得小姐的猝死有何怪异之处?”

“不,大人,为何会有怪异处?大家均知小姐的心体虚弱,恰又遭逢现在这局面。”

“好,你可曾见过她的尸身?”

“我受不了那光景,大人,永远受不了!我宁可记得她活着的模样。她,她……闵二爷让我帮他的老用人搬小玉小姐的……到棺木里,可我不能。我太难过了,先是土匪,又,又突然……”

“现在能否帮我移开棺木盖?”

狄公把油纸带的顶端松开,再把它撕成一片片的。

“你搬那一头!”他令廖管家道,“然后我们把它放在地上。”

他们一起抬起了棺盖。

突然,管家那一端的棺盖掉了回去,半盖于棺木上,狄公只能竭尽全力才不叫棺盖掉在地上。

“这不是小玉小姐!”管家尖声叫道,“她是翠菊!”

“轻声!”狄公对着他呵斥道。狄公看到了棺木中那个姑娘已僵硬的脸,死亡亦未能夺去她的美丽,弯弯的浓眉挂在紧闭的双眼上,眼皮发青,丰腴的脸颊长着酒窝,嘴唇丰满,很是美丽。她与肖像中的小玉小姐一点儿也不像。

“现在把棺盖放在地上,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狄公平静地对瑟瑟发抖的管家说道。

管家将棺盖放在地上,狄公把灯笼放于一旁。狄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白色长袍,那是以上等丝绸制成的,上绣盛开的梅花图案。一根丝带系在丰满的胸下,被精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这长袍是小玉小姐的?”狄公问。

“是的,大人,可她是翠菊。告诉我,小玉小姐怎么了?”

“现在咱们开始着手调查此事。首先我必须检视尸身,你守在大厅里,不要点亮烛火,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

管家吓得牙齿打战,意欲反对,可狄公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狄公先设法解开那姑娘的腰带,可解那复杂的蝴蝶结用了很长的时间。接着他左手托起姑娘的腰部,把尸体抬高一些,以便解开绕在她身上好几圈的带子。尸体的确很沉,那老用人抱怨他和老婆将尸身搬到楼下时颇觉沉重,与眼前情形相吻合。狄公把腰带挂在棺木边上,拉开了尸身的外袍,发现姑娘未穿里衣,美妙的身材暴露无遗。狄公借着烛光一寸一寸地察看尸身上是否有暴行的痕迹,但除了丰满的胸前和圆润的腹部上有几处浅浅的划痕外,皮肤甚为光滑完整。狄公断定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遂再将她那已僵硬的手臂从宽大的袖中拉出,看了一眼她那短而破裂的指甲和掌中的老茧。他再将尸身转了过去。狄公强忍着才未惊叫出声——就在尸身左肩的下方有一块小小的黑色膏药,大致一个铜钱大小。他小心地撕开膏药,露出一个小小的瘀血青肿的伤口。狄公研究了许久,触摸它周围的皮肉,最后断定它有一枚牙签的深度。翠菊是被人谋杀的,被人用一把长长的尖刀捅在心窝上。

他将尸身重新摆放好,并用袍子遮盖。他试着把那带子重新系成蝴蝶结,可没成功,只得将带子的两端简单地打了个结。他把手臂拢在长袖中,对着那件白色长袍注目良久,眉头紧锁着。事情的确叫人迷惑。

他打开门唤廖管家入内。廖管家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面孔死一般地苍白。他们一起将棺材盖上。

“你的房间在哪儿?”狄公边穿外衣边问。

“在这宅子的后部,严远的隔壁。”

“好,你现在直接上床休息,我会去找小玉小姐的。”

未待他提问,狄公便转身离开了佛堂。

在大厅门口,狄公又好言安慰了管家几句,把他打发走后,狄公便走上楼去。二楼有光亮照下,他见闵二爷站在染恙在身的屋主房门口,手执长烛,还是穿着他的灰长袍,那张胖脸瞧上去依旧甚是傲慢。

闵二爷不悦地看了狄公一眼,粗鲁地问道:“您去过瞭望塔了吗?”

“去过了,未有什么新情况。尊兄现下如何?”

“嗯,我只想来看看,可里面没有烛光,我想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里去。我不想叫醒我大嫂,她坐在我哥哥床边的扶手椅上打盹儿,已经累坏了。我看您最好也去睡一会儿,在这儿闲逛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狄公目送着这个胖子走进此层最深处的那个门,接着他便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回到小玉小姐的房间,他将灯笼放于桌上,凝视着滑门窗格映进来的月光,站了一会儿。假若小玉小姐还活着,他适才一刹那间看见的,便是小玉小姐在户外映于滑门上的影子,当时被他错以为是屋内的鬼魂。如若果真如此,她定是站在露台上望着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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