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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吧!你刚进了党,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愣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父亲瞧,显然是他对于这件事十二分地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于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轻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党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熟悉,你这党老爷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缝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吧!”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儿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儿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满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都起了棱儿,猛地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乱踢乱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地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枪呢?”
“听说有百来支枪吧。”
曾沧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计划虽然已成画饼,可是危险也没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说:
“百来条枪么?怕什么!驻扎在这里的省防军就有一营!”
“一营!哼!三个月没关饷!”
“还有保卫团呢!”
“十个里倒有十一个是鸦片烟老枪!——劝你把细点,躲开一下吧,不是玩的!本来前两天风声就紧,只有你整天躲在烟榻上抱阿金,这才不知道——也许没事,可是总得小心见机。不瞒你说,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弹,今晚上不许睡觉。”
这么说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沧海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决不定怎么办。想到一动总得花钱,他就打算姑且冒险留着,想到万一当真出了事,性命危险,便也想学学何营长的姨太太,后来转念到“报功”总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没意思,便决定先回家再定办法。
家里却有人在那里等。曾沧海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见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吴府总管费小胡子费晓生。
“好了,沧翁回来了。无事不敢相扰,就为的三先生从上海来了信,要我调度十万银子,限三天内解去,只好来和沧翁相商。”费小胡子开门见山就提到了钱,曾沧海不禁呆了一下。
费小胡子却又笑嘻嘻接着说:
“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我的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还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是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吧,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吧?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吗?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绝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分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得下这个责任?”
“担得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儿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地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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